张子玥：惜幼弟元春兼西席 死长子贾政成国戚——贾元春前传

却说荣府大小姐元春长到十五六岁，生得臻首蛾眉，又兼言语举止淑静平和，恭顺长辈，友悌兄弟，且颇通文墨，宁荣二府上上下下，无一人不赞其贤孝才德样样齐备。

赵国经、王美芳绘金陵十二钗之元春

且说那日，元春辰时未至便起身梳洗，匆匆拿青盐擦过牙，带抱琴去贾母处请安。同鸳鸯将其衣帽鞋袜打点好后轻声将贾母唤起，又忙亲自替其结袜梳头。贾母笑道：“倒想上次你父亲送的那鸡髓笋吃。”元春听了，笑道：“可巧正有这一道，还有现炸的松瓤鹅油卷同新制的桂花茶饼。”

说话间，丫头媳妇们抬上饭桌，元春放箸捧饭，珍珠同鹦哥将几色菜摆了出来，贾母安坐，命元春来同吃，元春再三推让，只忙着布菜，贾母笑嗔：“我这个孙女，什么都好，就是于礼上过于谨严了，自家吃饭，何必同在外头一般拘着？”元春方坐下了。

贾母夹了两筷，便命珍珠将那道糟鹅掌送给宝玉：“瞧瞧宝玉可起来了，今日又该去小书房念书，让丫头们仔细着些，将大毛衣裳包好了。”珍珠撤身去了。

原来元春幼弟宝玉自幼体弱，由贾母亲自抚养，同元春一日不曾分离，姊弟二人素日亲厚，元春又长宝玉十余岁，凡宝玉衣食起居无不细细过问，其尽心更甚于其母王夫人，近来宝玉年岁渐长，愈发显出聪颖异常，元春便又日日督促宝玉晨起念书。

元春辞了贾母便往外间小书房去了，见宝玉早端正等在门口，十分喜悦。宝玉两步赶上前来，笑嘻嘻揖了一揖道：“给先生请安。”便扭骨糖似扯住元春的袖子摩挲。元春轻斥：“回头进了学堂，看也这般胡闹，手心不给你打烂了！”

宝玉登时规矩起来。照例将前次所学“靡恃己长”之语背诵温习已毕，元春继续逐字讲明，命宝玉复述。宝玉笑问：“大姐姐，你说‘诗赞羔羊’一句，为何不能作‘诗赞白兔’、‘诗赞白马’？”

元春扑哧一声，在宝玉额头上点了一点：“这便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了，‘羔羊之皮，素丝五紽’，不单是赞羔羊纯洁不染杂色，究其根本，是赞官吏大夫操守正直、不与宵小之人同流。”

侯敏君绘元春

宝玉略感无趣，将嘴瘪了一瘪，元春只当这解释不合他的心意，枯燥晦涩了些，又讲开去：“‘学优登仕’一句，说的是书念得好，学业精进，便可考取功名，光耀门楣。”宝玉听了这句，又显出些郁郁：“待到大哥哥下一回金榜题名，自然是‘学优登仕’了，父亲便不会常叹气责骂了罢？”

元春笑道：“难不成我们家只一人‘学优登仕’便够了？”

宝玉只嬉笑不语，元春见宝玉小小年纪，却对经济仕途有些反感抵触，想到宁荣二府现今的光景竟是每况愈下了，隐隐忧虑，又思及贾珠努力进取，虽此次落第，终究会谋得一官半职，再将宝玉悉心教养，贾府尚有再度光耀之机，按下愁绪，只盼宝玉早日懂事，认真钻研仕进之道。过午元春领宝玉至贾母处吃饭，宝玉说起今日念的书，贾母听了非常喜欢，赞宝玉用功，又夸元春教引有方，一顿饭倒也用的和乐融融，不在话下。

却说元春回屋小憩片刻后径去寻李纨，意欲与其谈讲以消磨冬日。顺着外间游廊来至房中，只见一稚童在床上学爬，原来是贾珠之子贾兰，如今不满一岁，玉雪可爱，便是尚且年幼的宝玉都爱来逗他。

剪纸元春

李纨坐在旁边，手中拿着绣绷，正准备挑花样子，见元春来了招手道：“嗳，来得正巧。素日听老妈妈们说大小姐的绣工是最好的，今儿也让我见识见识罢。”元春笑道：“大嫂子要绣个什么？”李纨道：“左不过是兰儿的小帽儿、鞋面儿。”

元春将缎子挑拣一番，笑道：“绛色的面子配品绿的线，年节根戴着也喜庆。”银蝶配了线来，元春取了五蝠花样细细起针，一时屋中只有贾兰咿呀之声。

绣了一角，元春抬头，命抱琴点一盏小灯来，李纨方凑近了看，不由赞道：“怪道人见人爱，这样儿的针脚，荣府里再没有第二人能绣出的。”抱琴点了灯笑道：“可是呢，那天小豆儿在角门听到小厮们闲话，外头都拿班婕妤比我们小姐呢，女工文章样样做得，贤良名儿早传遍了。”

元春笑道：“这也是能混说的？仔细你的嘴。”李纨笑着打趣：“可是呢，改明儿，你们大小姐也要进宫做娘娘的。”元春只管摔下手里针线，笑道：“大嫂子也来打趣我，不知是哪里听来的嚼舌根的话，只在这里掰扯。”

冷不防记起上年王夫人曾探过口风，见自己着实不愿才一笑揭过，闷闷不乐。李纨见元春面色淡淡，拣了另一件想是元春喜欢的事说起：“昨个我们大爷讲起，王家舅舅同二表哥已在京城过来的路上了，多了人顽，家里怕是要热闹一阵了。”

一面说，一面笑嘻嘻拿眼盯住了元春，元春又恼道：“管他二表哥三表哥，大嫂子又何必望着我说这话呢。”脸上却飞上两片红霞。李纨笑道：“别人不知道，我还不明白。你向来是同二表哥最要好的，镇日里不知凑在一起唧唧咕咕些什么。”元春只握着发热的两腮，笑道：“罢罢罢，竟是个这么牙尖嘴利的，我错看了你。”

刘旦宅绘元春

原来王夫人之兄王子腾领了京营节度使之职，天子近臣，如日中天。王子腾养了两个儿子：长名王珩，常在京城，少与贾家来往，次子王衍却每随父至金陵走亲访友，更在贾府长住过几回，同贾珠、元春自小亲厚有加。

李纨之所以提起王二表哥，便是明白其中一段委曲心事：却说元春同贾珠不同，虽也端的一副老成守己的样子，内里不过是个正值青春妙龄的少女，焉有不贪玩的道理。

每每王衍前来拜访，元春便第一个抛了琴谱、《女诫》，同表兄弟妹玩到一处。有一年，兄妹几人淘气，放爆竹竟不慎将马棚点燃，直惹得贾母扶着额头笑骂没有一点女儿家的样子。少年男女朝夕相处，也曾有人拿“青梅竹马”等语打趣，王衍笑道：“若是心意相通，无盐孟光也娶得；若是离心离德，神仙妃子也不成。”

长到十三岁，王衍随父回京，吟诗作对、吃酒行令的日子再没有了，同元春亦只偶通书信，二人厚意却未曾隔绝，更添了一分心事。只是近年来论及亲事，父亲叔伯却常流露送元春入宫之意，元春虽不敢一口回绝，却也无心于此，只盼王家表哥早日同舅舅言明二人心志。

赵永夫绘贾元春

这厢元春回了房，命抱琴将琴谱拿来，净手焚香归坐，意欲抚琴以解忧思，却心乱如麻。又想起旧日兄姊几人长日吟诗、焚香煮茶，是何等的快意自在，而今父母却欲陷自己于重重宫墙之中，一时感觉小院的房顶快要坠下来似的，憋闷的厉害。

然自己纵有满腔的情意、满腹的委屈，终不能明言，只掉了几滴泪，枯坐了几柱香，囫囵梳洗睡了，一夜无梦。

却说冬至这日元春傍晚梳洗了，带着抱琴正往李纨房中来，走到门口，只见王熙凤笑嘻嘻迎来说道：“大喜。大喜。刚从太太房里过来，竟是要给你议亲的意思呢。”

元春不知何故，着了慌，竟是一时愣在原地，心想莫不是二表哥央舅舅一落下脚便来议亲，正欲开口，李纨笑道：“说的是那家？”王熙凤笑道：“外头都拿班婕妤比妹妹，不想我们家当真是要出一位王妃娘娘了。”

元春心上一跳，冰冷了半截身子，却还笑道：“呸。琏二嫂子这听风就是雨的性子是真真改不了了，这也是能拿来取笑的么？”王熙凤正色道：“取笑甚么。我去送新裁的衣裳，见舅太爷正同老爷太太说话，道是宫里正选女官，商量着送你进京呢。”李纨笑道：“只闲谈议论也是有的。”

元春只觉天旋地转，哪里还能听得进话，面上还笑着，却告退出来了，只道忘了将前日抄的那经送至贾母处。李纨知晓其中故事，帮着搪塞过去，到了晚间，荣府开宴，元春思及熙凤所言，只味同嚼蜡，勉强应对罢了，按下不提。

宴毕，元春只道要散散酒意，携抱琴至静思堂前湖边吹风，却见一人孑然立在岸边出神，定睛一看原来是大哥哥贾兰。

杨家木板年画元春

兄妹二人见了礼，只默默望向那水面，各自有各自的心思。元春打起精神，刚打算堆出笑脸问问兄长的文章怎么做的愈发好了，贾珠却先长叹一声。元春一愣神，贾珠眼中已滚落两行泪水：“‘长恨此身非我有’，妹妹，而今我才是真的懂了。”

元春心头悚然，一时又惊又惧，又悲又叹：惊的是兄长之言虽是自指，却也道破了自己如今的境地；惧的是此时此地发此言语，未免有不祥之感；再想到今日之筵觥筹交错、鼓乐齐鸣之时，席上竟有他们兄妹二人各怀心思，闷闷不乐，不由悲从中来；再思及今后自己该如何自处，不免又有自怜自艾之叹。

回过神，贾珠只深深看了自己一眼，目光中悲喜不辨，自向草木深处走去了。元春才觉得夜露已落，肩上湿冷，同抱琴匆匆回去了。

赵国经、王美芳绘元春

到了次日,元春因夜间忧思起身迟了，到了贾母处，抱琴打起帘子，却见房中乱哄哄全是人，嚷着“珠大爷”“投水”云云，贾母却早惊厥了过去，阖着双目，只微微喘息。

元春又惊又怕，忙命珍珠去前头请大夫，又同鹦哥安置贾母躺下，这才得空细问。鸳鸯哭着道：“外头都在传，珠大爷夜里投水死了。”元春听了，五内如焚，直流下两行泪来，思及兄长往日种种好处，为人温善，壮志未酬，又想到父母白发人送黑发人，兰儿尚在襁褓中便没了父亲，宝玉又年幼不知事，真是肝肠寸断，只道：“翡翠去前头老爷太太那里听话罢。”话未说完又哭起来，翡翠撤身去了。

到了贾政王夫人处，只见王夫人同李纨早哭倒在座上，喊着“我的儿”，“狠心的人”，贾政面色铁青，背着手，在屋中踱步，心中亦乱了方寸，取东西的、报信儿的、听动静的，小厮丫头满地乱走，吵嚷得厉害。

宁府那边贾赦、贾珍一得了消息便赶了来，此时也摇头叹息，搜肠刮肚也难想出安慰之语，贾赦道：“偏他是素日里最好的，我只道他柔顺，却不想内里是个刚强的。”贾珍接口道：“可是呢，如今该怎么是好。好在那一个虽小，终究还有盼头。”

贾政听了，心更如刀绞般，想到贾珠之好，眼看便可成材，竟不知自己几句严词利语便致其横死，宝玉那般年幼，扶持尚需十数年，且性子惫懒，恐不是个有志于学的料子，不禁涕泪满衣。

贾珍与贾赦对了一眼，上前道：“逝者已矣，政叔莫要太过悲伤。元妹妹蕙质兰心，假以时日必觅得乘龙快婿，届时宝玉长大，互相帮扶，好日子实在是在后头呢。”

贾政于万般悲戚中心念一动，想起王子腾昨日所言入宫选侍等语，一时竟将送元春入宫当作板上钉钉的筹划讲与众人。

贾赦、贾珍尚未来得及反应，王夫人却是声嘶力竭道：“我苦命的儿呵，死了一个又要送走一个，真不如我们娘仨儿一同投井了罢。”一面哭喊，一面要上来撕扯贾政。贾政听了王夫人之语，也是肝胆尽摧，忽的又犹疑起来。

卡内基梅隆大学波斯纳中心藏金陵十二钗之贾元春

这厢王子腾来了，听见王夫人叫喊，瞧了一眼屋中众人神色，说道：“要想宝哥儿日后仕途平顺，贾家东山再起，元春这宫便非入不可。怎能因妇人之仁白白断送了良机。”

王夫人还要再哭，贾政扶额皱眉道：“世兄所言极是，如今珠儿已是不中用了，倘或宝玉日后是个扶不起的，有元春在，也可保我贾家几十年不衰。只是此事需问过老太太再作定夺。”王夫人纵然大可再哭再闹，却心知恐怕事已成定局，只能哀哭更痛。

且说贾政、贾赦几人一面遣人去京中进一步探问选秀之事，一面逶迤往贾母处来探口风。元春见了，只起身一一见礼，面色倒显从容。

原来翡翠去后，元春思前想后，明白若要保贾家富贵，自己定要如大哥哥所说作一枚棋子。富贵荣华终究不是天降，眼看宁荣二府一代不如一代，自己虽存了复起家族兴荣之心，却生作了女儿之躯，纵有再多的筹谋计划，终不如结一门好亲事以利宗族。

又想到王衍，脑中乱乱哄哄许多往事浮上心头，只能银牙暗咬，捺下心中苦涩。思及入宫，山高水远，怎舍得下宝玉同祖母，怕是此生都无法重回故土，泪如泉涌。

赵成伟绘贾元春

翡翠领着大夫进来，元春忙张罗拿迎枕扶出贾母手来，大夫诊了片刻，只道是急火攻心，无甚要紧，开了安眠镇定方子。这厢迎来送往，元春一颗心却是渐渐冰冷了，不觉自己指甲已掐入肉里，暗自作了决定。贾政见贾母尚昏迷不醒，只无奈望着元春，欲语还休。

元春又如何不知父亲为何为难，勉强笑道：“前个琏二嫂子早已将父亲母亲的意思告诉女儿。女儿又岂不明白那‘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进了宫，便是享不尽的富贵荣华，不单父亲、叔伯行事方便些，日后更能帮衬宝玉些许。只盼我走之后，父亲母亲好生教养宝玉，教他早日建功立业，也不枉女儿一番心血。”

话未说完却是又满眼滚下泪来。贾政见元春竟这般识大体，替众人一一着想，顿觉自己无能，满面羞惭。元春见贾政竟全无阻止之意，甚至连假作不允的一番话都省却了，心下了然道：“父亲莫要揪心，老太太醒了，只说我是自己铁了心要出人头地，定无不允的道理。”

贾政不想元春考虑周全至此，心中早存了愧疚，只是点头。元春纵然五内俱焚，亦知晓话已至此，入宫之事已无转圜余地，只能强作淡定罢了。

众人默坐了一炷香的功夫，贾母悠悠转醒，元春将自己意欲进宫，“请老祖宗成全”之语说了，贾母焉有看不出事态根源的道理，开口骂道：“我养了一个好儿子，逼死了儿子不够，如今还要卖女求荣了起来，真真是颜面扫地。”

贾政只跪下流泪，任贾母责骂。贾母亦知元春入宫已成定局，只将她搂在怀中恸哭不已，元春强作笑脸，一番安慰且按下不提。

电视剧《红楼梦》中贾元春剧照

创作后记

贾政与王夫人的二子一女中，贾珠与元春似乎“戏份不多”，贾珠早早去世，元春也早早入宫，然而细究起来，贾珠之死直接导致了贾宝玉背负着振兴家族的厚望，也间接导致了宝黛二人的爱情悲剧。有学者称贾珠为“不可忽视的荣府长子”，那么元春则算得上是“绝不可忽视的荣府长女”了。

贾元春在《红楼梦》中出场次数屈指可数，却丝毫不影响她的存在感。从冷子兴口中，我们得以知晓她贤孝才德样样兼备；省亲一行，我们又能了解到她之于宝玉亦姊亦母的情感联结。元春圣眷隆宠，贾家乃至王家诸人便作威作福，元春急病逝去，贾家树倒猢狲散，王家也很快土崩瓦解。

邮票《元妃省亲》

《红楼梦》第五回中属于贾元春的曲子是《恨无常》，“无常”是一个佛教词语，谓器世间山河大地及一切有为之法，迁流无暂停，终将变异，皆悉无常。曹公所言“恨无常”似乎更偏重元春的结局，即“虎兔相逢大梦归”，在元春入宫的故事中，我也试图从“无常”出发，将贾珠的横死作为迫使贾府送元春入宫的最后一根稻草。

此外，我试图强调了王子腾对元春入宫的推动作用，一是因为原著中王家与贾家关系密切，互为唇齿；二是因为王子腾之死与贾妃之死相隔不远，以阴谋论的眼光审视，我们或许可以感受到政治倾轧下贾家与王家或许通过身为宫妃的元春与稳坐权臣之位的王子腾结成了更深层次的同盟，而无论帝王恩还是知遇情，都是缥缈虚无的，当皇帝不再需要贾、王二族的势力，元春便成为了一颗废子。

在这次尝试中，我也发现了自身的许多不足，小到遣词造句不够地道，大到心理描写稍嫌干瘪、人物形象平面化、有些情节或许可以更加完善圆融，但能力所限，只能暂时以这样的文本呈现出我内心的元春入宫始末了，希望今后有时间、有想法的时候，可以继续好好打磨这个故事。

“长恨此身非我有”，是大观园里甚至《红楼梦》中每个人一生摆脱不了的谶语。如果贾珠没有死，元春或许会如愿嫁给心悦之人，成为《红楼梦》中的另一位贤妻良母，度过平淡幸福的一生，而不是在那“见不得人的地方”磨灭了自己的少女心事。

赵惠民制元春彩盘

她成为了凤藻宫尚书、贤德妃，是贾政、王夫人的好女儿，宝玉的好姐姐，贾府的保护伞，却失去了“元春”这一独立个体鲜活的欲望与爱情。

元春用自己的青春换来了大观园，而大观园承载了无数少年男女的情与爱，这或许得以从某种意义上弥补元春的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