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生新闻采写 | 二创版权的背后：创意、金矿与战争

按语

本学期，20级本科新闻和19本科播音班分别开设《新闻采访和写作》和《新闻采访》必修课，2021年9月由陈红梅老师主讲。国庆节后，同学们进行新闻采写综合练习，陆续提交课程作业。经补充采访修改完善后，任课老师将挑选一部分优秀作业，不定期刊发。

二次创作（以下称二创），在百度百科的解释中意为“再创作、衍生创作，指使用了已存在著作物的文字、图像、影片、音乐或其他艺术作品进行改作”。

2021年6月3日，第九届中国网络视听大会上，爱奇艺、优酷、腾讯三家长视频巨头站在一起，坚决地把二次创作的短视频定义为侵权和盗版。很快，被版权方“围剿”的二创者、寻找出口的短视频平台等更多社会资本的涉入，使得这场以二创版权为核心的争论持续激化。

在二创的版权争议中，无法被直接保护的创意、长短视频平台争夺的“金矿”，商业模式和资本裹挟下的利益之战都在聚光灯下被人们再次审视。

创作还是盗版

“您的稿件未能通过审核且被锁定。原因：根据版权方（湖南快乐阳光互动娱乐传媒有限公司）要求，本站撤下该片。”

2021年8月23日，北京大雨。晚上11点30分，终于下班的北城看到又一个视频被下架的消息后，在15度的气温中感到了寒冷。

北城的二创视频在B站因版权被下架的消息通知

“最近不敢上b站，上了就害怕看到（下架）通知。”北城是BiliBili短视频平台的内容生产者（以下简称up主），从今年4月起她敏锐地感知到创作环境的变化。“二创的创作性越来越小，范围越来越窄，即使有很大的再创作成分，也会被版权方认为是侵权甚至盗版。”

就像众多“先天不足”的产物一样，二创的生长始终无法离开原创的根系。这种纠葛从一开始就注定了某种分歧，“创作还是盗版”是“版权战”中二创者和版权方长期以来的争论焦点。

2021年6月3日，中国第九届网络视听大会上，爱奇艺创始人、首席执行官龚宇表示“二创是用没授权的东西，加上自己的东西，掩盖盗版的本质。”

但在北城看来，“在原素材基础上进行创意思维的添加”才是二创的核心。“现在单纯的视频切条通常也被人们看作二次创作，毫无门槛使得二创与侵权的界限更加模糊。”

同样是B站二创up主的小乔也认为，“二创和盗版的关键区别就在于是原样照搬，还是有自我创作在其中”。在她看来，二创是“一种注入创意”的产出过程，尤其是高质量的二创作品往往需要“鬼斧神工”般的创造力。

她最新的二创作品是一个有关“复仇”的故事。三分钟里，两个完全分属于影视剧集《大秦赋》和《风起霓裳》的角色打破时空，构成了全新的故事线。伏笔、反转、再反转。快速而紧张的剪辑节奏和出人意料的故事走向，与原作相比更具戏剧张力。

“用剪辑打破时间空间的束缚，打破不同作品世界观之间的区隔，想象多种可能的人物互动，讲述相当复杂有趣的故事”，是二创者们把自己的作品区别于盗版的底气。“二创的关键在“创”字，它包含着大量的自我创作成分。这些独特的创意是跳出原作，独属于二次创作者的。”小乔说。

部分打破时空、带有想象的二创视频举例

但在版权之争的另一端，以“爱优腾”为代表的长视频平台版权方则持有截然不同的观点。与“创作性”相比，他们认为影视素材无授权的“二次使用”才是二创的重点。

今年4月9日，53家影视公司，5家视频平台及15家影视行业协会发表联合声明，宣布“将对网络上针对影视作品内容未经授权进行剪辑、切条、搬运、传播等行为，发起集中、必要的法律行动。”

对于二创群体来说，这是一场不会存在任何幸存者的风暴。多位up主表示，一天之内自己可能有多个二创视频被下架，其中包括仅有几十播放量，或是几年前的视频。“二创视频下架与否，仅仅在于运气。”一种愤怒和无力的消极情绪无可避免地在二创者中蔓延开来。

“我们确实是使用了他们（版权方）的素材。”北城承认这一点。但令北城和其他二创者感到不满的，是版权方在“一刀切”中对创意的消解。尽管版权的概念是清晰而合理的，但真正的问题在于长视频平台对于《著作权法》的使用方法，“也可以说是一种垄断。”在她看来，取得版权方授权几乎是不可能的。“授权往往意味着千万甚至上亿的版权费用，但实际上没有人会为了几分钟的剪辑付出如此高额的成本。”北城说。同时，爱奇艺、腾讯等平台方也并没有提供购买版权的渠道。

事情还可能更糟，影视素材仅仅是版权收紧的第一步。北城对未来的设想现实而具体，“音乐素材尽管暂时不算严格，但只要版权方需要，它很快会面临与影视素材相同的处境。”她的担忧是合理的，按照《著作权法》规定，音乐版权方有权利这么做。

亿级内容的利益金矿

在“创作与盗版”被清晰区分前，二创者只能反复演绎着希腊神话中无效又无望的西西弗斯悲剧：他们永远推动着随时会再次跌落的巨石。

寒天不知道这场有关二创版权的“战争”什么时候才能真正结束，由于版权纷争她已经经历了多次的视频下架。在这个已有一年未再上传二创视频的女孩看来，当二创的知识劳动、艺术审美、创意能力都能用量化的价格购买，这场浩大而持久的“拉锯战”背后总是关乎利益。

据《2021中国网络视听发展研究报告》数据显示，截至2020年12月，我国短视频用户规模为9.44亿人次，在网络视听产业中，短视频的市场规模占比最高，达2051.3亿元。短视频观众量高速且持续增长的媒介环境下，丰富的二次创作内容，在生产端和需求端都成为了新的流量催化剂。

“关注与热度对于各方来说都是可以变现的价值。”寒天说。她提到的“各方”包括二创者、影视剧集和二创作品的盗用者、以二创为核心内容的短视频平台，甚至是以版权打击二创的长视频平台。

2021年12月3日，BiliBili短视频平台仅在“混剪”的搜索词下，就有2000多条新增的二创视频。即使承受侵权的风险和随时可能失去创作成果的心理压力，更多数的二创者依然不愿意放弃这个从各个角度上都称得上困难的“爱好”，而收益是重要的理由之一。

“从2018年开始，b站为了吸引更多创作者，实行创作激励计划。计算方法比较复杂，由播放量、投币、收藏、点赞等数据共同组成。”小乔按照自己的经验透露，正常情况下，每一万播放量大约对应30元。从2018年至今，小乔在b站的29个二创视频总播放量为588万，创作收益共计约为两万元。

而在其他短视频平台，运营方同样不怕为创作激励计划花钱，甚至愿意付出更多。在微博帐号“剪刀手吐槽bot”中，一个匿名投稿分享了自己收益最高的两条二创视频。在抖音，播放量134.4万、评论5752条的二创视频对应收益为1002.4元，而在西瓜参与“中视频计划“，播放量4.9万，评论110条的二创视频可以获得1166.89元。

微博账号“剪刀手吐槽bot”中一条有关二创收益的匿名投稿

但在华东师范大学法学系冯德淦老师看来，收益同时也成为二创版权危机的一个切口。“我国《著作权法》第24条第2项规定，‘为介绍、评论某一作品或者说明某一问题，在作品中适当引用他人已经发表的作品’可以构成合理使用，但是二创者一旦涉及商业目的，认定构成合理使用时会更加困难。”

另一方面，小乔觉得创作激励计划意味着流量机制。“像快手、抖音的商业机制本身并不排斥同质性内容，为了平台更高的点击量，它们甚至鼓励抄袭和盗版。”因此，在这个寻求“快速变现”的时代，版权意识在更为广泛的网络深处显得尤为薄弱。表面“二创”，实则“盗用”是投机者游走在这片灰色地带的捷径。

“他们一边把影视剧集不做任何加工地切条搬运到短视频平台，一边盗用热度较好的二创视频，但这些人在广义上也被称为二创者。”寒天无奈地说。对于这些视频“搬运工”而言，无视版权的利益显得直接而快速。只需要不到一分钟，他们复制搬运的创作成品就可以“改名换姓”继而成为稳定的利益出口。有时因为一些人力不可控的偶然因素，搬运者甚至会比真正的、付出时间和精力的二创者获得更多的收益和流量。

据《2020中国网络短视频版权监测报告》显示，2019年1月至2020年10月累计监测3009万条疑似侵权的短视频，按万次点击一元计算，短视频文化生态内部，平台方和广义上的二创者共同采掘着一个亿级内容的“金矿”。

版权战争：长短视频平台的博弈

使版权争论更加复杂而激烈的，是版权方在如军事行动般精准、高效而全面地对二创进行“围剿”前，同样把二次创作看作是一个“金矿”。

“影视剧集宣传期间，我们就像“自来水”，是非常好用的免费劳动力。官方通过举办二创活动，发动大家为新剧做创意视频剪辑。他们只需要给前几名给一些奖励，就能无偿获得更多二创者‘为爱发电’的创作成果。这可以省去很大一笔宣发费用。”多次参加芒果TV二创活动的寒天，在谈及二创和版权方的利益关系时尤其提到了这一点。

当关注量和曝光度衍生成为一种可以用数字计量的资本，平台版权方敏锐地感知到二创作品用以宣传的价值。因此，在很长一段时间中，版权方选择以“征稿活动“的方式与二创者合作。

华东师范大学法学系冯德淦老师认为，这可以算作原创和二创紧张关系中相对折中的路径。“一方面肯定对原作品著作权的保护，但是在一定情形中也应当赋予二次创作者的合理使用的权利。”

但最终，曾从二创中获益的长视频平台拿起版权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指向短视频二创。突然打响的战争，让被动的二创者和短视频平台方都感到愤怒。

西西7月参加了优酷平台在哔哩哔哩影视区举办的二创征稿活动。活动的海报明确标明“参与本次活动，符合要求的活动稿件将在活动期内和活动结束后受到官方版权保护。”其中具有时间效力的“活动期内和活动结束后”被重点加粗。

事实上，平台最终并未履行这一长期的版权承诺。8月18日，征稿活动结束的第二天，西西接到了视频下架的通知。在消息提示栏中的“原因”一行写着，“应版权方（优酷）要求，本站撤下该片。”

优酷在B站举办的影视二创比赛

及西西在活动结束的第二天接到的下架通知

“气死了，这就像是卸磨杀驴。”西西表示。她的遭遇得到了许多二创者的共鸣，在他们看来，版权方完全拥有以自己需求为限度的二创定义权。“剪刀手的二创失去宣传价值就被下架，只有头部up主的影视解说类视频可能因为持续的流量而被默许。”一位匿名二创者说。

这种易于察觉的“被默许”带来了二创者对于“版权之战”更深层的思考。“二创视频本身可以为版权方带来流量，几家公司联手，并不是为了打击二创者，而是打击不付出任何内容成本就获得高额利润的短视频平台。”北城认为，二创遭到围剿的背后，是长短视频平台不可调和的利益争夺战。

据爱奇艺视频网2021年财务公报显示，仅第三季度净亏损达17亿元。2016年-2020年的年报统计，爱奇艺净利率均是负数，处于-20%至-30%的增长空间。营收紧缩，而版权成本高居不下，长视频平台清楚地看见几乎已经触顶的行业天花板。

利润危机下，短视频平台低成本高收益的盈利模式，和对于用户时长的抢占都让他们不得不宣战。“短视频侵权是屋子里的大象，大家不能视而不见。”第六届网络视听大会上，腾讯副总裁孙忠怀说。原本各自为营的长视频平台站在一起，决心打破二创为短视频平台带来的利润空间。“如今我们也期待全社会像打击酒驾一样打击侵权。”他们选择的“武器”是公共舆论与《著作权法》。

在数轮相互诘问的声明后，版权战争真正打响的信号，是长视频平台围绕版权付诸实际的法律行动。一切清算和博弈更加残酷、明晰。

腾讯视频对外公布，仅针对《斗罗大陆》动漫这一个项目，在2020年11月1日至2021年5月24日这半年内，腾讯连续向抖音的运营方微播视界公司发出二创侵权告知函超过200次，涉及侵权链接超过2.3万条。

按照法律中通知-删除的“避风港“原则，短视频平台对此必须采取删除、屏蔽、断开链接等必要措施。因此，二创视频的大面积“下架”成为短视频平台中的常态。但据中国新闻网2021年12月21日报道，长视频平台以版权为武器的法律诉讼仍在继续，近日腾讯向法院申请变更诉讼请求，将抖音侵权的索赔金额从6160万元进一步提高到8亿元。

合作代替对立：1+1+1>3

现实中，打响战争的版权方、仍在挣扎的二创者、寻找出口的短视频平台，不同的角色共同构筑着复杂的二创环境。每种社会力量的涉入，都在使这场风波更难平息。在无休止的围剿和对诉中，每一方都在承受着“对立”所带来的代价。

版权的攻讦下，以二创为核心内容的短视频平台试图寻找出口。“b站现在也在做自己的剧集。”北城认为这是一个被迫的选择。“短视频平台只有加强原创内容的制作才能为二创提供合法的剪辑素材，但这本不是这些平台的目标定位。”

而发起版权战争的长视频平台则失去了自带强用户粘性的宣传渠道。尽管以爱奇艺为例的长视频平台尝试推出短视频兴趣社区“随刻”，以及姜饼、吃鲸、纳豆、晃呗等短视频APP吸引二次创作。“但因为这些平台的互动设置，比如弹幕、评论，不像b站、抖音一样完善，所以很难吸引创作者和观众。”北城说。

长短视频平台的战争中，二创者们把自己视作被牵扯进来的“小人物”。“这不是我们能解决的事。”北城感到作为创作者个体在资本交锋下的无能为力。在“更上层的力量”参与之前，他们只能继续抓住版权监查的漏洞。

“现在大家上传视频，都不敢加上素材涉及的影视剧和演员名字。这样可以让视频更不容易被片方搜索到，但视频播放量也会相应减少。”为了降低被版权方监测到的概率，观众量的损失是无可避免的代价。

“这是一件长远的事情。如何衡量侵权和二创的限度和范围，如何达成共赢的合作，如何解决利益的矛盾，都需要时间。”北城说。

二创的未来仍然是个未知数，但对立造成的各方困境，传递的或许是合作的迫切需要。华东师范大学法学系冯德淦老师认为，“对于影视版权方，‘一刀切’无法解决现在的行业困境，应当尽可能地让二次创作的作者和原权利人进行协商”。

因此，他建议达成类似于音乐作品的版权保护制度，找到影视权利人与短视频平台和自媒体二创者三方共享利益的平衡点。“考虑到信息网络的特殊性，作者之间的联系沟通存在一定的障碍，法律上可以构建特殊的许可制度。即在作者将作品上传到网络平台时，同步性地实施许可，并且赋予网络平台服务提供者代为管理收费。”

实现这种设想必定会经过复杂的过程，但当文化版权成为狭隘利益的筹码，人们不得不再次审视版权时代法律的使用、创造力的保护和文化商业模式的粗放发展。二创野蛮生长的春天过去后，二创版权合法的边界被逐渐清晰地划定，版权的使用才能回归本质。

“无论资本如何侵入，版权未来管理的的标准，一定是更有利于流通、更有利于创作，以及更有利于人们的文化需求。”北城说。

（应受访者要求，本文中北城、小乔、寒天、西西均为化名）

采写 | 20新闻周阳雨

审核 | 杜彬彬

华东师范大学
传播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