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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明明:异质灵魂(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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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质灵魂

◎阳明明

结局3 我看见的第一个人

不出一分钟,叔叔就要死了。他站在那里,右手掌朝下横在眉上,仰视着正午的阳光。谁也不知道那一刻他想了些什么。他面带笑容,左手叉腰,在刚刚硬化的楼面上迈开了步子。

叔叔的玩伴(我们的邻居)说:“我原本准备到二楼边用钢钎凿掉一块挂在墙上的模板,可是他对我说:‘让我来。’他语气沉稳而缓慢,不容我拒绝。我站起身来,把钢钎递给了他。他用钢钎去撬那块模板,结果用力过大,把自己甩了出去。”

此时,我和祖母正在楼下的房间里,被溽热的空气蒸腾得愁眉苦脸,知了的叫声好像阳光一样围绕着我们。我和祖母都十分不耐烦。那时我才八岁,想去河里游泳,但不用问也知道祖母打死我也不会准许我下水,于是我干脆什么也不问,单是愁着眉苦着脸,开始用凉鞋在地上画圈,脚尖一转,一个椭圆的圈就出现了。在我的脚尖转完第二次,第二个椭圆刚合拢时,猛然听见屋外一声短暂而怪异的喊叫不知从谁的嘴里失声而出,一个影子似的物件从楼上落下,闷声掉在地上。

影子落地,叫喊止住。我赶在祖母前面冲出房子,看见叔叔歪着脑袋趴在地上。那样子像极了他平时的睡姿。我以自己八岁的脑袋并不能解释眼前的事情,很是纳闷,然而祖母如泣如诉的哭声随即将我淹没,使我分明感到窒息和悲伤。突如其来的血液似乎从地底冒出,慢慢爬动,渐渐将叔叔的脑袋包围。他双脚微微动弹了两下。

三天后,叔叔被埋在村口的一块墓地边,距离他父亲的坟十米远。叔叔去世后的好长一段时间里,祖母常常会突然地痛哭哀嚎,有时甚至在半夜时分,真是让人绝望。我记得那段时间里,祖母都是蓬头乱发地坐在早晨或者黄昏的阳光里,用一只眼睛望向虚空处,一坐就是好几个小时。

“我没有那么快死去,就是为了能进入我们异质灵魂的轨道,和你叔叔再见上一面。我终于熬到了这一天。”祖母的话让我不解。为什么偏偏要等到今天才进入轨道呢?既然我们拥有“异质灵魂”,不是时时刻刻都可以穿梭于过去和未来吗?

“我要等你长大。”

“为什么?”

“你太小了根本进入不了这个轨道。”

我更加糊涂了。

“你叔叔是你出生后第一个见到的人。只有通过你的眼睛,才能看到那过去的一切。”

虽然还有很多疑问,但最终我沉默了。

开头1 我知道了异质灵魂

4月17日清晨6时10分,祖母来到我身边。

我几乎是吓了一大跳,因为根本就没有听见任何细微的祖母行走时发出来的声响。可这还不是让我最诧异的,祖母对我说的话更让我莫名咋舌。祖母对我说:“和我一起去见你叔叔吧!”我顿时浑身冒汗。要知道,因为意外,叔叔与世长辞已足有七年多了。祖母八十多岁,叔叔的死给了她很大的打击,精神萎靡不振,而原本就驼背的她如今走起路来都让人担心她的脑袋会碰到地面。

“可是,叔叔他已经不在了呀!”我自言自语似的对祖母说道。祖母微微笑着,似乎早已预见了我的惊恍的反应,不紧不慢地给我解释,因为我们是拥有异质灵魂的人,所以是可以回到过去和叔叔见面的。

这是我生平头一次听到“异质灵魂”这个古怪的词儿。从小到大我就是个平凡普通的人。我的人生路走得也中规中矩,所谓的奇迹从来就没在我身上降临过。我压根儿就不会幻想自己拥有特异功能,更别说什么异质灵魂了。祖母真的是糊涂了,想到这一点我忽而鼻子发酸。从记事开始,我就知道父母在南方谋生过活,家里就只剩下我和祖母,她对我的爱有时候甚至超过母亲……想起往事我便尤其脆弱,眼睛不觉地湿润了。

“小文,遮住你的左眼。”祖母对我说。

因为小时候受过伤,我的右眼在手术中虽然保留了下来,可视力却模糊了,所以我眼前的一切都是双重的。完好的左眼能清晰地看见一切,而损坏了的右眼只能看见一个朦胧的轮廓。清晰的和朦胧的世界并不完全重叠在一起,它们是两个不同的世界,相互分离却又如影随形。祖母要我遮住右眼,难道是要我在朦胧的世界里看见所谓的异质灵魂吗?出于好奇,我禁不住想象起来。

然而,通过残疾的右眼,我却看到了一个完整的世界。那个朦胧的影子似的世界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个有棱有角的清新亮丽的世界。我怀疑是不是弄错了,伸出双手确认了左右后,再次用左手捂住了左眼,眼前的所见仍然和之前的一模一样。

我差点兴奋得尖叫起来。因为右眼的残疾,多年来给我带来了多少委屈和心酸,如今我却能像个正常人一样了。“我看见了!”我跳了起来。祖母却仍保持着不紧不慢的语调,拍拍我的肩膀,提醒我说:“你还没有看见。”祖母的双目透露出安详,犹如两潭池水把我淹没了。许久,我才恍悟过来,原来祖母的病眼也完全好了!她还年轻的时候,左眼被蜈蚣叮咬(也有人说她是哭瞎的),已经枯掉了,如今却水淋淋的宛若明星。不仅如此,她弯曲的身体也变得直挺而健朗了!

祖母犹如一副少女的模样站在我面前。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是在做梦吧?”我问祖母。“你和我现在正在灵魂的轨道上。在灵魂里,我们是没有疾病,也没有残缺的。我们是完整的自我。我和你,以及你的叔叔,都拥有异质灵魂。”祖母把我搂在怀里。祖母身上散发着幽幽的青草的香味。

如果我们真是在灵魂的轨道上的话,那么是无形的,还是有形的?我将我的疑问告诉祖母,她微微笑着:“当然是隐形的。”那我为什么还能看见你呢?我追问着。“因为我们两个是在同一条轨道上。”

“我们真的能看见叔叔吗?”

“哎呀,你的问题可真多……”

祖母显得忧虑起来。或许是即将见到日思夜想的儿子,她的心情难以平静。

开头2 关于过去或虚构

叔叔不壮,很矮,整颗脑袋除了发肤和眼珠,只剩下一副颅骨,或许与他是个早产儿有关。生叔叔的时候,祖母已经四十多岁。生下叔叔后,祖母就驼了背,上半身与地面平行。她四十岁之前,已经生了五个孩子,一个夭折,一个溺亡,一个掉进天坑,为此她哭瞎了左眼(但有人说是蜈蚣刺瞎的)。叔叔生下来时一身蜡黄,呼吸时有时无,哭声时断时续,头大身子却出奇短小,在昏暗的煤油灯下呈现出一块浸泡已久的腊肉模样。祖母见状,晶莹的泪珠旋即她从那枯井般的左眼眶中滚落而出……

然而,他却长成了,似乎时光忙于穿梭,将他遗忘。

时间就像是一支箭,绝大多数时候我们看不见它的飞行,只有当它击中目标之时,我们方才清晰地意识到它的存在,恍然明白它并非无的之矢。十多年前的一个冬日,这支箭很乏味地闻到了一缕死气,于是射了出去,命中了祖父。

那一日,叔叔家杀了过年猪,祖父决定把去年杀猪还没吃完的腊肉从厨房的房梁上取下来,于是架了梯子,让叔叔扶着,爬上去取腊肉,结果从房梁上“嘭”地一声掉了下来,落在叔叔身旁。叔叔顿时浑身收缩颤抖一下,发现掉下来的原来是自己的父亲,整个人都惊呆了,紧紧搂着梯子。

“蠢,快把我扶起来!”

祖父声音虽然轻小,可情绪依然饱满。叔叔就去扶祖父,可发现太重了,好像一块长了根的铁,怎么扶都扶不动,只得无声地流下了大滴大滴的泪,瘫坐在他父亲身边。

正在厨房另外一边烧火做饭的小苗儿目睹了刚刚发生的一切,起身冲出堂屋,冲外面的人大喊:“出事啦,真的出事啦!”

那支昏昏欲睡的箭并没有由此打起精神,它斜斜地射进祖父的身体,似乎偏离了原来的轨道,结果祖父还残存着一丝气息。

小苗儿是叔叔邻居家的女儿。他们两家都住在从地主家分来的四合院里,小苗儿家在西厢房,叔叔家在南厢房,西南相接的是一间堂屋,因此两家共着这间堂屋,各家占一半,都把它做了厨房,在堂屋里修起了灶,烧火做饭。小苗儿初长成,正是情窦初开时,可谁也不知道她看上了谁。(或者谁也没看上?)听他们说,那时候的小苗儿眼光必是很高的,因为她有资本。那时候的小苗儿,脸庞、身段、皮肤,还有奶子,每一项都能迷倒十个男人。然而小苗儿真是让人捉摸不透,和她一样大的女孩,有的都抱孩子了,比她小的,已经被男人订了的也不在少数。所以大家都在议论,都在猜测,小苗儿怎么啦?

翻过年后祖父便奄奄一息了。

初夏一个阴雨连绵过后的晴好日子里他终于撒手西去。那天上午,当明亮的阳光带着温热穿过窗格,把来自太阳的能量传输到祖父干枯的手臂上时,他终于咽下了最后一口气。葬礼后的第七天晚上,皓月当空,叔叔躺在祖父临终时躺着的床上,翻来覆去难以入眠。子夜时分,月光幽幽地沿着祖父最后见过的阳光的轨迹流泻到他身上。他身体那么瘦小,以至于月亮溢了满满一床。他浑身干巴巴的粘稠稠的。

叔叔在想小苗儿。

他闭上眼就见小苗儿的身影在晃动。小苗儿又近又远,漂浮不定。小苗儿的眼一眨一眨的,眨眼间便换个不一样的表情,妖里妖气,左右忽闪。他睁开眼,小苗儿又不见了。反反复复,他终于还是失去了耐心。

随她去吧,小苗儿小苗儿,不就是个小苗儿么?

这么一想,叔叔心里终于平静了些,可转瞬又觉得像是丢失了一样东西,而且这东西还价值不菲,心又不甘起来。

他忽然坐了起来,对着月光挥舞双手,贫瘠的肱二头肌顿时暴露无遗。带着满肚的懊恼,他又躺下去,在翻滚了三个来回后,听见窗外响起口哨声。三长两短的口哨声,响了三趟,接着一阵窸窣的脚步声便从窗前排挞而过。他赶紧起身,脸面贴着窗格往外望,只见小苗儿和一个穿着红色背心的男人的背影迅速远去。

“小……”喊到嘴边不得不停住,因为小苗儿和男人已经拐过墙角,眼前只留了一片乳白的月光。这乳白色的月光里,刚才还有小苗儿滚圆的屁股一颠一簸地移动着,眨眼间什么也没有了。

第二天阳光明亮,空气里浮动着不安的灵魂。叔叔呆坐在屋檐下的长凳上,脑海里不断浮现的则是小苗儿被月光浸泡着的屁股。祖母这时缓缓地走过来,像是爬行动物,粗粗地喘着气,蓬乱的头发遮掩了一只瞎眼,另外一只好眼透露出无奈和怜爱,定定地凝视着他。

“娘……”叔叔轻唤了一声,像是做错了事。

“儿……”祖母开口了,像是石头压着心脏,欲言又止,“唉……”祖母从叔叔跟前缓缓爬过,坐在他左边的一条长凳上。

祖父归西后,叔叔和祖母的对话变得越来越简单,常常用意味深长的唉声叹气来表达心思。通常,他挖空心思多少还能揣摩出祖母言语之外的意思,可今天他却懒得去揣摩,干脆扭头跑开了,来到明晃晃的阳光里。恰好是正午时分,影子蜷缩在脚板底下,有气无力。叔叔神情涣散,又百无聊赖,返回屋里,似乎忘记了刚才为什么要走出来。祖母依然斜斜地坐在长凳上,满脸肃穆的样子,显然是专门在等他回来。他回来了,低着头,做错了事一般。

“儿啊,隔壁村有个方方……”祖母挪了挪屁股,接着,“唉……”,又不说话了。隔壁村的确有个方方,是个傻子,这不用说谁都知道的;忽然,叔叔的心里似乎吹进了一阵凉风,整个人顿时精神起来,因为他想起了隔壁村方方的样子。

隔壁村的方方,脸上总挂着半是青色半是米黄色的鼻涕,眼睛随时是往左下方斜睨着的,口里总念念有词:“不要哩,不要哩……”他想着想着笑出了声音,带着一种负罪感。

祖母又挪了挪屁股,眼中随即放射出一种莫可奈何的光来,漂浮在叔叔脸上。这让叔叔的负罪感更强烈了,然而他的笑声却也更大了。自从祖父死后,祖母就没有在叔叔的脸上发现过笑容,不管叔叔这一笑的内容如何,他的笑还是让祖母的心情顿时好了许多。

叔叔的这次笑,距离他父亲的死已有八天,距离他上一次笑,差不多也有半年有余,而距离他南下谋生,整整一年零七个月又十三天。

第1章 当灵魂开始飞扬

1a

我们异质灵魂的轨道已经开始运行了。

第一次降落在叔叔那一笑的一年零七个月又十三天后,也就是祖父仙游后的第二个大年初十。那是叔叔南下谋生的日子,也是祖母牢记在心的一个日子。祖母告诉,叔叔背了一床棉被,怀揣着她从床单下稻草中挖出来的一百一十二块钱,约了邻居家(住在地主家四合院东厢房的那家)和他同年出生并且一起长大的玩伴,前往南方城市。

我们沿着叔叔当年出村的道路,出发了。昏暗的天空似乎随时都要掉下来,触目都是荒凉的景象,黑中带黄的田野显得肮脏。

我们走在路上就似乎飘在空中,而飘在空中却不同于风。我们可以自己掌握速度和方向。祖母和我都没说话。祖母显得威严,不容置喙的样子。

但是,我并没有看见叔叔,尽管在我的脑海中有一个他存在,并且在他身上曾发生过的事,也全在我脑海里逐一经过,似乎他只是抽象的存在,而我通过他抽象的存在,却知道了他曾经作为具象的经历。

平时要走两个半小时的山路,那天他们(叔叔和他的玩伴)只用了两个小时。到达镇汽车站时,已经有三个同样背着棉被的人在那里等待了。三个人见他们走来脸上立即起了笑容,像是被吹皱的水面。这三个人,还包括后来陆陆续续到达的人,共计二十人,叔叔(存在于我脑海里的抽象的存在)夹在中间,矮小,瘦弱,就像是稻谷堆里的一粒稗子,但他脸上的笑容却最为甜美。二十人等来了一辆东风牌卡车,带油布雨篷,浑身是军绿色的,行得稳稳当当。汽车在他们身边停下来,领头的掀开了汽车尾部的油布帘子,二十个人便咧着嘴,一根根木头似的一个接着一个往里面塞。而后,领头的把油布帘子放下来,系紧,转身坐上了副驾驶位置,车子发动了。

除了叔叔,一切的人事都以具象展现在我眼前。我置身于过去的场景中,观看着发生在过去岁月里的故事(具象的),而叔叔,故事中的主角,却成了只存在于我的脑海中的形象(抽象的)。这情形,似乎是在看电影(具象的画面)的同时,还在阅读一本书(叔叔抽象的形象)。

二十六个半小时候后(当然,在我们的旅程里,这里的二十六个小时也就是一闪念的事了,即我们一闪念间,二十六个小时便过去,又即,虽然我们经过的只是一闪念的时间,但我们很清楚,这一闪念等于叔叔他们的二十六个小时),汽车停了下来。二十人被告知已经到达了南方城市,油布帘子随即拉开,他们心想,终于呼吸到了南方城市的第一口空气了。他们迫不及待地下了车,抬头望见约一千米外存在着若干高楼大厦和如流的车辆,不过他们身边却是一个巨大的垃圾堆,各种颜色的垃圾在微风中,在阳光下,摇曳着各自的躯体。

卡车扑哧哧哧扑哧哧哧地呻吟两声,接着抖动起来,司机按了声简短的喇叭,车轮便滚动起来。二十人笔直地站在垃圾堆旁,目送卡车远去。卡车在一个十字路口处往左拐,然后混入了一股车流,最终在另外一个十字路口往右拐后彻底消失了。“好啦。”领头的说,“我们走吧。”领头的带着二十人趟过垃圾堆,往一片荒地走去,各种颜色的垃圾在他们脚下发出吱嘎吱嘎的声响。“看见啦,”领头的在队伍最前面挥舞着手臂说,“这里要修一座大厦,做五星级大酒店,还有地下室,地下室是停车场。”二十人中无人回应,一分钟后领头的又补充说:“呃,知道什么是五星级酒店吗?那是你们一辈子也别想进去的地方。”说这话时,领头的使用了普通话,因为上一句还是家乡土话,所以二十人中没人听明白他这一句说的是什么。

他们被带到了一栋正在施工的建筑物里,穿过林立的脚手架,二十人来到了建筑物最里面的一间毛坯房里。领头的大手一挥说:“往后大家就住在这里。”

队伍开始有了点小小的骚动,但很快又恢复了冷清。大家开始四处找木板,搭建床铺。工地上散放着的拆卸下来的模板很快就被他们捡拾一空了。叔叔捡到了两块笨重的上面沾满了水泥硬块的模板,用砖头在上面凿了半来个小时,摆平,铺上棉被,一躺下便有了“家”的感觉。

这两块模板,叔叔在上面睡了一年零五天。在这一年零五天里,他每天都在工地上做小工,共攒下了一千五百三十五元现金,全都缝在棉被里。

在这一年五个月零五天里,叔叔跟着他的玩伴,在外面的发廊里一共睡了两晚,第一次他花了五十块,找了个四川妹子,第二次花了五十五块,还是个四川妹子。

(关于这个情节,即叔叔去发廊找小姐的情节,原本是可以忽略的,因为我们可以随意穿梭于叔叔的过去。他的过去也就等于是一盘磁带,可以供我们随意快进后退。但是祖母不同意。祖母说,叔叔存在于他的过去,这才是一个真实的他。)

第一次去发廊,他是被玩伴拽着去的。叔叔的玩伴有经验,曾被人带去过。叔叔的玩伴拉着叔叔进了发廊,摇头晃脑地对里面的人说:“好好照顾我弟弟!”一个妹子便把叔叔掺扶着上了二楼,进了一间狭小的房间。叔叔还没有看她一眼,她已经把衣裤脱光了,接着把叔叔也扒光了,叔叔直挺挺地躺在床上,闭着眼。她麻利地坐了上去。他感觉自己被裹住了(或者说,是我在意念之中感到叔叔被裹住了,我看到的具象的存在,仅是那个光着身子的川妹子在空气中以奇怪的姿势做着怪异的运动。有点让人难为情呢)。叔叔感觉她坐上来夹住了自己,于是睁开眼,看见两个滚圆的乳房在晃动,不由自主地伸手去抓,可刚把乳房抓到手,被川妹子夹着的那个东西便喷涌了(喷涌出来的东西,依然看不见)。妹子毫无表情地站了起来,穿好衣服,坐在床沿上等,刚开始叔叔并不知道她是在等着收钱,直到川妹子直勾勾地看着他好一阵后,他终于醒悟过来,提起裤子去掏钱。

“你哪里的?”边掏钱,他边问。

“四川。”川妹子答道。

“多少?”他又问。

“五十”。

他给了五十块,四川妹开门走了,发出哒哒哒的脚步声。第二次他仍是找了她,但多给了五元钱。

1b

就在我们一闪念,叔叔的一年零五天后,叔叔所在的工地完工了。

领头的只需要从二十个人中带走十二个,剩下的八个只得自己找工去。经过一番周折,叔叔和他的玩伴被一个本地老板选中,背起棉被上了一辆铁皮小货车,被带到三十公里以外的一个城中村,住进了一栋浑身插满了竹支架,显得丑陋又肮脏的建筑物里。阳光覆在上面,腾起了一层暖暖的黄色,而它旁边的一棵挺拔高耸的梧桐树翠绿阔大的叶子,则因为置身于冬日的暖阳之下而显得异常倦怠。

(大概是我也变得倦怠起来,感受着南方独有的暖冬气候,简直有种醉醺醺的感觉。总是昏昏欲睡的我,朦胧中对叔叔的梦境展开了追溯。)

对叔叔而言,无论是在第一个工地还是在城中村,小苗儿私奔出走那晚被月光浸泡着的娇小却滚圆的屁股始终保持着高频率在叔叔脑海里闪现。在第一个工地,叔叔曾经三次梦见过小苗儿,甚至在发廊睡的其中一晚都梦见了她一次。第一次梦见小苗儿才五岁,第二次梦见她八十多了,第三次梦见她在喂狗,可黛黑色的狗把她的手掌一口吞了下去,害得自己惊醒过来。来到城中村,小苗儿不再出现在叔叔的梦中,然而小苗儿的屁股在他的记忆里开始无限放大,以至于充斥了他的整片天空。

他被小苗儿苦苦缠住。他无法脱身。

本地老板总是雷打不动地在每个星期六上午来工地进行一次督工。叔叔来到城中村的那年四月的第二个星期六,也就是四月份本地老板第二次来督工时,身边跟着一个穿红色背心的男人(这个男人第二次出现在叔叔的生活中,红色的背心,火一般灼烧着叔叔)。那天艳阳高照,本地老板来时正值太阳一个人高的样子,工地上没有一丝风,闷热异常。本地老板跟红色背心交谈着关于砖头和沙石的事项,用的并非南方本地话,而是蹩脚的普通话。从红色背心口里带着浓厚乡音的普通话中,叔叔听出了这个红色背心来自于自己的家乡。

那是叔叔最熟悉的发音,鼻音全无,卷舌音全无,s或sh一概发成r,所以,“是的”成了“日的”,“是你妈的”于是成了“日你妈的”。但那地方人偏偏不知道“日你妈”就是“操你妈”的意思,他们甚至还不知道“操”字的意思,而要表达那个意思,偏偏要用一个生僻的“lià”,似乎是语速很快的“你呀”,又似乎是猫叫。

红色背心不停地对着本地老板点头哈腰,一边念念有词:“日,日,日日日!”他每“日”一下,叔叔的心便悸动一下,浑身的汗水像是失控了似的,源源不断地往外冒,把身上的衬衫给浸湿了,把头发给浸湿了,很快裤裆里也感觉是湿漉漉的了。同样是很快地,简直有点措手不及,就在叔叔脱下湿透的衬衫时,本地老板和红色背心已准备离去。

从踏进工地到离去,红色背心连瞟都没有瞟叔叔哪怕只一眼。他根本不知道这个工地上有个做苦力的小工,是自己的老乡,而且就住在小苗儿家隔壁,他更加不知道,这个小工曾目睹了自己和小苗儿私奔的全过程。那是一个月光如瀑的夜晚,简直充满了诗意。

本地老板眯了眯眼睛,用余眼点了点叔叔,然后和红色背心并排着往外走去,走到工地一百米开外的一个三岔路口。本地老板上了那辆灰色小货车,红色背心则上了一辆红色大卡车,一个向正前方,一个拐往左方,开走了。

叔叔依然汗流不止(我和祖母汗流不止)。

1c

当天晚饭时间,叔叔粒米未进,早早地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最后终于坐起来对正吃得津津有味的玩伴说:“去发廊不?”叔叔的玩伴睁大了眼睛,含着满口的饭压得舌头翻不了身,单是摇头。“为什么?”叔叔追问。叔叔的玩伴伸了伸脖子,把饭吞下,又摇摇头,眼睛鼓鼓的:“没钱。”

叔叔就走去拆棉被,伸手从里面挖出现金:“我给你。”

“不用还?”叔叔的玩伴懒洋洋地问。

“不用。”

叔叔的玩伴拍了拍叔叔的肩膀,“走吧!”一边抹着嘴,一边往外走。叔叔小跑着跟了上去,在他的玩伴耳根边说:“给我要个四川的。”叔叔的玩伴又拍了拍他,用鼓励的语气说:“没问题,四川妹好啊!”

(正是在这个时候,我意念中抽象的叔叔忽然感觉到了成群结队的孤单和寥落,从他全身的每个气孔中冒出。)

那个下午,叔叔目睹红色背心消失在视野后,前所未有的疲倦感裹挟着虚无袭击了他。当时,他就站在工地上,外面一辆蓝颜色的卡车正安静地停放着,上面二千三百块褐色砖头正安静地存在着,等着他去一块块卸下来,然后以三十块作一担安静地挑上楼去。蓝色卡车的司机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冲着叔叔挥舞手臂:“喂,干活!”那是一个本地的司机,说起话来既像是本地话,又像是普通话,但他脸上的愤怒显而易见,毫不含糊;他挥舞着的手臂的末端连接的是杯口大小的拳头,正在头顶蠢蠢欲动。叔叔站起来,看见那拳头,忽然又有了精神。他掏出一根香烟,微笑着递给那司机,虽然得到的只是一张厌恶的脸和几句咕哝而模糊的话语,但他的确是有了力气,所以很快(二百四十五分钟)就把二千三百块砖头移到了地上。245分钟后,蓝色卡车迫不及待地离去,扬起一溜灰尘在尖锐的蝉鸣声中飞舞。叔叔望着远去的蓝色卡车,向前走了几步,汗水已经不再冒出,风干的头发枯草一样趴在脑袋上。他向前走了几步,走进梧桐树的阴影,吞下了半口唾液,望了望湛蓝的天空,第一次感到了自己的渺小和无力。

现在,他们(一个具象的叔叔的玩伴,一个抽象的叔叔,他们二人)踏上通往发廊的水泥路。他俩洗净的身体穿着整洁的衣服,似乎过节一般神圣。这一段路共计1086米长,他们走完需花15分钟。此时,晚上9点15分,他们开始踏上通往发廊的水泥路,15分钟后,即晚上9点30分,他们到达发廊。一切要是如他们预料的那样进行,十个小时后,即次日清晨7点30分,他们就将走出发廊,于7点45分到达工地,然后开始洗漱,洗漱完毕,叔叔的玩伴或许要接着睡觉,叔叔则要继续将从蓝色卡车上卸下来的砖块挑上二楼,和以往一样,挑完二千三百块砖头,至少需要花费一天的时间。要是一切如预料中那样发展,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随着这栋楼房的加高,叔叔还要将砖头挑往三楼,四楼,五楼和六楼。——叔叔的玩伴领着叔叔钻进发廊,一问才知道,全是河南妹。“河南妹好啊!”叔叔的玩伴领了一个河南妹往楼上走去,而叔叔还站在发廊内一脸的无奈,之前他对四川妹的好感让他犹豫不决。叔叔的玩伴满足地笑着,冲他做出一个告别的手势,拥着河南妹上了楼,穿过一条竹帘不见了。

叔叔在发廊内站了三十五秒钟,在河南妹不冷不热的言语中,最终还是走掉了。他走了出来(我看到的,不过是发廊的门帘晃动了起来),一股裹挟着城市垃圾气息的空气扑鼻而来(它也向着我扑来,而我来自未来,一股多年前的城市之风向着未来的我吹来,我站在叔叔曾经站立过的地方,这风原本也是向叔叔扑去的)。他开始在大街上欢畅又漫无目的地走,走了三十五分钟,最后走回了工地,在微微的城市之光的照耀下,渐渐进入了睡眠。

次日8点半,叔叔醒来。洗漱完毕,他在距离工地三十五米外的一个包子店买了两个肉包子和一碗稀饭,边吃边走,回到工地就已经吃完了,仍不见他的玩伴回来。“去玩了吧?”叔叔望了望堆放在工地前的二千三百块砖头,用手背抚了抚额头,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走进工地取出扁担和铁丝,在砖头面前站了三十五秒后,开始做工。

这一天,每将一担砖头挑上楼去,叔叔都要在砖头堆前伫立三十五秒钟,望望那条通往发廊的水泥路,那是他的玩伴回来的道路。如此反复,三十五个来回过去了,依然没见玩伴的身影,叔叔感觉越来越没有精神,但他还是坚持着把剩下的砖头往上挑,只是出的虚汗越来越多,最后竟感觉身体冰凉冰凉的……三十五个来回后,他坐在砖头堆上休息,这时的砖头已经只剩下一千二百五十块了,因为他每回挑上去三十块砖头,三十五个来回即挑走了一千零五十块。每个来回平均花费十分钟,一共花费了三百五十分钟,当然,还要加上休息和三十五次眺望玩伴的时间,实际上一共花费了四百分钟左右,他是从上午9点钟开始挑的,挑了四百分钟,也就是六个小时四十分钟,现在已经将近下午4点钟。也就是说这一天他连中餐都还没吃。

到了下午4点,距离准备晚饭的时间也已不久,叔叔的玩伴还没回来。这一天,叔叔一个人,从早上9点钟开始挑砖头,连续挑了四百分钟,挑了一千零五十块砖头上楼,眼下时间已经到了下午4点钟,他的玩伴依然没有回来。三十五分钟之后,也就是这一天的下午4点35分,一辆警车悄然出现在叔叔眺望过他玩伴回来必经的水泥路上。警车径直开过来,在叔叔身边停下,三个身穿制式服装的警察走下车,来到叔叔身边,毫不费劲就将原本以为有热闹可看的叔叔搞趴在地上,铐了他双手,又毫不费劲地把他塞进了警车,然后沿着那条四百分钟内叔叔累计眺望了三十五次的水泥路悄然开走了,就如它的来到一样,毫无声息。

第2章 祖母说:“他在躲避我们呀!”

2a

(祖母竟哭了起来。祖母哭着埋怨叔叔:“你不出来,你不现身,是担心我看见你受苦受罪的样子!”祖母似乎是在和叔叔对话,但她用的是充满怨恨的话语。祖母解释说,叔叔和我们在一起,他的灵魂回来了,但和我们不在同一个轨道上,所以我们看不见他。

“他在躲避我们呀!”

我和祖母一闪念,把叔叔在公安局的遭遇放了过去,我们都不想看见他受苦受罪的样子。)

在叔叔被警车带走的三个月零二十一天,即一百一十四天后,上午8点过9分,阳光呈绿黄色,铺在地面犹如一群群刚刚孵化的小鸭子死在了一起。叔叔的身影重新出现在一百一十四天前的那一天他累计眺望了三十五次的水泥路上,涉过一堆堆死小鸭,向三个月零二十一天前的工地走去。

穿过一百一十四天的光阴,叔叔站在了一栋高昂巍然的六层大楼前。一百一十四天前还丑陋无比的建筑物,如今成了一栋六层高的大楼,楼身贴了茶色瓷砖,所有的窗户都装上了铁制防盗网,大楼前筑起一面高3.5米的围墙,圈起了一个9平方米的前院,围墙中心位置伫了两扇铁大门,刷了银白色的漆,每扇高2.5米,宽1.6米。叔叔身高1.59米,双肩宽0.5米,此时站在3.5米高的围墙和共3.2米宽的大门前,抬头仰望六层高的大楼,忧伤地抓了抓头皮。

与此同时,从东南方向海面上吹来的凤掠过城中村,距离叔叔2.6米远的梧桐树迎风微微颤动,从而使得阳光从树叶开合的瞬间漏下,地面上形成了从筷子头到成年水牛屁股般面积大小不等闪闪烁烁的一系列斑点。叔叔脑海里一片空白,可梧桐树依旧巍巍然挺拔着,下面的水泥凳也还在。投到地面的阳光渐渐由淡黄变成白炽,梧桐树影在道路上呈现出半圆状,另外一个半圆则落到了院墙里面。

逐渐强烈的阳光让周边的一切变得越来越尖锐,甚至一颗尘埃落在叔叔身上,都让他觉得刺痛。他视野的边缘都变成黑色的。那黑色不停地扩张,似乎要吞噬他的整个视线。他感觉自己和那黑色一样,都在慢慢下坠,身体的重量正在慢慢失去。他感觉自己的脚和手正在慢慢融化,黑暗彻底将他淹没,缓缓倒了下去。

在距离叔叔二十米开外的公路上,一辆红色卡车满载一车砖头正缓缓驶进城中村。一个俊秀的男子坐在副驾驶座上。俊秀男子望穿二十米夹杂着褐色尘埃的空气,眼光落在了叔叔身上。叔叔上半身正横摆在水泥凳上。

“看!”俊秀男子指着叔叔惊呼。

“什么?”红色卡车司机看都没看俊秀男子,显然是厌烦他那莫名惊乍的叫喊。

“死人了!”

俊秀男子更加大声也更加惊诧地叫起来,指向叔叔的手微微发抖。说话间,红色卡车已经开到了叔叔身边,“吱吱吱”,卡车刹住了,俊秀男子和司机先后下了车,站到了叔叔身边。他们站在叔叔身边,却不敢靠近。

“真死了?”

司机面带疑惑。俊秀男子捡起一颗小石子,打在叔叔右大腿上,石子弹跳起来,落在水泥凳旁边的泥灰中,两个人都觉得失望。司机捡了一颗更大的石子,砸在了叔叔的脑门上,石子从脑门上弹起,落在了他粽叶一样的发丛中。“死了……”言语间,司机饱含喜悦之情,可他话还未落音,叔叔摇摇晃晃地坐了起来。

(“娘……”叔叔徐徐地喊着娘。——“娘……”他又喊了一声。我和祖母都听得分明,叔叔在呼唤着祖母。同时,我们也看得很清楚,叔叔似乎一个影子似的出现在我们面前。然而,祖母哭得更厉害了。这个时候,是叔叔的灵魂不受自己控制的时候,所以我们得以看见他,然而他却运用依稀之力,仍旧控制着自己不被我们看见,所以我们见到的,只是影子似的他。不过,由于祖母只管哭,并不和我说什么,叔叔顽强地隐藏自己的结论,不过是我主观的想法而已。)

“没死!”

那俊秀男子大喊。司机脸上再次露出之前的厌烦表情,“没死,”他就转身,“没死就走了呗!”他爬进驾驶室,“噗、噗”,他简短地按了两下喇叭。而在车下,水泥凳上,叔叔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双眼直勾勾地瞪着俊秀男子。

“小苗儿!”

叔叔恍惚的眼神愣愣地看着俊秀男子,似乎想要把他囫囵吞下去。俊秀男子呆住了,正不知如何是好,叔叔却向他倒来,一股恶臭顿时填满了他的鼻腔,叔叔的身子随后落在他的胸膛。

“快来!”俊秀男子冲着司机大喊,捶车窗。“他妈的,有完没完?”司机打响了车子,横着身子从副驾驶室探出脑袋,“别碰他!”司机似乎在捍卫真理或是保护自己的女人。“听见没有,别碰他!”然而没用,俊秀男子拉开车门,把叔叔扛到了座位上。叔叔很矮,很轻,皮包骨头,把他扔进车内很容易,但他身上的气味实在难闻,“你疯了!”司机捂着鼻子。“调头……”俊秀男子冷冷地说了一句,车还在继续往前开,“调头!”俊秀男子吼起来。

吱吱吱吱,红色汽车一阵急刹车,继而开始往后开,开到三岔路口掉转头,向左拐去,混入形形色色的车流之中。

2b

叔叔睁开眼睛(祖母说:“他看见了”),首先看见的是小苗儿秀丽的脸。那张脸上(我和祖母看见的那张脸)布满了担忧和怜悯,散发着雪花膏的幽香。这个过于突然的事实摆在叔叔面前,使他再次晕了过去。第二次醒来,首先刺动他的却是一阵小孩的哭声。

那是小苗儿的儿子在哭。(我简直吓了一跳!我的叔母小苗儿,怎么已经有了儿子?)

“喔,喔,宝宝听话,别闹了别闹了。你看你叔叔醒来啦!”

小苗儿一边拍着怀里的儿子,一边倾身把耳朵凑到叔叔的嘴边,似乎是在听他还有没有气息,又像是想听听他还有什么遗言。

“……水……”

叔叔大半天才憋出一个字来,很快又不言语了。小苗儿脸上雪花膏的香在他鼻腔里慢慢蔓延,一直钻进他的胸腔(钻进了我的胸腔)。他知足地再次闭上眼睛,以至于小苗儿倒来了水,却以为他又昏迷过去了。“哥……”小苗儿嘴巴贴在叔叔耳边轻轻唤着他,让他耳朵痒痒的,心里也痒痒的。他睁开眼睛,距离他双眼不到20厘米的,是小苗儿的胸脯,两座乳峰倒挂着垂下紧贴圆领T恤,峰顶乃是湿湿的两点,圆而饱满地从T恤下面凸出。“哥,你醒了,喝水吧。”两峰顶忽而换成了一个白色瓷碗悬在小苗儿的双手上呈现在他眼前。

他接过瓷碗,把水一饮而尽。

“妈妈!”一个约莫两岁左右的小女孩走进来,抱住小苗儿的腿。小苗儿一边摸了摸小女孩的脑袋,一边笑着对叔叔说:“我女儿,她是老大,这是老二。”说着,小苗儿将怀里的婴儿抬了抬。叔叔双手还捧着瓷碗,嘴角动了动,表示高兴地笑了,却不知如何开口。

(既然有个儿子,再出来个女儿就不奇怪了。按理说是这样,可我却怀疑我和祖母入错了轨道。祖母一脸安详。)

“妈妈,司机叔叔要我来告诉你,事情办妥了。”小女孩说完,转身就跑了,还哼着一首歌儿:“我和你是一对儿,和你是一对儿,他是一个可恶的小坏蛋,一个可怜虫儿!”

“唱得蛮好的。”叔叔开始说话了。

(我脑海里飘进叔叔那空谷回音般的话语。)

小女孩的歌声还在外面盘桓着。

“别人教的,我不会唱。”小苗儿僵硬地笑笑,显得腼腆。

“你,”叔叔突然间似乎有很多话要对小苗儿说,从那晚的三长两短的口哨声说起,然而话堵在喉间,“你……在这里做什么啊?”

“做事呗。”小苗儿用脸在怀里的婴儿脸上蹭了蹭,婴儿又尽情哭了起来,“真讨厌,我真是欠你的,欠你多少啊,多少?”小苗儿又用鼻子去蹭婴儿的鼻子,他反而不哭不闹了,似乎只要小苗儿承认自己欠了他的便心满意足了。

天渐渐黑下来时,叔叔已经围着这个砖厂转悠了一圈,并且习惯了充斥其间的刺鼻的臭鸡蛋一般的气味,甚至对它还产生了一种莫名的好感。砖厂已经收工,一行行等待着进窑的土砖齐刷刷地排列着,一条笔直的浓烟柱直插天空。工人们光着身子在露天的洗衣台前洗澡,有说有笑。叔叔感觉特别亲切,一种“家”的感觉又蔓延开来。

(我感到的,除了一丝恍然外,别无其他。)

“叔叔,我妈妈喊你吃饭!”小苗儿的女儿站在洗衣台上大喊着。砖厂已经完全沉浸在黑暗之中了,洗衣台上方挂着一盏白炽灯泡,小女孩站在灯泡前面,所以她的身体看起来像是矮矮的一道阴影。

他走回去,靠近灯光,听见端着饭碗大口大口吞饭的工人们嘴巴都忙里偷闲地谈论着什么,尤其是妇女们,声音又尖又细。他坐下来,听清楚他们是在谈论小苗儿的丈夫。他今天没有回来。他们其实也没有把小苗儿丈夫迟不归来的事儿放在心上,只不过吃饭时总要找点什么话头来说,恰巧今天他就没有回来。

平时他早回来了的。

2c

叔叔做梦也没想到,出了公安局,就到了小苗儿身边。他暗自高兴。那个把我带到这里的人,就是小苗儿的男人,穿红色背心的那个,张着一张英俊的脸庞吧?他想。他已经记不清楚了,似乎那些也是梦里的事情。

他再也没有见过那张英俊的脸庞。第二天,他没有回来,第三天也没有。第四天,来了一群警察,把小苗儿带走了。警察来的时候叔叔早已躲起来了。隔老远他就闻到了警察的气味,于是跑到砖窑里面躲了起来。小苗儿下午太阳快要掉下去的时候才回来,红着双眼,步履比上午要缓慢得多。

“小苗儿!”叔叔立刻迎上去,差点抓住她的手。

“啊哈……啊!”小苗儿失声痛哭起来。

“有哥在呢,”叔叔向小苗儿又靠拢了一些,“好大的事呀!”

小苗儿哭得更大声了。

叔叔只能束手无策地呆立着。这时,叔叔看见那个司机从小苗儿身后走来。他和小苗儿丈夫一起出去却独自一人回到砖厂。昨晚听他说过话,听得出来他是本地人,也就是这个砖厂附近的人。实际上,这个砖厂大部分人来自西部,另外一部分就是本地人,只有小苗儿两口子是北边省份的人。

如今,这砖厂里多了一个叔叔,可偏偏又少了一个人。一件红色的背心。他死在一个下水道里,被人用砖头砸破了脑袋,脑浆流了满身。那是条泄洪通道,平时都是干的,所以他的尸体在那摆了两天就散发出臭味。警察循着他持续而浓烈的尸臭,就发现了他。警察说他是先被人杀害,然后抛弃到下水道里的。

司机走近来,很生硬地插在叔叔和小苗儿中间,后背和叔叔的前胸对碰了一下。叔叔往后退了几步。司机的身体把小苗儿挡住,叔叔看不见小苗儿(可我看得见),她似乎突然被司机吃进肚子里。

(她确是被司机搂在怀里了。)

“哥,警察说他被人杀了。我去看他,已经认不出来了!”

这时,(叔叔才看见)司机将小苗儿搂在怀里,不声不响地。小苗儿的两只手重又出现在叔叔的视野内,似乎是忽然之间从司机的腰际长出来的。然而那两只手很快又收了回去,把司机推开。

司机还要凑上去,小苗儿扭头就跑,无声地跑开了。

2d

叔叔睡在小苗儿宿舍的隔壁的房间,等大伙吃完饭也关了电视,四周都沉静下来,他准备了一肚子安慰的话,悄悄来到小苗儿的宿舍门前。他走到门前,发现门是虚掩着的,轻轻推开一条缝,探头进去,看见屋里亮着一盏小小的灯泡,两个小孩安静地躺在床上睡得正香甜。

叔叔没有看见小苗儿没在屋内。

(我没有看见小苗儿在屋里。)

叔叔退了出来,转身回房,可坐立难安,心情就好比四处弥漫的臭鸡蛋味道那样让人恶心。不知是谁拉下开关,洗衣台上的灯泡忽然熄灭,房间里填满了黑暗。他在黑暗中呆坐着,好一会儿,靠近公路的墙上的窗户外透进来一丝微弱的光,凿开了淡黄色的方寸空间。他挪了挪身,凑近窗户往外望着。眼前是一条完全陌生的乡间公路,他知道那条路通往城市,有一盏孤单的路灯散发着黄透了的光。然而城市忽然也给他带来了前所未有的陌生感。

这时,他才恍然醒悟过来,自己身在异乡。

透过窗户,叔叔看见在道路的尽头,映现出两个人的身影。在半明半暗的路边,那两个人正朝他这边走来。

(我站在道路中央,以为可以挡住这两个人,结果他们却从我体内穿过去了。)

叔叔屏住呼吸,退到了窗户一角,两个人渐渐走近了,显现出身体的轮廓,果然如他所料,其中一个是小苗儿,另外一个是司机。两人牵着手,让他吓了一跳。

眼见小苗儿和司机手牵手正往公路对面的山坡上走去,叔叔没有思索,立即冲出房门,在黑暗里奔跑起来,绕过一排宿舍,走到背后的马路上,很快找到了那条上山的小路。

山路通往一座废弃的小楼。楼前的野草长了足足有半个人高。光源在二楼,在第一间房子的门楣上挂着,废弃的小楼怎么还会有电灯,这让叔叔纳闷。他沿着楼梯爬上去。(我猜想叔叔是猫着身子蹑手蹑脚上楼的,而我却大摇大摆,甚至大声歌唱。)刚上二楼,他(我)就听见人声。他们在二楼的第一间房子里,即亮着灯泡的房间里。

他们才脱光衣服,还没有纠缠在一起。先是小苗儿坐到了司机的胸膛上,两只手往后落在司机的大腿上,支撑着身体。猛地,司机却坐了起来,把小苗儿搂在怀着,埋头去吸小苗儿的奶。

“你可坏透了,和你自己的儿子抢奶喝。”小苗儿咬着牙齿,可吐出来的字却像是琴键上弹出来的音符,喜悦又有力。

“你说是我的就是我的了?说不定是死人的。”司机的头依旧埋在小苗儿胸脯里,那声音似乎是隔着一层纸传出来的。

“这么说,你要耍无赖?”

小苗儿身体往后仰,胸前的奶子立即从司机的嘴里撤出来,还滴着白汁。

“你叫我杀人我就杀人。”

“你说得倒是动听极了。”

“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司机忽然翻转身来,把小苗儿擒在胯下。

叔叔坐在窗台下,只听见房里啪嗒啪嗒的声音单调地反复着,然而声音并未持续多久,似乎是随着司机的一声哀叹,便什么动静也没有了。

叔叔急忙中往楼下跑,结果在楼梯中间绊了脚,连滚带爬下了楼。

第二天清早,小苗儿抱着儿子,坐在洗衣台上,见叔叔出来,冲着他甜甜地笑:“哥,起来啦,天气好呢!”微风拂过,小苗儿的刘海飘动起来,她脸上的淤青也就越发显得突兀了。

小苗儿脸上的淤青一共有三处,左脸太阳穴和下巴两处比较大,眉宇间之前被刘海遮住的那块偏小,颜色却是最深的。小苗儿甜甜地笑着,可惜并不能冲淡她脸上浓稠的苦涩。

“哥,天气好着呢!”

小苗儿下了洗衣台,朝他走了好几步。“哥,我知道昨晚你在窗外。”小苗儿向叔叔凑拢来,她怀里小孩的凉鞋碰到到了他的小腹,“你不心疼我吗?换了是村里的任何一个男人,都会疼我。”

小苗儿颠了颠怀里的孩子。那孩子熟睡着,长了一张司机的脸。叔叔把视线从孩子脸上移开,发现她胸前湿了两个大大的圆圈。

“你不心疼你自己!”

叔叔忽然哭了起来,可他不敢哭得大声,一抽一抽地,似乎挨了父亲打的孩子,父亲的巴掌仍然扬着,父亲说,不许哭。

“我怎么疼自己?”小苗儿也哭了,却一点声音都没有,豆大的泪珠从她眼里剥落下来,砸在孩子正做梦的身子上,“我想回去,在村里多好,可我回不去。”

“我去杀了他!”

“我可没叫你去做犯法的事。”小苗儿破涕为笑语,脸颊在双肩上蹭干了泪,依然甜甜地冲叔叔笑着,“哥,我们要是能回村里,就好好在一起过。”

“你说怎样就怎样,你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叔叔停住了哭。

第3章 迷路

3a

小苗儿以前从未在叔叔面前叫过“哥”。

在村里,在他们两家共同的厨房里,小苗儿总是一见叔叔就跑开,躲蛇一样躲着他。从公安局出来,昏死过去,醒过来听见的第一句话就是小苗儿亲热地叫他“哥”。

叔叔真是没有料到会有这么一天。

来南方城市快两年了,小苗儿私奔已近三年。三年前,小苗儿在村里割猪草,见了村里的男人都像是见了毒蛇一样,总是要躲得远远的。甚至面对自己的父亲,她也总是低垂着眼睑,紧皱着眉头。两年前,叔叔躺在月光铺满的床上,反反复复想着小苗儿。她私奔后,整个村子失去了魂魄,然而他却活得更加踏实,因为他私藏了小苗儿在村里留下的最后一张屁股。那张浸泡在月光中的屁股总是在他疲劳时浮现,给予他以力量。面对那些怨天尤人的同龄人,他只觉得可怜又可笑。

单单地,小苗儿仅是被他一个人收藏着。他觉得无比充实而满足。

两年后,他们在南方见面了,在他昏死过后。他穿过那长长的黑暗,掉进黑洞又被黑洞抛了出来,听见耳边有人在轻轻唤:“哥”。听清楚是小苗儿,起初他还以为是在做梦。睁开眼睛看见了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他仍不敢相信。直到他说“水”,然后小苗儿转身去打水,把屁股摆在他面前,他终于相信了。

叔叔浑身的元气似乎在瞬间恢复过来。

叔叔来到小苗儿身边,可把他带来的男人却没有再回来。那个和小苗儿一起消失在村里的红色背心再也没有回到砖厂来,警察说他被人杀害,抛尸在下水道里,臭气冲天,引起了过往行人注意。是红色背心把他带到砖厂的,带到小苗儿身边,然而他却一去不返了,似乎是他早已找好了自己的替身,把叔叔送到小苗儿身边,然后开始了独自的远足。

小苗儿怀里的孩子,长着一张司机的脸。真是讨厌。而要是叔叔的记忆足够好的花,就能想起一百一十八天前,这个司机曾经对他大声训斥,要求他赶紧把蓝色卡车上的二千三百块砖头卸下去,并且朝他挥舞着拳头,威胁过他。

叔叔早已将这个人忘记了。他从公安局出来,穿过一百四十一天的时间,发现记忆中的一切都像是一个错误。

眼下,叔叔面对的事情,就只有一件了。他要和小苗儿回老家,安稳地生活在一起。他想着这一切,激动得睡不下去,窗外仍然有昏黄的灯光透射进来,映出他羸弱而贫乏的身躯,让他更加难受。他为此差点流出泪来。

房门吱嘎一声开了一条细缝,小苗儿走进来了。

“哥,小家伙们都睡着了。”小苗儿利索地坐在他的床沿上。

忽然间,叔叔似乎什么都懂了,简直和小苗儿“心有灵犀”。这点“通灵”促使他比司机更加粗暴地翻转身子,向小苗儿扑去,把她压在身下。

小苗儿却轻轻推他,防御着他,双手屈着将两人隔开。小苗儿和他四目相对:“哥,我们要光明正大地在一起。”

他迟疑了,被“光明正大”四个字灼了一下。小苗儿抽出身子,可抓住了他的一只手,依然坐在床沿上,脸上浮起了笑容:“哥,有你来了,我就觉得生活里照进了阳光,像是做梦似的。”

叔叔默然地把被小苗儿双手合盖着的手拖了回来。两人都沉默着,良久,他才缓缓地对她说:“我做梦也没想到会有今天。”

3b

第二天,司机没有来砖厂上班。

砖厂的工人对此似乎并没有特别在意,小苗儿男人的死仍是他们最佳的谈资。司机没来上班,他们并不关心。司机是本地人,说不来就可以不来,厂里连一床铺盖也都没有。再说,也没有警察来告诉他们,司机被人杀害了。

倒是小苗儿两岁的女儿对此耿耿于怀,她问妈妈:“司机叔叔出去给我买好吃的了,可是他什么时候才回来?”

她妈妈小苗儿回答她:“他迷路了。”

(我听见祖母喃喃自语说了一句:“是他迷路了。”)

3c

再也没有人能阻拦他们,叔叔和他的邻居小苗儿。他们离开了砖厂,留下一大堆谈资给其他工人。他们要回家了。

过了河,爬上百米高坡,就算是到了村口。这是他们再熟悉不过的路径。登上高坡,就算了走进了村子。这村庄的一切就似乎他们身体的一部分那样熟悉,可刹那间身临其中,激动的心情仍让叔叔微微颤抖。

(令人惊讶的是,我身边的祖母竟也在不知不觉间眼神黯淡下来,脚步慢了下来。)

他们(我们)眼前是一大片稻田呈着金黄,洋溢着芳香。叔叔在一片稻香中微微发醉。他领着小苗儿,两个各抱一个孩子。他们将会宣布,孩子是他们亲生的。这一家人走进田野,就有小孩如黄蜂一样围上来,他们当中甚至包括刚刚学会说话的小孩。他们稚嫩的脸上沾满了风干的鼻屎,颜色深浅各异,团团将他们围住,吵着嚷着,富有节奏地喊着:“哎唷哎唷”。

进村之前,叔叔和小苗儿已经在县城登记结婚。两本红色的结婚证此刻就藏在他们背包最里面的内袋。

夫妻俩从另一个背包里取出糖果,一把一把地分给孩子们,并且介绍两岁的女儿和他们认识,然后一起玩耍。孩子们跳着离去,嘴里仍是那个简单的节奏不停地重复着。他们的两个儿女木呆地望着那些孩子发愣,眼神中又是羡慕又是恐惧。

第二拨围上来的是几个老人。老人们牙齿落光了,吃不动糖果,夫妻俩于是给每个人发了几根香蕉。老人们吃着香蕉,脸上绽放出知足:“年轻的都出去打工了,老家伙总算享福了。”他们吃完,又把香蕉皮重又合拢来,带回家,一路上不时放在鼻子边闻了又闻。

叔叔那消失在南方城市的玩伴从天而降似的站在他们面前。

老人一走开,叔叔的玩伴便出现了,或许他原本就夹杂在那群老人中间,等老人们纷纷离去,似乎是被剥了皮的香蕉,他便软趴趴地站在叔叔面前。他站在叔叔面前,一动不动,不知情的小苗儿颇有些尴尬,还以为又回到了几年前,男人们总是以怪异的方式向她陈情。叔叔大步往前跨去,绕过了他的玩伴,小苗儿亦低着头绕了过去。

小苗儿的女儿却看猴子似的,把目光停留在他身上,久久不能离去。

开头3 倒计时

叔叔的生命已经进入倒计时。

那个平常的黄昏,叔叔轻盈的身体晚霞一般出现在村口,晚风一吹,头发瑟瑟发抖。叔叔旁边站着小苗儿,怀里抱着他和小苗儿的儿子,手里牵着他和小苗儿的女儿。他们的女儿定定地瞪着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的他的玩伴,怎么也不肯走开。(整个村子的人,只有他的玩伴知道,眼前这两个孩子,都不是他的亲骨肉。)晚风再次一吹,叔叔大步从他玩伴身边走过去。其时,祖母正在喂猪,两头饥饿的大肥猪疯狂吞食着酸馊的猪潲,她则站在一旁,手持竹条维持着秩序。

叔叔走近了,闻到了飘忽不定的猪潲气味,心里一阵舒坦。黄昏的村子充满生机。叔叔背着霞光往家里走去,身影被拉得老长老长。叔叔卷起的裤管在晚风中前后摇摆。“娘啊,我回来了……”祖母置身于两头大肥猪的嚎叫之中,流下浊泪一行,静默得像块石头。

第二天上午,叔叔站在村口仰望八九点钟的太阳,满脸皱纹被挤压到一块,而坐在门前的祖母看着叔叔的背影,止不住地暗笑起来。

开头4 梦境

回乡的第二天,叔叔起了个早。出门时,他的老婆小苗儿以及一双儿女还在睡梦中。清晨的微光从镂刻着各种动物的窗户上照射进来,落在床铺上,落在他妻儿的梦里。

(我和祖母站在异质灵魂的轨道中,看见叔叔的房门开了一个缝,然后又轻声合上。清晨的薄雾开了一道口,随后又慢慢合上,悬浮在空气中的露水被无形的人带走。)

叔叔敲响了隔壁玩伴的房门。

(我们看见在叔叔玩伴的房门上,多了两个湿润的圆点,我们都知道那是叔叔敲门时,被露水打湿的手指在门上留下的印记。)

(门开了,自然叔叔是进去了,然而祖母拦住我不让进去。祖母微微笑着,对我说:“我们走吧。”似乎掉进了一个深深的陷阱,我开始往下陷。)

第二天,我们都知道的,叔叔和他的玩伴开始到镇上给别人做零工赚钱。叔叔为人忠厚老实,替别人干活是十分受欢迎的。叔叔早出晚归,每天都在烈日下给人挑砖头。修房建屋的人越来越多,叔叔也就越来越忙不过来,但他不亦乐乎,乐此不疲。叔叔和他的玩伴,每天清晨同步走出村子,来到镇上,傍晚结伴返回。

在那来来往往的路上,叔叔和他的玩伴又成了无话不说的兄弟,而关于他老婆小苗儿的事,他总是毫不隐瞒。

那个月色皓白的夜晚,小苗儿在三长两短的口哨声的指挥下,从地主家的四合院里跑出,和身穿红色背心的男子私奔,其时腹中已有三月身孕。他们马不停蹄,直接来到了南方,在距离城市尚有三十公里外的一个砖厂停了下来。六个月后,一个女孩儿迫不及待地钻出母腹,乐坏了她的父亲。红色背心家距离小苗儿家只有三个村庄,他们在镇上的集市相遇,隔着三个村庄陷入了爱河。红色背心虽然面目俊秀,可身材五短,还瘦弱如面,小苗儿偏偏稀里糊涂地在来来往往的行人中一眼相中了他。认识后的第三十天,他们在隔着小苗儿家一个村庄隔着红色背心家一个村庄的那个村庄旁边的一片灌木丛中做了羞事,于是决定出逃。三长两短的口哨,是小苗儿的主意,她对自己的情郎说:“不管三七二十一,就算有个三长两短,我也要跟着你走!”他们走出村口,一路上犹如梦境。他俩喘着粗气,嗨哟嗨哟,富有节奏。她们两个人的嗨哟嗨哟在黑暗中变成一道光,最后慢慢消失在乡村小路上。

还有些事是不能启齿的。从南方回乡后不久,叔叔与小苗儿同住一个屋檐下,却开始他睡里房她睡外屋。

叔叔夜里做梦,总是梦见很多人纷纷死去。往往在做了这样的梦醒来后,叔叔总又能听见从外屋传来的声音。那声音在整座屋子里荡漾。木板床在吱嘎吱嘎响动,小苗儿在轻轻呻吟。然而叔叔提醒自己,他仍在梦里,因为只有在半夜三更才会做这样的梦,可月光如水,流淌在他身上,让他感到疼痛。

叔叔也有藏于心里的秘密。他从不对人说起这样的梦境。

结局2 “给我翻个身吧!”

叔叔走进工地,石灰、水泥和沙石混合起来形成的气味在他身边弥漫,让他感到周身通透。从林立的支架的缝隙间往外面望去,天是灰暗色的,似乎一颗欲滴的浊水,让人直觉得压抑。可叔叔一点也不感到压抑,他一钻进工地,便周身通透,游弋在支架之间好比手指掠进发丛,怡然自乐,浑然忘我。工地是他的舞台,他可以挑起两百多斤的沙石一口气爬上五楼,他可以将一百来斤的水泥举过头顶,脸色都不改变。他的脸总是那么地白。

(依然是在异质灵魂的轨道上,祖母却不由自主地瘫坐在地上。大概是,她担心永远也见不到叔叔了。叔叔的时间不多了。)

叔叔走上二楼,发现天空似乎破了一个窟窿,阳光从裂缝中照射下来。他右手掌朝下横在眉上,看了看正午的阳光,满脸皱纹被挤压到一块,但很快却又舒展地笑开了。他看见他的玩伴正撅着屁股趴在楼面边缘,用钢钎凿一块挂在墙体上的模板,那姿势真是像一只觅食的狗。凿了几下,叔叔的玩伴不耐烦了,怏怏地坐下来。

叔叔冲着他的玩伴笑了。他心情很好,因为他刚刚才从村子里来,不仅自己来了,还带来了他的母亲和侄儿(我和祖母正在下面的房子里)。等完工后,他要带他们(我们)去镇子上玩耍。叔叔只是笑,还没有来得及把这件事告诉他的玩伴,玩伴就把钢钎递给他:“你来试试,lià他娘的,真难搞。”叔叔接过钢钎,往楼面边缘走去,可刚一蹲下身去凿那块欲掉不掉的模板,他的玩伴从他背后伸手一推,他便俯身飞了下去。

随着一声短暂而怪异的喊叫戛然而止,叔叔正面朝下掉在楼下的水泥地上。虽然在异质灵魂的轨道上,我们无法看见叔叔的降落,但结合记忆里的场景,我重又目睹了七年前那个让我似懂非懂的时刻。我冲出房子,看见叔叔以一个慵懒的睡姿趴在地上,似乎累极了。那时的我还是个八岁小孩,当时并不知道在叔叔身上发生了何等重要的变故,单只听着祖母撕心裂肺的哭喊,觉得甚是凄凉。而七年后,在异质灵魂的轨道上,我伸手去接往下坠落的叔叔,却毫无作用,叔叔从我的头顶落下,穿越了我的整个身体,落在我脚下。

恍惚间,我似乎感到一股热流从头顶灌入,向双脚淋下。我呆立着,双脚踩在叔叔的身体里,那里面有逐渐衰弱的心跳,嘭,彭,嘭……越来越衰弱的心跳把我的双脚牢牢地冻住。

七年前,祖母嚎啕着几度昏厥,可此时在异质灵魂轨道上的她却满脸慈祥地看着这一切,安静地看着自己儿子(抽象的,或者是记忆中七年前的形象)死去。

“给我翻个身吧!”

我忽然听见了叔叔的哀求。叔叔抓住了我的双脚,我惊吓得赶紧跳了起来,跳出了他的身体,但他的手依然抓着我的双脚不放,坚硬而有力。

“我这么躺着很不舒服。”

祖母冲了上来,伏在叔叔身上。“儿呀……”祖母像七年前那样哭起来。我从恍惚中清醒过来,意识到这是祖母在异质灵魂轨道上的哭泣,于是我也伏了上去,和祖母一起,把叔叔扶坐起来。叔叔倚在祖母怀里,用一种无可奈何的眼光看着我和祖母,翕动的嘴唇始终没有吐出半个字来。

“你终于让娘见到你最后一面了。”祖母的脸不停地在叔叔脸上摩挲着,豆大的泪水串珠一样掉下。叔叔的眼帘在慢慢下垂,不久就合上了。

叔叔一点点又从我们眼前消失了,从祖母的怀里消失了,终于化为乌有。

祖母怀里最终只剩下一团空气。我们的身边,终于出现了七年前的情景,血液慢慢地从趴在地上的叔叔的脑中流溢出来,渐渐将他的脑袋包围。

结局1 我走出了异质灵魂的轨道

终于见到了叔叔,我和祖母的异质灵魂之旅也走到了终点。

伴随着一阵闹钟尖锐的嘶叫,我逐渐发现自己实则躺在床上,刚刚结束了一段漫长的梦境。

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工厂的宿舍里,闹钟显示着4月17日上午8点整。还有半个小时就到上班时间了。我得迅速下床洗漱干净,床上蓝色的工服,挂上厂牌,戴上口罩,站到流水线旁边去。

我十五岁。一个月前,我刚刚进了南方这家工厂,在车间给玩具蜘蛛侠上色。

我清晰地回忆起在“异质灵魂”轨道上的所见所闻,每一个细节都漂浮起来,无端地撞击着我的神经。我不禁怀疑,是否真有异质灵魂的存在。

正当我准备去洗漱,手机却急急地响了起来。那是爸爸打来的电话,用颤巍巍的声音告诉我祖母“不行了”。

不行了是什么意思?我当然知道。

爸爸虽然也在南方工厂上班,但他出差去了更南边的地方,和我还隔着一大片海洋,所以他令我立即启程,先期赶回去,最好能见到祖母“最后一面”。

我听见爸爸在电话里抑制不住轻轻饮泣。

作者简介:阳明明,男,1985年生于湖南新宁,青年作家、诗人,湘西州作家协会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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