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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上最公平的东西是什么？

加缪在《鼠疫》中说：是死亡。

电影《阳光普照》说，是阳光——“這世界最公平的是太陽，不論緯度高低，每個地方白天與黑夜都各佔一半。”

阳光和死亡，看似对立，但存在一种共通之处：让人无处遁形

电影《阳光普照》中，男主阿和的哥哥阿豪就是这么死的。他生在台湾的一个普通四口之家，父亲阿文是驾校老师，母亲给酒店小姐化妆，弟弟阿和是不良青年，因为砍断了别人的手进了少管所，留下一个怀了他的孩子的少女小玉。

如此看来，这个家庭已经发展到了潦倒的地步。

还好还有哥哥阿豪。

阿豪人长得帅，学习好，一心想考上医学院，是那种女孩喜欢，父母疼爱的孩子。尤其在弟弟的对比下，阿豪不仅被父亲寄予了殷切的期望，更是整个家庭跃升的那一束，唯一的光亮。

这样一个优秀的人，却会优秀到这辈子做的唯一一件错事，是在某一个寻常的夜里，洗好澡，从阳台上一跃而下。

没错，他自杀了。

自杀事件发生的那么安静，和片头那一幕如出一辙：阿和与菜头用一把开山刀将另一位小青年黑轮的手，从手腕处利落地斩下，手掌落入沸腾的火锅里，青年手臂上的断裂处滋滋冒着血。

这时候，缓缓响起的，是绵延、温润的音乐。

原来从第一幕开始，《阳光普照》就不是一部温暖人心的作品。

和“阳光普照”这样温暖的词相比，电影却用一种生猛血腥的开始，将这家人的生活向着难捱、无助的极端扬长而去。

大儿子死去，小儿子进监狱，妻子漠然，还要面对黑轮的家人泼来的粪水......作为一家之主的父亲阿文，该如何支撑起这个大厦将倾的家？

或者说，他该如何面对自己辛苦走到下半场，却突然宣告失败的人生？

影片并不卖惨，更多的是还原了再最普通不过的生活，在无可奈何的现实中，以涓涓细流的方式，去寻找酿成悲剧的原因。

首先，阿豪为什么会死？

阿文爱这个孩子。驾校里碎嘴的女人问起：教练，你有几个孩子啊？阿和的回答是：一个。

从头到尾，他只承认阿豪这个孩子。然而，阿文给的却是一种“丧父式”的关爱——鼓励的话说不出口，只是每年给儿子带回来一本驾校送的笔记本，上面写着：“把握时间，掌握方向”。

这八个字是什么意思？是父亲永远匆忙的背影，是那句“我不耽误你时间”的督促，也是要告诉儿子的一句肉麻话：爸爸在这里陪你，你不要有压力。

然而，阿豪看懂了吗？

对他来说，这不过是压在箱底，用来积灰的口号而已。是爱吗？在他看来，这只是千丝万缕的压力中的一缕。

阿豪是完美的，至少在别人眼中是这样的。

所以，没考上第一志愿，他选择复读；准备自杀之前，他把自己洗的干干净净，把衣服叠好，房间收拾好，他在想什么？或许什么都没想。只是本能的，不想麻烦别人。

因为他习惯了这一辈子没有任何瑕疵和遗憾，连死亡都是一样。

父亲给他的笔记本他没有写一个字。因为他要把自己的想法深藏在心里，正如阿和所说：

“阿豪是一个很好的人，什么事都替大家设想，但其实我们没有一个人真正知道他心里面在想什么。”

然而，他真的什么都没说吗？

不。他说了。

面对喜欢的女生晓真，他说了人生中最后一个故事。

“司马光和小朋友玩捉迷藏，在他把所有的人都找到了之后，却突然说，还有一个小朋友没有被找到。小朋友你看我，我看你，说：没有啊，都在啊。

但司马光坚持，最后找到一个水缸，司马光拿起一颗石头，砸破水缸，水缸破了，但根本没有水流出来。这时，大家看到一个小孩坐在水缸阴暗处，看着缸外，那个小孩就是司马光他自己。”

全篇最骇人的描写，小司马光在缸里的自己脸上，“看到一张完全没有表情的脸，和那么空洞的一双眼球”。

这个故事好像一个惊惶的梦魇，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那么，这个恐怖版司马光砸缸到底意味着什么？事实上，它恰巧就是理解《阳光普照》的一个线索。

在这之前，我们必须要提到一本书，那就是台湾作家袁哲生的《寂寞的游戏》。为什么呢？因为这个司马光的故事就出自这本书。

这是一本什么样的书？虽然写的是游戏，少年人的玩闹，但几篇都埋着一种隐匿的声音：绝望、自厌、无力的呼救——

司马光砸缸，却从中砸出了另一个自己；

把自己藏起来的男孩，变成一只无声的鱼，变成潜水艇；

一个二十二岁的年轻人，一刻不停地喋喋不休，他所处的房间却没有一个窗户。

《寂寞的游戏》一书中，游戏涉及躲藏，空间无一不封闭。这恰好也是阿豪的状态：说不出话，躲不起来。

他说，哪怕阳光普照的天气，都还能找到一个阴影来藏。但他没有。人生好像没有退路了一样，他喉咙里有一句“救命”，在盖住他的钟罩里荡来荡去，外面听不见。

这是什么？是一场又一场游戏，是一次又一次的无可遁形。阿豪从中看到了自己。一如司马光看到陌生的自己。可这不是一件好事。因为阿豪和袁哲生这位孤独的作家一样，选择早早地离开人世，用自杀的方式。

对于自杀的少年，社会中总是有很多指摘的声音。自私，幼稚，冲动，不负责任......很少有人会去听他说了什么，连他的父亲都是一样。

这是他选择去死的原因，也是他从始至终沉默的原因。

可能对于阿豪来说，弟弟阿和才是被“纵容”的那一个。

打架、抽烟、喝酒，任性胡闹，弟弟可以做任何自己想做的事情，可以有那个年纪特有的淘气。但阿和是怎么想的？他对哥哥都不能说是羡慕，直接就是嫉妒。他好到不真实，从成绩到人缘，最后连长相都更胜一筹——阿豪阳光充足，长得高大威猛；阿和缺乏阳光，长得矮小瘦弱。

比你优秀的人，作为死人都光芒万丈。

阿和的不快乐，大概是从他意识到自己永远都不如哥哥开始。

他野蛮生长，父母就放任自流。阿和坐牢，父亲希望他“关到老，关到死”；出狱以后，父亲连着一个月睡在驾校休息室，避开任何会见到阿和的地方。

同样是儿子，一个视若珍宝，一个被当做烂菜叶，丢在泥地里，任由它烂。

怎么不扭曲？

说到底，两个儿子都是牺牲品，一个典型的中国式家庭的悲剧——

明明近在咫尺，却因为缺少沟通而错乱。

阿文心疼儿子要藏着掖着，连阿豪死了，他哭都不敢哭。另一面对小儿子，他气归气，怎么可能真的不认？影片后半段证明，他可以为了保护阿和去杀人。

杀人的时候突然下起大雨，阿文一边拖尸体一边想：“阿和有没有带伞？”

父亲的爱，一面是阳光，一面是阴影。

虽然阳光无法穿透阴影，但别忘了，它从未离开。

或许连阿文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阴阳两面的爱，被安放在的兄弟二人身上，对比鲜明，却是同样的分量。

遗憾的是，菜头的死，却是阿文的父爱第一次体现。

他曾经怪自己的儿子犯罪，大逆不道，如今他自己也不得不背上杀人的罪名。

一切的纷乱，以偿还来结束，又以新的孽障开始。

在《阳光普照》中，每个人都是受害者，同时也是加害者。每个人都亏欠什么，也是某种亏欠的产物。如果说，《天长地久》为我们剖析了一个时代的症结，那么《阳光普照》则是一个家庭深入肌理与骨髓的伤痛。

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但根源却如出一辙：因为互相不了解，又过分在意，而造成长久以来的疏离和矛盾。

很妙的是，结局犹如一场似是而非的和解。影片的最后，阿和踩着脚踏车，后座载着母亲，穿梭在树木之间，头顶上是阳光普照的蓝天白云。

看到这里，你大概会明白了：阳光普照，并非虚假之词。

『生活处处充满阴影，同时处处充满阳光』，这正是它的公正之处——从没有过这样一场日出，它能照亮世上所有阴暗的角落。从没有过一次日落，带走了世上所有的光芒。

所以，太阳依旧是公平的。不管你曾经多潦倒，也总能等到一个瞬间，阳光就在你头顶洒落，不偏不倚。

只不过，这是一场时间作用下的疗愈，是一次缓慢的日出。

可还能怎么办呢？再慢，你都得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