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樟柯为什么不缺钱：拍了20年小众电影，曾被投资人追着跑

贾樟柯在中国导演里是一个独特的存在，他绝不向市场靠拢，20年来一直拍着贾氏土味文艺片；但是，和市场上其他同类导演不同，他不算富可也从来不差钱。据说，前几年曾有一位知名导演拉着他的手，关切地低声询问，“这一年下来，能整个几百万吗？”

其实，贾樟柯那一年一个广告的收入就达到了五百万。贾樟柯新作《江湖儿女》刚刚上映了，这部影片耗时三年创作，使用了胶片、DV等6种不同器材，经过中国西南的三峡、西北的新疆，穿越7700公里的路途。换句话说，相对于贾樟柯之前的电影，这是一部“大制作”——耗资高达8000万。

8000万和其他商业大片比起来投入不算多，但是考虑到影片内容，找到投资方应该说还是有一定困难。

影片开头，是贾樟柯于2001年，在山西大同拍摄的一段影像，他有用影像纪录的习惯，这些视频资料他保存了十余年，或许对他而言，人作为善于遗忘的族群，太容易遗忘，而影像和电影是他纪录时代的最好手段。

2018年1月，贾樟柯在零下17摄氏度的山西大同拍摄《江湖儿女》的第一场戏，他准备把这里作为这部作品的起点，也会是这部作品的终点。17年间，主人公长途跋涉，经历了街头暴力、入狱，体会了相爱、背叛，分离又重逢，然后再分离。

“啊，你说找钱啊，”贾樟柯把寻找投资方叫作找钱，“我找钱不费劲，不费劲，我在公司一个重要任务就是找钱。”

一方面，投资方是为贾樟柯的梦想买单。从1993年第一次出走太原，到北京电影学院文学系就读，在北京落脚，后又在三年前返回山西，途径柏林、威尼斯、多伦多、戛纳，贾樟柯做这个江湖梦已有近20年，他总在想，什么时候能拍一部电影，写写他和自己兄弟的那个江湖，不单写街头的热血，也要写时间对人们的雕琢，所以这部影片里张一白来了，徐峥也来了，还有刁亦男、董子健，他们是来客串的，但演的却是他们自己。

《江湖儿女》宣传海报

贾樟柯在法国著名杂志《电影手册》的邀请撰文中写下有关这部电影的拍摄故事，“江湖意味着险恶的冒险旅途，复杂的情感经历，秩序之外的世界，规则之外的情义”，他说，“那拍电影呢？我想我们也是江湖儿女”。

他默念着，“少年时心里埋下的种子，我们吃尽苦头，也要让它茁壮”。

但同时，整整20年，贾樟柯也一直保持了不会让投资方亏钱的良好商誉。

01

汾阳1998

贾樟柯一开始没想拍《小武》。

1996年，贾樟柯在北京电影学院文学系读大四，而他的第一部习作《小山归来》刚在香港拿了奖，收获不少关注，还得到一位投资人的支持。他写了一部名叫《夜色温柔》的短片剧本，与美国作家菲茨杰拉德的作品同名。故事是在一个夜晚展开的，讲述的是一对年轻男女的爱情。靠这个剧本，贾樟柯拿到了15万的启动资金，足够拍一部35毫米胶片制式的短片，而这家投资他的公司叫“香港胡同制作”。

1998年的春节，返乡顺带看景贾樟柯回家了，山西汾阳城市与人际的变迁让他感慨颇深，朋友们都陷入了精神困境，“原来卖肉的市场变成了歌厅，街上行走的、人们口中谈论的事物变成了歌女”。

贾樟柯说，“我不管别人对80年代的印象，我自己觉得80年代对我来说是非常动荡的，非常激动的10年。为什么说它动荡，因为很多信息，很多人和事情都非常迅速的变化”。

见到少年时的“结拜兄弟”，一个是“警察”，另一个是“小偷”，“警察”负责看管“小偷”，警察告诉贾樟柯说，小偷在看守所每天跟他探讨“人为什么活着”这种话题，他们双双发现，原来“小偷也有自己的尊严”，文思泉涌，贾樟柯顿时来了灵感，这便有了《小武》。

《小武》剧照

尽管跟上一个剧本要表达的思想出入很大，但制片人终归是认可了。同样的预算，贾樟柯决定拍一部16毫米胶片制式的长片，当时35毫米是可以登上影院大银幕的规格，而16毫米多用于新闻拍摄，电视上也能放。这部长片最先在柏林国际电影节拿了奖，通过一家法国的发行公司，《小武》发行到了全球十几个国家，这也让28岁的贾樟柯，拿到了500万的回报，甚至是几年前，他还偶尔会收到《小武》的版权收益。

《小武》之后，贾樟柯的制片环境突然改变了，“很多投资人在我后边追”，站台的剧本又在釜山拿了首届PPP电影计划的奖项，同时凭借摄影师的法语能力，拿到了法国的南方基金，外部投资环境非常好，“大大小小的公司，包括法国百代这样的大公司也特别有兴趣，也包括一些很小的公司，但是我后来选择了日本北野武最新成立的公司”。

贾樟柯那时颇为庆幸，他不仅能理直气壮的做第六代导演中选择独立制片体系的第一人，还能舒舒服服把钱找到，“基本上没有什么挫折，相对来说是非常幸运的，从拍短片到想拍长片，拍完长片再拍《站台》，没有用那么多的时间去找钱、筹钱。”

02

“大哥”贾樟柯

2001年的戛纳电影节，贾樟柯在红毯上与马丁·斯科塞斯（新好莱坞四大导演之一，代表作《禁闭岛》《纽约故事》《雨果》）擦肩而过，那时候这位好莱坞著名导演还在筹谋他的另一部美国黑帮题材电影。一年后，看过《小武》的马丁斯科塞斯，对这位电影圈后辈来了兴趣，他觉得贾樟柯拍的中国电影跟别人不太一样，他叫工作室的工作人员约贾樟柯去自己的剪辑室玩，马丁斯科塞斯想看看这侠年轻人何许人也。见到贾樟柯后，他说，“我觉得小武很像我的叔叔”。

总有人会解读贾樟柯是时代的记录者，他不承认，“这个太扯了，哪有一个神经病说，来吧，我要拍一部电影，我要让大家读懂中国”，他自己想做的是读懂普罗大众。

而这种想法让贾樟柯的作品在国际上颇受好评。国际知名导演沃尔特塞勒斯对贾樟柯的作品如数家珍，他说震惊于贾樟柯对于时间、空间的独特处理手法。

贾樟柯

《三峡好人》获得了威尼斯金狮奖，并发行到全球七十多个国家，这部影片和贾樟柯的纪录片《东》一块拍摄的，总投资一共600万元，但是两部片子最终总回报达到了4000万元。值得一提是，当时马丁斯科赛斯就告诉了贾樟柯一个拍电影的秘诀：一定要低成本。

缺钱从来不是贾樟柯的问题，但钱多或许是。从2010年开始，对电影感兴趣的圈外人士突然多了起来，有挖煤的、做矿的以及搞房地产的，这些人手里有大把的现金无处投放，尤其是贾樟柯的山西老乡们，几个电话打过来都想咨询贾樟柯关于电影投资的事情。

贾樟柯在2010年启动了年轻导演的扶持计划，代号名称是“添翼”，可以理解为如虎添翼，支持贾樟柯身边有才华的导演。添翼计划里最先完成长片拍摄的是《hello！树先生》的导演韩杰，在去年底已经拍摄了自己的第一部商业片《解忧杂货铺》。

除了贾樟柯自掏腰包进行投资，他还会寻找业内的专业电影公司投钱，“他们更容易理解这件事情”，但贾樟柯也笑谈道，“大家可能也是公益心过来的，没指望赚什么钱，最好能回本，回不来就算了”。

但作为“大哥”，贾樟柯还是有经验的，他善于利用金钱背后的资源，就像《hello！树先生》的投资，三分之一来源于保利博纳、三分之一来源于上影集团，三分之一来自于贾樟柯自己。相当于为一部影片从产业链上下游的方方面面保驾护航，从立项、送审、制作再到发行、上映等各个环节。

“我不是一个反市场的人，我是非常拥戴市场的，至少它给了我们一个相对公平发挥自己的土壤”，贾樟柯告诉我们，人们对市场有误解，因为有人用市场化的手段让独立电影更加广为人知，但有人是为市场拍电影。

贾樟柯告诉AI财经社，《江湖儿女》的投资方亦是如此，一类是老的合作伙伴，包括上影集团、法国的MK2电影公司，以及宣发方无限自在，另一类是新的合作伙伴，包括华夏、华谊，“华谊他们之前做过《我不是潘金莲》和《芳华》，对这种文艺片（的发行工作）还是在行的”。

03

更大的江湖

贾樟柯生活里吃穿用度，包括手机都是别人赞助的，之前罗永浩的锤子手机送给他使用，问他感觉体验如何，他最关心的是摄像头，“可能就是拍照噪点比较大吧”。穿的衣服，是中国服装协会副会长毛继鸿赞助的，贾樟柯说，“其实我这方面挺省钱的，我的上上下下基本上是送的，这个可以顺其自然”。

贾樟柯还开了一家广告公司，中国移动、京东、华润地产、陌陌都是他的广告客户，他为华润地产拍摄的《二十四城记》，甚至还入围了戛纳国际电影节的竞赛单元。他在《二十四城记》里面找到了国营企业曾经的荣光和一代人的命运变迁。

贾樟柯为华润地产拍摄的《二十四城记》剧照

2015年，贾樟柯为陌陌拍摄了一支广告片《陌生并不存在》，这部影片的初衷并不商业，陌陌的COO王力在微博上写了一封长信并圈出了贾樟柯，贾樟柯认真的看完信，“那就拍呗，陌陌所做的事情，关注的事情，背后做这些事情的人，其实跟我是同类”。他说同类是指双方同样关注中国社会变迁中年轻人的生活状态。

说起来拍电影和拍摄纪录片的创作初衷相同，但贾樟柯把它们区分的很清楚，“广告导演，是一个服务业，一个挣钱的手段”，“电影是个体的独立创作，广告还是服务业，要有契约精神”。

贾樟柯一直喜欢拍摄“现实”，无外乎广告还是电影，他说，“现实只有一种，每一部电影你只能拍摄现实的一种，而且是你感受到的。”

贾樟柯还在上中学时就酷爱写诗，几个中学生还成立了“沙派诗会”立志要写粗狂的诗，“我的整个中学时代都是写诗写过来的，狂写啊，印了三本诗集”，贾樟柯原本想当一个诗人和画家，后来他看过了陈凯歌的《黄土地》，那片广袤的昏黄色吸引了他，促使他想成为一个使用视听语言的导演，只不过他选了一条跟别人不一样的路，独立制片，独立的生活，独立的观察和思考。

他考了两年终于考进电影学院时仍旧秉持着独立的追求，他甚至和同学们一起组建了“青年电影实验小组”，靠凑钱拍出了自己第一部作品《小山回家》，这部电影在电影学院内放映的时候遭到了批判，有人说他毫无技巧，有人说他有投机心理。

《小山回家》剧照

但他后来却凭借这部习作在香港拿到了故事片金奖，并结识《小武》的投资人李杰民，“李杰民是巴黎第八大学电影理论系毕业的”，贾樟柯对于李杰民的艺术造诣十分认可。

贾樟柯最喜欢的两个导演是德西卡和布勒松，他说布勒松教会了他在朴素中寻找诗意，“单纯的纪录、纪实并不代表一种高级的品味”，十多年来，一直坚持记录与纪实，这或许也是贾樟柯处于电影江湖中，保证的一份创作者态度。

2017年，贾樟柯从北京搬回山西已有两年，他决定开办一场属于中国人的电影节，地点就选在了山西平遥古镇，“每年全球的年轻导演拍很多特别有创意、有价值的电影，但是一般都进不了公众视野，像欧美、法国、意大利、德国这些国家，哪怕是再偏门的艺术电影，它的传播力度都是很大的，观众都能够知晓”。

在起了这个念头之后，贾樟柯发动了他在江湖上的人脉，“地方政府虽然会资助三年，但那个资助费用并不够办一个影展，必须从市场里面找到钱把这个影展办下去，办好，这个重担就落在我身上了，每年我有个工作就是为平遥电影展找钱”，跟拍电影不一样的是，大家还不知道平遥电影节是什么，它能带来什么。

贾樟柯告诉AI财经社，面对商业社会，有时无非是用契约和法律来约束人，考虑到平遥电影展是第一年筹备，没有任何成绩，做不出报表，更何谈契约。“但是我觉得中国商业社会的江湖里面，一方面大家都是一纸契约，在一个经济逻辑、规范里面做事情，但是同时，这些资本给张三不给李四有人情在里面，也有对人的信任，和人做事情的这种价值观、态度的认可，钱总是投给具体某个人的”。

最终，2017年平遥电影展收获了两大广告赞助商，一个是陌陌，另一个是广汽传祺，都曾经是贾樟柯广告片的金主。

04

更多的朋友

法国《电影手册》杂志在2018年1月刊发了“2018年最值得期待影片的名单”，片单一共17部影片，其中有两部来自中国的影片，分别是贾樟柯的《江湖儿女》和毕赣的《地球最后的夜晚》。

《电影手册》杂志是贾樟柯的老朋友，主编夏尔戴松在看过《小武》之后，曾即兴创作了一篇《爱与微笑的时节》，“很少有一部影片像它那样给人以如此充满生命力的感觉”，他说。

2006年，贾樟柯的《三峡好人》在香港做首映，杜琪峰是发行方邀请来的观众之一，计划只看10分钟的杜琪峰最终把全片看完了，结束后他找到了贾樟柯，他说，“小贾，我要好好跟你谈一下，你非常懂江湖，你这个电影就是一个江湖片”。

《三峡好人》剧照

贾樟柯说自己江湖情愫太重了，他大学四年写了很多剧本，有文有武，但最爱的还是武侠片，他喜欢帮派电影，多数是在80年代的录像厅里看的。但1997年从学校毕业后，真正有机会拍电影的贾樟柯面对现实世界巨大的改变，让他忽略过去那些爱好、储备，他投入了新的类型世界里面，那是快速变化的世界环境背景下的个体危机，这种急迫的环境让他着迷。

因而，我们看到了过去十多年里专注于小个体的贾樟柯，从《小武》《三峡好人》到《任逍遥》，十几年过去了，贾樟柯终于不再有这种时代的紧迫感，他终于可以拍那部他心念十余年的江湖片，2018年9月21日，《江湖儿女》上映，还唤醒了一众江湖儿女的集体性追忆。

贾樟柯就如影片中女主角巧巧那般，“一直觉得自己不是这个江湖的人”。在江湖上要想混得开，就靠朋友多。贾樟柯朋友很多，《江湖儿女》中出现了导演张一白，出现了徐峥，还有刁亦男、董子健，他们是来客串的，演的都是他们自己。

贾樟柯说，在小县城有很多被人们看作是流氓的人，其实很受年轻人崇拜，贾樟柯也一直有个很崇拜的大哥，他说，就是高中女生很喜欢的那类人，跟着他们上舞厅是很荣耀的事情。

“我读到大学时，有一年暑假回家，已经过了十几年了。在街上阴凉处看见一个中年人在吃面条，一看就是我小时候特别崇拜那个大哥，我一下子就觉得时间对人的改变太大了，那个时候就想，或许我可以拍一部我经历过的江湖。这样一个人物怎么被改变的一个电影，但是当时想想也就算了，到我拍完《山河故人》，就突然又想拍了。”

贾樟柯说，江湖电影提供的是一种非常独特的角度，来看时代的变迁，来看背后的主流社会。

人们或许会问，江湖是什么呢？贾樟柯看到的是复杂的人际关系、危机四伏的社会环境，“你想想无论是古装武侠片里面的江湖，还是8090年代香港电影里的江湖，都是在一个巨变的社会里面人遭遇的事情，都是通过江湖来看，主人公跟社会发生的这些问题。”

《江湖儿女》剧照

贾樟柯能拍江湖片，这已经是相当靠近主流了，他自己也笑着说，这应该是他相当大众化的一部电影。

但在故事的结尾，熟悉贾氏电影的人表示，贾樟柯根本没变，还是当初那个曾写下，“我想用电影去关心普通人，首先要尊重世俗生活。在缓慢的时光流程中，感觉每个平淡的生命的喜悦或沉重”，这样句子的他。

贾樟柯说，不想落入江湖电影的俗套，“现在的江湖电影都形成一种类型，里面的故事会脱离这种现实，很离奇式的，我想拍的不是那种离奇式的江湖，”他还说，“我的江湖是扎根在现实生活跟这种日常场景里面的。因为对我来说，准确的写出中国人的生活是非常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