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模糊的人:寻人群里,骗子为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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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姐找着了? ——她遇害了。

本文系网易戏局栏目出品。

模糊的人:不爱出门的i人,跑到莫高窟失踪了


前言

在玉坊当学徒的林桐,接到警察的电话,称姐姐林幸在莫高窟旅游时失踪了,还留下一封告别信。对于“主动失踪”的成年人,他们只能信息入库,然后等待。在处处是监控,人人有手机的时代,一个人如何会失踪?林桐决定北上,追寻姐姐的踪迹……

失踪

第一场

广州之行的记忆像海滩边的痕迹,浪头打过来就没踪影。稍微一恍神,林桐已置身阳美村一家玉坊的机房中,石料切割的声音是“嗡嗡”,玉石雕刻是“营营”,杂声钻入脑袋,未来暗无天日,他转想童年的河流,学生时代的篮球场,在KTV开口唱过的歌,啤酒的滋味……记忆的竹排溯游而下,最终停靠在今年的三月初的岸边——他坐进密封的大巴,被一股浓浓的胶皮味熏得头晕,忍不住去车上的厕所吐,因寻不到塞子的按钮,呕吐物积满了整个洗手盆。浑噩睡了一觉后于凌晨抵达广州,下车看到巨大的桥墩、浅蓝色的街景,无尘味的风扑面,他清醒过来,踽踽去丽水城苑找林幸。林幸那时刚搬家,屋里的家具还没购置全,空荡荡。几个纸箱垒在客厅,高跟鞋挤挨鞋柜。唯独卧室的窗台布置了一个玻璃碗,里面养了两尾小红鱼,红鱼被碗身的弧度拉伸,泛泛一看,像两朵火焰在窜动。

晚上林幸带他吃饭,终于问他,“妈叫你过来的?”

林桐摇头,“我自己想来的。”

离开广州是两天后,林桐怕再吐,上车前不敢吃东西,结果肚中无物,晕车的难受加倍。如今置身机房中,“嗡嗡”又“营营”,晕车之感竟复苏,林桐口中涌出苦水。

分神的当口,师傅拍他肩,检查他雕的玉块,脸很灰,张口就骂,说这弥勒佛怎么雕得像在哭。

这时林桐的腿根在颤,以为是肌肉反应,用手紧贴裤兜,发现是里头的手机在震。回过神来,只看到师傅的嘴巴一张一合。

“听到没?”

林桐点头。

“点什么头,好好学还是滚,一句话。”

“好好学。”林桐右边的太阳穴又开始跳。他借口去外头抽烟,退出机房后,被猛烈的日光照眼,头疼转成恶心,在墙角吐了两口酸水——还好早餐没吃。

手机还在抖,林桐掏出,来电是“林幸”。

林幸开口就喊“弟”,问“在干吗”。林桐皱眉,两人相差一岁,从小到大都是直呼对方姓名,况且也有五个月没交流了,一上来就套近乎,不像林幸的作风。

“怎么了?”林桐将话筒拿离耳朵,“你那边怎么那么吵?”

“我在莫高窟旅游呢!这里风很大。”林幸的声腔在风中似被摩擦得沙哑,又像是故意哽着说话。她滔滔不绝跟林桐说自己的见闻,什么要在头上围头巾,什么天地一片昏黄,什么电影剧组在拍戏,自己与剧组的一名群演还交了朋友,学了几句北方话。她问林桐,“有没有觉得你姐普通话变好了。”

林桐打断林幸,“有什么事吗?”

“能有啥事,就想跟你说说话。”林幸在风中喊道,“你最近过得怎样?”

很奇怪,听到这句话,委屈之感像起鸡皮疙瘩一样传遍全身,兜头一阵凉意。有一瞬间,林桐想跟林幸说,他现在在一家玉坊当学徒,每天坐在玉雕机前面的日子像是在上刑,很不好受。这种日子要待足两年才能出师,比监狱的犯人还艰苦。但是他又不想回家种甘蔗。他想去“广州”“闯荡”,但去了那里又不知该干什么。我该怎么办?林桐张口迟疑着,结果听到林幸换了话题:“我给你打了两千块,对自己好点啊。”

“我过得挺好的。”

林幸咳嗽两声,说吃了一嘴沙子,就把电话挂了。

两天后,莫高窟的派出所给林桐打来电话,说林幸不见了。

第二场

警察带林桐去看林幸在莫高窟入住的客栈监控。2010年8月13日的上午九时,林幸拉着行李箱登记入住,进房间大概半小时之后空手出门。莫高窟风沙大,游人围戴围巾已成为当地风尚。那天出入客栈的林幸始终围着头巾,戴着墨镜,在模糊的监控录像中并不能辨别长相。警方通过登记的身份证,行李物件还有房间内的告别信上的署名得知住客身份,继而调取她最近的通话记录联系了林桐。

林桐从阳美村辗转广州,再风尘仆仆到了莫高窟,一抹额头的汗,揉搓出砂粉。他站在房门边发怔,两天前林幸突然打给自己的那通电话,难道就是想跟他说这事?而自己漠不关心的态度,导致她最后找不到缝隙说出口,不得已留了告别信?——她在告别信上写,自己想出去散散心,希望大家给她点空间,不必找她。林桐摇摇头,荒唐。接到警察通知的当下他没空去琢磨,现在来到林幸的“失踪现场”,林桐才觉得这一切是多么的失真。

原因很简单,就不说玩失踪,单单以酷夏时节来莫高窟这种地方旅游,就不像是林幸会干出的事。

林幸并非爱玩之人。如果用一种动物来比拟的话,那就是乌龟,一旦找到安适的角落,她能一直待着不动。小时候,父母去地里劳作,家务活就全交给林幸。那时林桐就见识到林幸见缝插针的偷懒本领,她一边躺在床上看租借的小说,一边关注钟表,在父母回来之前,突然像换一个人似的,站起来抖擞身子,骨头归位,手脚麻利,淘米煮饭,用湿滑的拖把在客厅中央龙飞凤舞,等父母进门,水泥地将水吸干,亮堂堂。电饭锅哒一声,正好煮好米饭。后来妈妈发现红木椅下积着厚厚的灰,才知晓林幸的把戏,罚她不吃饭。青春期的林幸饭量大,一顿不吃饿到手发抖,林桐看她去鸡笼偷生鸡蛋——在蛋壳上磕一小口,掰开倒入嘴里,光滑的脖颈一抽。林幸眉一皱,接着再吃第二颗。后来她给林桐零花钱,五毛、一块,跟他商量好,如若再遭这种惩罚,林桐就假装去盛第二碗米饭,扒几口,给她留在碗柜后。她不想再吃生鸡蛋,“腥”。

去年村里有人声称林幸在广州的夜总会当小姐。说得有板有眼,漂亮女孩排排站,给客人韩信点兵。又有声音传,她高中都没读完,年纪轻轻就能在广州立足,每个月给家里寄钱?留出空间让人遐想。以林桐对林幸的了解,加之林幸过年回家从不提及自己的工作和感情,他认为这种传言是可能的。他并不想掺和,但父母心中气愤,担心传言扩大不可收拾,硬是让林桐带他们上广州一探究竟。林桐拗不过,循着林幸寄到家里的快递地址,将父母带到林幸住处门口,说自己在广州有朋友要见,让他们自己去敲门。后来父母回家,抱怨在广州“弄不明白路”,绝口不提林幸一句。春节林幸没有回家过年,林桐清楚,她与父母关系闹僵了。

刚刚在派出所,警察跟林桐说,他们发现林幸到莫高窟并无行程记录,“说明她很可能是搭乘不记名的大巴来到这里的。”从广州到莫高窟,一个在南,一个在西北,两地相隔3000多公里,林桐怎么也不会相信林幸会以搭大巴这种“颠簸”的方式来莫高窟旅行,并选在这里消失。他也从没在林幸口中听过这个地方,就像电视剧看着看着看到一把不做铺垫的枪支打响,林桐只觉得这一切都很突兀。

这个林幸入住的房间,除了床上散落的衣物,其他地方都显得过于“干净”了。林桐走进寻查,在洗手间的电吹风机下的地板上发现一截烟灰——林幸并不抽烟。又在电视边发现了一个空的可乐塑料瓶,空瓶后边是客栈免费提供的矿泉水。林幸的味觉异常敏感,无味于她就是腥,穷困的童年就算渴极,也会在白开水中加入炼奶、茶叶、一勺糖或盐再喝。林桐记得三月去广州见林幸,当时林幸刚住进新屋不久,屋里就已经备齐两箱可乐。如果说这里有哪一点符合林幸的行事风格,那就是桌上这个被喝完的可乐瓶。

“劳烦你们调查一下。”林桐请求,“林幸不像是会无故失踪的人。”

警察翻开笔记本,记录:“你姐离开客栈的当天跟你打的电话,具体说了啥?”

“没说什么,就说她正在莫高窟旅游。”

“她有男朋友吗,或者其他亲密的朋友或同事?”

“我不太清楚,”林桐说,“我们联系得比较少。”

“有没有欠外债?或者有什么仇家?”

林桐摇头,“不清楚。”

“近期有什么反常举动没?”

“突然来莫高窟就很反常。”

“跟父母关系怎么样?”

“去年十二月跟我爸妈吵过架。”

“因为啥事?”

“工作之类的吧。”

“她做什么工作?”

“不清楚。”林桐又说,“应该正在找新工作。”

警察瞥林桐一眼,说,“因为家里人不理解她之类的理由,找个僻静地方休息一段时间,是有可能的。”

“那应该怎么找到她?”

“登记失踪。”警察说,“一有消息就通知您。”

林桐点头。

“你也可以在当地的报纸上登个寻人启事,让当事人或知情人看到后联系你。”警察补充。

“就这样?”林桐问,“你们不帮忙寻找?”

“找啥?监控您也看了,她一个人入住,房间整洁,并没有打斗痕迹。你姐今年多大?是成年人吧,心智也正常,她离开前留了信,说去‘散心’,这一切都表示她并无遭到胁迫,是完全自主的行为。对于这种主动失踪的人员,我们能做的就是信息入库,之后等待消息。”警察抖了抖手中的笔记本。

林桐低落,“那能不能检查一下房间的指纹?”

“兄弟,你电影看多了吧,检查不了。首先,入住人只是你姐,房间这些东西也是你姐的,这毋庸置疑,对吧?第二,这房间前后住过多少人,就算五星级酒店,清洁人员都不可能将所有指纹擦除干净,我就算给你查指纹,也不可能排查得了,懂吗?”

林桐转头看窗外,第一次看到风是黄色的。警察在一旁安慰,说根据经验,离家出走的人一般三个月内会回来。让林桐给“你姐”点时间。林桐不作回应,他跟前台要了两个塑料袋,一个袋用来装那封林幸的告别信,另一个袋子套在手上,提捏桌台的空可乐瓶,将瓶子装入袋中。

他决定自己去找。

第三场

只要端看眉眼,林桐能把警察的长相对应到电视里某个名人上。比如莫高窟接应他的警察长得就像一部喜剧电影的配角,比如现在广州这位接应他的警察脸圆圆的就像是一个专事捧哏的相声演员。

丽水城苑小区位于广州白云区。圆脸警察先带林桐到林幸所住小区的物业处看监控。由于林幸租住的房间在一楼,不用坐电梯,因此她出入的身影只有大门的监控可以查到。监控记录每两个月自动覆盖,物业人员将六月到八月的门口录像拷到林桐带来的U盘中。

“这些够你看几天了。但如果问我建议,我建议是不必在此浪费时间,就算知道你姐确切的出门时间,说句实话起不了什么作用。”圆脸警察双臂交叉于胸前,说了一些关于林幸的行程记录、通话关系、活动场所等等几乎跟莫高窟警察说的一模一样的话,最后总结道,“一个主动消失的人,比一个被劫持的人还难找。但怎么说总会留下线索,我们后续会关注她银行账户动向,人去各地散心,总要用到钱的。”

两人接着来到林幸住处,林桐弯身在鞋柜的夹层中翻出了屋门的钥匙,开了门。林幸将藏在门外的钥匙当作“幸运”,一旦忘了带钥匙,就是“幸运降临”。“人就应该为自己设置一些惊喜。”林幸用一种笃定的口吻跟林桐说,又把光滑的匙身放到林桐鼻下,“铁的味道是不是有点像血的味道?”说着说着噗呲笑了。

“你姐心挺大啊。”警察说。

林桐走进屋,屋里的摆设跟他三月来时见到的差不多,一样的空而凌乱。

“你了解你姐吗?”警察像揭秘似的说道,“这屋子是一个已婚男人给她租的。”

“不过他跟你姐失踪一事没关系。”没等林桐问,警察又说,“今年四月他受贿事发,现在正在广州监狱服刑。”

林桐问出男人名叫“包康”,再问警察,“我能不能去监狱问问他一些林幸的事?”

“查过记录了,包康四月被捕后两人就没再联系了,他应该不知情。”警察停顿,开口,“我帮你记着,有空托人给问问。”

“那我能不能住这里,这房子还有六个月租期。”林桐了解到,这房子是今年二月租下的,房租一次性交足一年。

“在这里等你姐回来,能理解,我跟房东知会一声就成。”圆脸警察拍了拍林桐肩膀,又交代几句,很快就走了。

警察走后,林桐才想到了林幸养在卧室窗台上的两尾小鱼。他走进房间查看,发现玻璃碗里已剩一层硬币厚的水面,水底积着一层长满青苔的鱼粪垢。一尾鱼贴在缸壁已成鱼干,一尾平躺在水面上睁着眼珠,鲜红的鳞身褪了色,骨架嶙峋,鱼口还翕动着。林桐舀一杯水倒入,两尾鱼像塑料片一样浮了上来。

怎么可能呢?林桐的头嗡嗡响。小时候跟林幸偷养彩色小仓鼠,两人尽心尽力,一个月后仓鼠长大,嘴变尖,胡须张皇,彩色皮毛褪成铁灰。这根本不是仓鼠,是老鼠!林桐又气又怕,决心溺死老鼠,林幸说交给她吧,她提着笼子走出门,老鼠叽叽叫。到潭边,林幸蹲下,林桐站离她一米开外,催促她下手,林幸掰开笼门,两只老鼠嗖嗖远去。不管林幸怎么跟林桐解释,说它们毕竟是我们养大的,说它们总归是两条生命,说我们就做一次好人吧。林桐都不买账,他添油加醋告诉了爸爸,说林幸在甘蔗地里放了鼠,还偷生鸡蛋吃,林幸又遭一顿皮肉之苦。

——爸爸将鸡毛掸子上的鸡毛拔光,成一根蜡黄的藤条,让林幸站立自己身前,抡藤条往她大腿上抽,簌簌响。事后林幸的大腿上布满柳叶形的伤痕,伤痕的边缘红肿,中部苍白。睡前林幸盯着林桐,暗中眼发光,轻巧巧地说,“要四天才会消哦。”林桐羞恼,回,“傻逼。”

今年三月时,两人在广州见面,林幸在饭桌上跟林桐讲笑,说金鱼记忆有七秒,感叹健忘有多好。像林幸这样一个人,即使真的想要消失掉,不会不管养在卧室里的小鱼,任鱼在日渐下降的水位里感到绝望,每七秒绝望一次,直到……林桐再看一眼水面,还残留一口气的那尾小鱼已经彻底不动了。

寻找

第四场

丽水城苑小区的监控录像虽然压缩保存,两个月的文件也有60G大小。林桐将U盘连接电脑,盯着录像中大门进进出出的人,觉得形似林幸的人就按暂停,回放,发现不是,就再接着浏览。这个枯燥的工作他每天最多只能干两个小时,再看多头就疼。他愤恨自己的混账脑袋,总是故意跟他逆着来,欲进则退,要专注就涣散。他继而想,如果自己有个好脑,读书时就不至于每每看着窗外分神,没准现在读了大学毕了业,没准林幸也不会“失踪”,就算失踪自己也不至于困顿至此无计可施。单单这一转念,录像就无声过去了两分钟——他又得倒回重来。

他加入一个广州本地的寻人QQ群,群里将近五百人,密密麻麻的头像——大部分是小孩的正面照,可见群里大部分是被拐儿童的父母。这些家长孩子的失踪主要发生在80年代至千禧年之间,人贩子在这一段人民生活渐次变好的时段里,发现了隐藏的商机,促成了买卖儿童的黑市流转。而其中的交易重灾区,就聚集在传宗接代风气盛行的南方沿海地区。广州作为南方一个据点城市,林桐听说单单在此地这样的寻人群就有上百个。群里有的人每日清晨固定向大家问好,打气。有的人孜孜不倦更新与失踪相关的资讯新闻,说全世界首个“打拐DNA数据库”于去年已在我国建立,以往小孩失踪,公安机关通常要经过24小时来研判案件性质,这往往错过了寻找的黄金时间,现今发布了新的立案标准,一旦接到有关儿童丢失的报案,会立即开展调查……但也有的人已经不再上线,群组底部积压一长串灰色头像。

每个刚进群的新人统一开场白几乎都是怎么让警察立案调查,林桐也这么问过,当时一个狼头头像的群友随即发来一张“失踪人口分析表”,以里面介绍的失踪标准看,林幸已成年,加上是主动失踪,属于自力救济的范畴,公安只提供咨询服务。

“狼头”又补充,除非能找着失踪者被侵害或遭威胁的证据,不然一切只能靠自己。“谁叫咱们无权势呢。”

证据?林桐就去翻检林幸的房间,在床头柜中找到一盒开封过的避孕套——少了四个;药盒中备有两盒避孕药;衣柜是各种类型的胸罩、丝袜和内裤——淡淡的香味。最后花了半天,才在床下一个纸箱中找到了一叠文件,其中有一份“香江酒店”的聘用合同,里面的工作细则虽写得隐晦,但仔细看,职业一栏标注“保健技师”,“自愿提供服务”,“不得外出接私活”,林桐还是能看出端倪。

他还在箱内找到一份B超单,这是林幸去年十二月在医院做的检查,显示胎儿怀孕13周。今年三月跟林幸见面时,她腹部平平,显然已经将胎儿拿掉,但她从没提过这事。

林桐循着合同的地址,去了香江酒店。酒店的大门气派辉煌,由铺着红毯的阶梯登上,阶梯两翼是弧形车道,车子开到大门口,客人下车,门口的泊车员再将车开去停车场。林桐走进大门,门边一位穿红色制服的女孩微笑着做出“请进”的手势,吓了他一跳。他转看头顶悬着的一颗大吊灯,明亮熠熠,估摸着高度,觉得天底下不会有这样高的梯子,如何清洗这盏吊灯成了他今天的第一个疑问。

林桐在大厅里转,没找到电梯的位置,是通过消防通道爬楼梯上了五楼。一楼的保安见他形迹可疑,通知楼上同僚,林桐一出楼道,两个保安已经恭候多时。林桐一顿,抖了抖手中的文件袋,说我是来找陈经理的。

“没有这个人。”保安说。

“陈文,林幸的经理。”林桐点了点合同上的名字,“林幸在这里工作过,我是她弟。”

“都说没有了。”保安不耐烦。

林桐朝着走廊喊,我是来问林幸的事,我是她家属,她失踪了。喊声经幽暗、狭长、洁净的通道碰撞、反弹,又回到林桐耳中。他甩开保安的手,“我报警了!”

一个西装男子走过来,皮鞋踩在过道的地毯上无声。他让保安退后,打量林桐,引他到电梯边的沙发落座。

“林幸确实在我们这里上过班,”男人拿过林桐带来的合同,看了一眼,放在身侧,“不过她今年一月就没来上班了,按照合同规定,没干满三年期限无故离职,属于违约,是要赔偿的。”

“我只是想问问,她平时工作有什么要好的朋友吗?”林桐说,“或者关系不错的客人?”

“麻烦你去前台结算林幸的赔偿款。”

“我没钱,我是来找她的!”

“她这种不守承诺的人,以为手机一关,跑到某个小镇躲一阵,就可以跟过去的经历脱离,纯属异想天开。”经理嗤笑。

“请你帮帮忙。”林桐忍住怒火,请求道,“找到她后,我会问清楚的。”

经理指了指自己的衣领,“你衣服都变形了,这不是你来的地方,乡下佬。你觉得你姐在我们这做什么?按摩技师,嗯,是的,但是要脱光衣服。洗面奶、跳跳糖、冰火两重天,这些回去百度一下是什么暗语。林幸就是个烂货,干事不经大脑,以为顾客对她有感情,傍人家去了?我跟你说,她如果不失踪,我还真要找她算账。”

林桐握紧拳头,看了看不远处虎视眈眈的两个保安,只恨恨说,“把合同还我。”

经理拿了合同起身离开,两个保安制止林桐跟随,林桐与他们动起手,保安像是蓄了一天的力气,下手狠绝,林桐的腹部遭到一踹,疼得蹲身,又被保安抓扯着搡下楼道,推出后门,“滚吧!”

第五场

林桐跌倒在地上,他起身,拍了拍手,环顾四周,静听甘蔗叶片摩挲的声响。

学生时代的暑期漫漫,忙完农活之后天光仍亮,林桐和林幸就在甘蔗地里捉迷藏。每当林幸躲好之后,林桐就钻入蔗丛,他观察蔗杆的空隙,沿着人为穿行留下的蛛丝马迹,一步步地接近,最后总能找到林幸。

“我一直很好奇,你到底是怎么屡屡找到我的?”三月的晚上,林幸带林桐在街边吃大排档,两人长久没见面,要起话头,最佳办法是聊童年往事。

“你躲哪好像是有规律的,我后来找着了这个规律。”林桐说。

“什么规律?”

“甘蔗头更甜,鱼腹的肉更鲜,游戏厅的机子底下总会落有一两枚游戏币这样的规律。”林桐歪着头说道,“我发现你在一片混乱的甘蔗丛里,由于辨别不了方向,总会不自觉走到靠右的角落,我往右找,再制造一些动静,听周围的反应,就能大致知道你的位置。”

“马后炮。”林幸说,“那甘蔗田那么大,叶片那么密,怎么可能听得见声音。”

林桐喝酒,耸耸肩。

“我一直觉得你挺聪明的,没想到高中之后也不接着读了。”

“一看课本头就疼,特别是理科。”

“我也是,我当时把小说夹在课本里偷看,看完才发现是上册,下册怎么也买不到,低落了好长一段时间呢,后来没办法,就由着情节自己编,在课本的空白处写了一个结局,男主角和女主角走到一起了。”

林桐笑,“我记得,有一次爸爸检查你的课本,还以为你有认真做笔记。”

“我当时吓死了,怕他去看内容。”

两人夹菜吃,喝啤酒,一瓶接一瓶,面不改色。林桐木讷,但酒似乎能让他换种人格,他越喝大脑越澄明,敢于走出自己规划的方寸,感官因此发达。广州夜市璀璨,镬气在三月湿冷的空气中具体成白雾蒸腾,最终笼在昏黄的路灯底下,楼上的窗口传来洗衣机的声响,还有铿锵的麻将声。

“大城市真好。”林桐说。

“好在哪?”

“好在没有甘蔗地!”林桐说,“还能随时随地喝酒。”

林幸笑,“喜欢的话就过来啊,我空一个房间给你。”

林桐只当作是玩笑,他指了指林幸的耳垂,“你耳朵受了伤。”

林幸下意识去摸,发现耳洞裂了,她不作掩饰,“耳环被人扯掉了。”

“我跟了一个已婚男人,前段时间被他打了。”林幸轻描淡写。

“为什么打你?”林桐惊讶,“他在哪?”

“你不用管,我会处理好。”

林桐喝酒。

“你这次回家就跟爸妈说,我不在酒店做事了。如果他们问我干吗,你就说在找工作。”林幸说,“我准备跟那男人好聚好散。我这几年攒了些钱,可能报个网班,开个网店试试。”

林桐点头。

“广州人多,大家各行各事,互不干扰,这是比家里好的地方。”林幸说,“但交不到能聊的朋友,本来呢准备养只猫狗,但考虑到我不稳定的生活,改养了两条金鱼,在楼下的鱼摊买的,睡不着时就对着小鱼说话,说出来会好很多。”

“有时真想回到过去。虽然那里单调,闷热,漫长,浑身黏黏,想要的东西都得不到,偷看的小说和影视剧都缺少个结尾,还要时不时被爸打,被妈说,但是却不会觉得空虚,每晚都睡得着。”林幸一绺发丝遮在脸颊,看林桐,“你会不会也这么想?”

第六场

那天林桐从林幸的床上醒来,看到窗台养金鱼的玻璃碗在阳光下发光,透明的碗壁上有一条清晰的痕路,林桐将玻璃碗端前细看,那是一条水线。林幸离家时,水位曾是这么高,之后水位慢慢蒸发,下降到碗底,林桐用手掌比量,有一拃半高。这一大碗水全蒸发掉需要多少时间?假如知道这碗水总共蒸发的时长,那将林幸的失踪日期减去这段时长,就能大致得出她离家的日期。

林桐继而想到了今年三月时跟林幸吃大排档,两人喝了啤酒,杂七杂八说了一堆,林幸说到搬家时看到楼底的鱼摊正在做活动,买一赠一,林幸就买了两条。回家后才发现买的饲料太粗,小鱼吃不下,只能用勺子再捻碎,那晚她提到,“准备去淘宝买些细的鱼饲料。”

林桐找遍窗台,并没有发现这罐细饲料,又在客厅、阳台找了找,也没有。他再出房门,打开门边的电井箱,果真在管道上发现林幸几个快递件,其中有一包达濠鱼丸的包装已漏气,白色的丸子在袋中变成墨绿。

林桐根据快递件上的条码查询到了物流信息,每个物流信息皆显示因联系不到户主,所以寄放门外的电箱中。签收时间集中在今年三月十九号至二十四号之间。

林桐记得圆脸警察跟他说过,包养林幸的叫包康的男人是今年四月因为受贿入狱的。而林幸门外未收的快递件显示,她很可能在三月十九号之前就已经离开家。她的失踪与包康——这个曾经将林幸的耳环扯下的男人——肯定有关系。

包康的受贿案件是公开开庭审理,林桐在网上搜索即能了解到情况。包康任河北兆青建筑工程公司的经理,公司总部位于沧州,去年国庆包康被公司委派到广州监督工程,今年四月受贿事发。他承认收受施工方好处费十二万元,最终被判处九个月刑期。

林桐决定去沧州找包康的家人,这次不能像去香江酒店那般莽撞。在晃荡的火车上,他在笔记本上罗列了五个找人的办法,删删减减,得出一个方案,再将方案细化。出了车站,他按照步骤一去了货车站点,取得了一个司机的电话。第二步去百货市场,买下几个大纸箱和纸夹板。扛着纸箱找了一处荒野,在荒野中拾捡木头、碎砖放入箱内,重量合适后,再用胶带封装箱子。将四个箱子垒在路边,联系司机来载货。区区四个纸箱,司机说拉个板车就成的事,何必雇我的车。林桐只是说,该多少钱不会差你。

四个箱子搬入货柜,林桐坐上副驾驶,让司机开去兆青公司。抵达后,门卫拦住,林桐下车,从背包中掏出夹板,用笔点着物品清单表格,问门卫,广州办事处包康的东西,谁签收一下?

门卫被林桐的阵势唬住,见一辆大货车堵在门口,一时半会拿捏不了主意,转进门亭联系了公司人事部,确认包康确实是被委派到广州办事处的经理,于是转回来跟林桐说道,“麻烦你们直接把东西运回他的住处。”

林桐顺利拿到了包康的住址,去了他家,却找不着人。向邻居打听得知,这户人家已经搬走了,“房子好像准备卖掉。”林桐在当地的几个售楼网站输入住址,查询到了此房屋转售的消息。

他给广告上的号码打过去,是一个女声接听,声音有些薄,冷冷的。女人声称是屋主“柯女士”,林桐谎称对房屋感兴趣,想看看房子。

当天下午,柯女士带着一位穿西装的中介前来。第一眼看到林桐,她就露出提防,但仍然开门让他进入。

中介带林桐看了房间,林桐转了几步,在阳台边停住,挑刺楼下的加油站,“这房子位置不太好啊。”

柯女士终于不耐烦,对林桐说,您会不会没看清楚说明,我这房子不是要租的,是要卖的。

林桐正思忖如何回应,又听到对方说,“我就直说了吧,您不像有能力买房的人。到底有啥事?”

林桐脸发热,这才问道,“请问你是包康的妻子吗?”

中介看一眼柯女士,柯女士瞪着林桐,“你究竟是谁,要干吗?”

“请问你认识林幸吗?”林桐说,“我是他弟。”

“请你离开我家。”柯女士身子侧站一旁,脸有异样,说话嘶哑,“不然我喊人了。”

“林幸失踪了,失踪前她跟你丈夫包康在一块。”林桐说,“我想请你帮我个忙。”

柯女士抓扯林桐,将他推出门外。

第七场

接下来该怎么办,林桐是一点头绪都没有。空洞如他,只能去“寻人群”里求助群友,众说纷纭之际,“狼头”让他“三顾茅庐”。于是林桐硬着头皮又给柯女士打去电话,没想到柯女士这次换了个语气,为下午的失态道歉,“方便的话请你吃个饭,把问题一次性说清楚”。她跟林桐约在一家湘菜馆见面。

湘菜馆就位于那间待售屋外的街角。“狼头”建议,单刀赴会,至少要备把“刀”,于是林桐在包中藏了块砖。正处饭点,湘菜馆内辣味冲鼻,大堂一片熙攘,服务员曲径通幽,带林桐绕过红木雕栏的过道,到一间包厢前。

门打开,中部摆着一台酽红八仙桌,只柯菲一人面朝门而坐,见林桐进来,她起身拉移右侧的木椅,椅子厚重,她是拖拽着出来,等林桐落座后,她又给他倒了茶,说在这里好说话,服务员把包厢门关上,外面的喧嚣止住。

“白天有外人在场,听你冷不丁提到包康的事儿,我一时乱了方寸,把你赶走,实在不好意思。”柯菲说,“我不想家事外扬。”

林桐坐下后才注意到包厢的角落居然还放着一台摇杆游戏机,是少年时代的街机厅款式。自己手很笨,不仅字写得七歪八扭,游戏也老是玩不好。街霸游戏中有一个打汽车环节,需要非常快的摁键手速,他就从来没有将那辆汽车打废过。

“林兄弟,”柯菲音量提高,“不过我不太明白,你为什么找到我这里来?”

“林幸,我姐,跟包康,就是你丈夫,两人在一块过。”林桐说话磕巴。

“这我知道。”柯菲点头,“你说她失踪了,但这事不应该找警察吗?”

“因为林幸属于主动走失的,所以警方那边只做常规调查。我只能来求助你。”林桐说。

“求助我?”柯菲看林桐。

“想请你去一趟监狱,问问你丈夫包康,他知不知道林幸去了哪。”林桐说。

“我跟包康已经离婚了。”柯菲说,“四月他出事时,我就雇了一个离婚律师,我们两人长久分居,加上他出轨、受贿,很快就离了。我现在已经跟他没关系了。”

“不仅没关系,我还很恨他。所以我不可能再去见他。”柯菲强调。

“嗯。”林桐喝茶,“那我再想别的办法。”

“你可以自己去监狱问他,托警察带路应该就可以。或者等他出来,他明年一月就出来了。”柯菲说,“不过说不准那时你姐就回来了呢,放宽心,很多事情怎么努力都没用,有时不去管它,反而解决了。”

服务员进门送菜。话题收尾,两人转到吃饭上。剁椒鱼头、小炒牛肉、笋丝炒鸡肉,每一道菜都有辣椒,茶水又烫,吃得林桐冒汗、烦躁,他问柯菲能不能叫个啤酒,柯菲连说考虑不周,一下喊来一打。

“你抽烟吗?”柯菲问。

林桐接过柯菲的烟,用自己的火机点上。他要喝啤酒,一是想用冰凉镇辣,二是想借酒打开新的话头。啤酒上了之后,他重点喝酒,间或夹菜,喝到看窗外的路灯光开始洇散,他问柯菲,“柯姐,我看你前夫当初贪污的钱也不多啊,你知道是怎么出事的吗?”

柯菲看林桐,摇了摇头,“他工作上的事,我一概不知。”

“你觉得会不会存在这种可能,”林桐说,“是林幸举报的他。”

“她为什么啊?”

“这样就可以跟他脱离关系。”林桐说。

“你为什么会这么设想?”

“这样林幸的失踪就可能跟他有关。”

“我认为不太可能。”柯菲也喝了不少酒,说话零散,“我其实有点恨林幸,你姐,我那律师说得对,他说我是跟自己过不去,恨自己,包康跟我的婚姻出问题了,只要谁跟他在一块,我都认为是别人的错,但其实问题出在我和他身上,没感情了。他们俩在一块时,我去过广州闹过,那时包康就跟我提过离婚,他想跟林幸在一块,我不同意,没这好事,想耗着他,但他犯事后,我不想再跟他有瓜葛,想争夺属于自己的财产,火速跟他离了。办理离婚期间,包康跟我说,他出来后会跟林幸在一块,我不在乎了。他跟林幸至少比跟我有感情,他对林幸也不错,你姐没必要害包康,包康就更没必要害你姐。”

“冒昧问一下,包康打过你吗?”

“怎么问起这个?”

“包康打过林幸,下手还不轻。”

“伴侣之间打打闹闹是常有的事,该感情好还感情好。”

“我实在想不通她为什么要消失掉。”

“林兄弟,你为什么不觉得他们两人有感情呢。有感情,失踪这事就解释得通了呀。”柯菲抽烟,“你想啊,两人一旦有感情,包康入狱对她打击一定不小,她厌烦了一个人在空屋里待着,就出去走走,走着走着觉得回来没劲,干脆远离过去的一切,在一个陌生的地方休息一段时间,这完全成立,有啥想不通的?”

林桐夹了菜盘一颗辣椒嚼。

“而且我听当时给我处理离婚案子的律师说,”柯菲说,“包康受贿的款项只抖出一部分,有一部分据说放在你姐那。如果是真的,那她躲起来,是不是更说得通了?你如果真为你姐好,就让她自己作主吧,等她觉得风声过去,自然会回来。”

林桐仰头喝下一大口啤酒,含住。气泡在被辣味刺痛的口腔中乱窜,痒感鲜明,他吞下酒液,指了指角落的游戏机,“不聊林幸了,我们玩一把游戏吧。”

小时候林桐经常偷林幸的钱,他每次只偷五毛,粗心的林幸并没有察觉。他偷了钱,就去街机厅玩游戏,一块钱买四枚币,他玩了无数次《恐龙快打》,没有一次能过第二关。很多年后,他为了找林幸莫名找到了河北,跟一个叫柯菲的八竿子打不着的女人在一家湘菜馆的一间有着游戏机的包厢里再玩了一次《恐龙快打》,两人顺利通过第一关,他嘱咐柯菲,到第二关,两人就一起跑,由他将木箱踢破,然后就能拾到一把有无限子弹的机关枪,靠这把机关枪,他们很快来到大boss面前,林桐没想到隔这么久再看到那个持双刀的大笑屠夫,他心里还是隐隐发憷,果不其然,他再一次被屠夫跳出来压死。他想他永远过不了这一关。

溺水

第八场

从沧州回来后,林桐私下问狼头有没有检验指纹的渠道。那晚他趁柯菲出包厢结账时,偷偷收起她餐桌前的一只啤酒罐和碗。林桐想对比一下上面柯菲的指纹,有否出现在他从莫高窟带回来的可乐空瓶上或署名林幸的告别信上。

狼头因此与林桐约在麦当劳见面。狼头三十岁上下,身高不到一米六五,上身很壮实,说自己不久前刚从一个塑料仓库离职,搬了半年货,腰吃不消,现在在流水线上做包装工。他的父亲患有老年痴呆,三年前走失,因为人不到六十岁,又没有医院的诊断书,只在警局登记了失踪。“时间越久,找到的可能性越渺茫。”

“你怀疑你姐的失踪是有人设计的?”看了林桐要验的东西,狼头问道。

“各种可能性都排除一下。”林桐说。

狼头就带林桐去一家照相馆,一路跟林桐介绍,照相馆的老板正是听从他的建议,才专辟一个暗房,开展验指纹的“副业”。接着他又跟林桐说寻人群里的故事,单单就他打听到的,因为找不到儿子而失意自杀的例子就有两起,家庭破碎就更不用说了。有个父亲变卖了家产找了十几年,如今沦落到在广州流浪,每天早晨登录QQ向群友打气,其余时间靠捡废品维生。这些家长为了找到丢失的孩子,不惜悬赏重金。狼头说他还认识一个人,这人混迹多个寻人QQ群,整理了一份走失儿童的特征表格,目的是帮这些家长寻找符合特征的孩子,拿到赏金。

“警方都办不到的事,他怎么可能。”林桐诧异。

“只是做表面功夫。”狼头说,“举个例子,你的耳朵很大,头心有两个旋,后脖颈有颗痣,跟他整理的表格中的一名走失儿童的特征描述类似。这对父母的孩子是1990年夏天丢失的,当时的年纪两岁,跟你如今的年纪也相仿。如果你愿意跟他一起做事,我可以帮忙介绍,你配合他去见那对父母,至少能拿到一份定金。”

“这些父母都这么惨了,他还打他们主意。”林桐说,“他这是作恶。”

“我一开始也这么觉得,但他说这至少能给人一些慰藉。正是这一点点希望,哪怕希望落空,也能让这些父母产生往前走的幻觉,他们甘愿付出这些钱。”狼头说,“反正我只是当个中间人,赚点介绍费,你不愿意当我没说。”

在与狼头的短暂交流中,林桐识出对方有牵线搭桥的天赋,在读书时或许是讨老师喜欢却遭同学讨厌的类型,上了社会却能靠变卖关系资源挣到钱。作为被动之人,林桐挺乐意被对方引领。

到了照相馆,老板拿了林桐带来的四样东西:柯菲用过的啤酒罐和碗,莫高窟客栈房间带回来的可乐空瓶和告别信,走进一间房间。一段时间后,老板将采集到的指纹放大到A4纸上,打印出来,用笔圈出局部给林桐看,“指纹并无重叠”,柯菲用过的归柯菲,林幸用过的归林幸。林桐听完无波无澜。

“又走进死胡同。”回去的路上,狼头说。

“至少排除一个嫌疑人选。”

“为什么怀疑她?”狼头问。

“林幸是第三者,她与林幸算是敌对关系。”林桐说,“而且林幸不吸烟,莫高窟的房间有烟灰,柯菲又吸烟。”

“你不是说在你姐失踪前你有几个月没见过她了,养成吸烟的习惯几天足矣。”

林桐耸耸肩。

“之后你什么打算?”狼头问。

“先找份工打着。”林桐身上的钱已所剩无几。

“你再请我吃顿晚饭,”狼头说,“我可以把你介绍进我现在上班的玩具厂。”

玩具厂生产各种玩具,塑料兵人,变形金刚,芭比娃娃,以及一些超级英雄手办。招聘要求很简单,年轻,手脚灵活。林桐面试当天就被录用,下午就开始工作。

车间弥漫一股很大的塑胶味,在这股味里浸一天,林桐头昏脑胀。后来他带着一瓶白花油,做一段时间,就拧开瓶盖嗅一嗅。

他负责芭比娃娃的生产线,一大筐是娃娃的身体,另一大筐是娃娃的头,他的工作就是将娃娃的头与身合并,立体的五官要与突出的胸部对齐,一旦有一个娃娃套错方向——面朝屁股,微笑——就要被扣工钱。如果套错十个,那这一天的工钱就扣没了,而林桐一天要套一千五百个左右。林桐想到小时候考试,一旦分数低于七十分,他和林幸就要遭爸爸打,有一次林幸不服,跟爸爸理论,说自己考九十分时没有奖励,但低了却要挨打,不公平。爸爸的权威被质疑,听完发了狂,用藤条狠狠往林幸身上抽,把藤棍的末端都打到开裂。如果林桐跟督工理论,套错一个就要扣那么多钱,每天又有固定的工作量,这分配不合理,想必也只会惹怒对方,遭到辞退。

套好的娃娃再由别人穿上裙子和鞋,放上传送带,一个一个喷上除味剂,包装后贴上产品认证,运往三四线城市,一个娃娃卖十五元。有部分也出口到第三世界国家,因地制宜地定价,听说印度一个卖一百卢比,折算成人民币还不用十块。娃娃被源源不断地生产出来,有时林桐会想,世界真的需要这么多娃娃吗?

这种重复的工作做久了,林桐的梦里就经常梦到芭比娃娃。有一次梦到一个等比例的芭比娃娃,人的皮肤和肉感,乳房小而翘,那娃娃倚着他睡觉,把头转到身后亲林桐,林桐看见林幸的脸,他心中害怕,觉得不合理,但仍然迷迷糊糊地、不管不顾地跟娃娃做了,醒来发现精液漏了一内裤。

第九场

到了九月,广州的热到了顶峰。林桐在大厦的间隙行走,觉得自己像蒸笼中一只包子,他开始怀念家里的甘蔗地。夏天,风扇整日地吹,风是热的。心静自然凉,妈妈总这么说,林桐躺在客厅的水泥地上,听着窗外的风声,闻着风中的气味,竟确实感觉到凉爽。在林幸的广州的房间,有一晚他试着让心静下来,结果越躺越燥热,只得开空调,拧开一瓶可乐喝。

距离林幸失踪已经过了一个月。林桐毫无突破,像只无头苍蝇一样乱撞,撞一次,对林幸就感觉陌生一点。林幸屋里的两箱可乐,林桐已经陆续喝掉三分之一,他想着他要省着点喝,好像一喝完,事情就该有个结果。

前段时间广州一处烂尾楼的井道中发现一具已经腐烂到不具特征的尸体,后经比对,证实是群里一位群友的家属。警方通知家属,事情不得声张,他是无声无息退群的,后来经狼头打听,才得知事情全貌。今天早上,“寻人群”里又有一人退群了。狼头在午间休息跟林桐提起时,林桐心里咯噔,以为又有人出事了。

“人找到了。”狼头说,“小屁孩私奔,找了半年,找到了。”

“在哪找到的?”林桐问狼头。

“广州一处城中村。”狼头说,“找人的方法才是重点,家属请一个算命师傅问出来的,神奇吧。”

林桐感到意外,“这算哪门子方法?”

“事到如今,大家死马当活马医,只要是个办法,都愿意试试,我问到了那个算命师傅的地址,也不贵,这周末带你去问问。”狼头不由分说,好像在处理自己的事。

算命师的门店地处广州新塘城中村,楼体上挂一副硕大的招牌,写“陈大师命理馆”。有村民曾来问过他,陈大师啊,请问这里什么时候拆迁?大师说,我这店迁走之时,就是拆迁之日。这句话在村里传开,很多人路过时,不经意看一眼,久而久之,名声传出村外,有外地人也慕名来算命。

陈大师花活繁多,问婚姻,起名字,选吉辰,看风水,做法事,除邪祟样样精通,店里兼卖香烛、佛经、平安符。这些业务全用红字整齐贴在玻璃推拉门上,乍一看像是一家复印店。

入店,空调的冷气中带一股檀香,诵经广播喃喃若有似无。林桐环顾店内,多是木头摆设,红木家私,连登上二楼的楼梯也是木造,有客人算完命下楼,脚步咚咚响。林桐以为是一种风水讲究,等前台引他上楼时,忍不住问了一嘴,对方答,房东用木板搭了这个阁楼,只是为了拆迁的时候可以多算面积。

进大师的房门,拨开一面黄色帷幔,见一位穿黄衣的老者坐在一台旧木桌后,屋里昏暗,加上皆是红木摆设,将老者的脸面晕染得暗红。

林桐在桌前坐下,急不可耐就要开口,老者制止道,“我问你答。”林桐点头,结果老者沉默着,好像在等房间被掀起的烟尘重新落定后,才说道,“算命要先起四柱:出生年、月、日、时辰,把这些报一下。”

林桐报出了林幸的出生年月日,“名字林幸,双木林,幸运的幸,是我姐。”

“出生时辰呢?”老者在黄纸上写字。

“这个我不清楚。”

“不清楚你过来问?”老者放缓语调,“打个电话问问你妈。”

林桐不想问。他至今都还没跟父母说林幸不见了的事。自己都捉襟见肘,父母除了干着急,更不会有什么办法。陡然问起林幸的八字,只会引他们起疑。林桐还怕跟他们说出事实后,两人并不当回事,说出像“不要管她”“爱回不回”之类的话,就像林幸十六岁那年独自跑来广州,爸爸说她只不过是逃避家里的活计——养鸡,种蔗,坐上爸爸的货车,到镇上的水果市场帮忙卸甘蔗。林桐想到了那个身上粘满甘蔗叶的刺芒的林幸,脸在阳光下低头丧气,身廓却金光闪闪。她逃到了广州,也拉远了与林桐的距离,那年林桐十五岁,刚上高一。

林桐跟老者说,“我想一想。”

林桐想到林幸上广州后,父母隔三差五打电话喊她回家帮忙,直到林幸给家里寄钱。一算账,寄来的钱可以雇两个帮工,奶奶才说,随她去吧。林桐想到奶奶说的那把剪刀。林幸是第一胎,你妈半夜流羊水,你爸出门叫接生婆,还多给她包了两百块红包。你姐很快就生出来了,用家里的剪刀剪了脐带,林桐问奶奶,我呢?奶奶说你生得好,是五月的下午六点出生的,在诊所里出生的。奶奶说,“林幸出生时是冬天,那晚月亮明晃晃的,周围又无云,不是好兆头,果然隔天就起了霜冻,她生出来是凌晨三点多,接生的大厅烧了火取暖,你爸还是觉得冷,看一眼孩子后就回去睡了。”

“寅时生人,容易与家人不合,青年时背井离乡,运势动荡。”老者说。

“对,”林桐点头,“她跟我父母关系不太好,十六岁到广州后,只有每年春节回一次家。感觉在广州也过得不开心。”

“齿败面,脚败身,生辰败命。”老者说,“所谓千斤力不如四两命,你姐命太轻,别人一步路的事,她或许要折腾五步,流年引动时,还容易把自己折进去。”

“我想知道她去了哪?”林桐问。

“你姐与父母的关系比较紧张,在失踪前后跟他们发生过扞格……”

“什么意思?”林桐打断老者。

“就是发生过不愉快。她很多事情的想法,你父母并不关心,也不想去了解。这导致了她形成如今这样的个性,觉得不属于这个家庭,不属于农村,于是来到了广州。由于心里有一个漩涡,她常常会自我反省,这种反省对她是一种反噬,就像水池的塞子被拔掉,生命能量日渐流失,这导致了她慢慢觉得,或许自己不属于这个世界和这个时代,于是会有一种隐身的渴望。”老者娓娓道来,“这是她消失的根由。”

“对。”林桐认为老者对林幸的看法很透彻。

“她向往爱情,但没有心爱之人,或遭到爱人的伤害。她的心里有一个黑暗的角落,她把它捂得很严实,正是这个角落的东西,塑造了她的孤僻的个性和别扭的爱情观,无形导致了她踏入了如今的命运。”老者说,“过了三十岁,进大限,如能安分守己专心搞营生,能有转机。”

听到算命师提到“三十岁”,林桐受到鼓舞,问,“那我怎么找到她?”

“我的业务是算命,只能给你提供一个方向,作人生的指导。”老者接着说,“但要明确知道她人在哪?这要行另一项本事了,听小狼说你们在玩具厂打工,收入不高,就再收你一千二。”

“啊?还要加钱。”

“算命依托易学,本质是知识的精通与化用。但寻人靠通灵,请天公下凡,要开天眼,很耗神的。”老者补充,“放心,不准可以退款。”

林桐掏出钱包数了数,只有七百余块。算命师说等下去楼下打个欠条,月底发工资将剩余补交给小狼即可。没等林桐答应,他已站起身,脱掉身上的黄袍,去门边打开屋内的通风机,“呜呼呼”的声音响起,一转眼,地板的中央已经“哐当”摆上一个铜盆——林桐这时才注意到地上有一个火燎的圆圈,圈外是密匝的步印。

老者开始围着火盆走——走一步,地板一颤。嘴里念念有词,低着头,火光映脸,神情跟刚才判若两人。

“人没什么稀奇,跟你们做的玩具一个样,由流水线滚出来,销往各处去。他们身上都带有独一无二、不可磨灭的编号,我循着林幸的编号,追随她的旅途,终会见她身影。”

老者走了大概有五圈,站定,盯着林桐,光线下飘满浮尘。口气变重道,“你有没有想过,林幸仍在广州市内。”

“在广州哪里?”林桐问。

“我看到她停在一条河的边上,有芦苇丛。我看到她在睡觉,还流了不少泪。她很累,想休息一段时间,用以驱散心中恐惧,等身心清白的一天,自会返回。你不必再为此劳心。”

第十场

离开命理馆,狼头请林桐喝凉茶。凉茶入口,苦不堪言。狼头指了指功效,“降心火,让你得以清醒冷静,想事情越加通透。”“明目,让你看事物清楚,成功找到你姐。”林桐听完,一口气把凉茶喝光。

狼头又指了店招牌,“你知道裤头方的意思吗?”见林桐摇头,他侃侃道,中医的药方因是祖传秘方,行走江湖为避免泄漏,医生会将祖传的药方藏于裤头。中药方字迹极尽潦草,也是这个道理,这个习惯延续至今,甚至形成一种“药方字体文化”。算命师由于做的是“泄露天机”的工作,自然也要做一些遮蔽,于是养成一套神神道道的说法,话只透三分。

“大师最后说的那句话,是有弦外之音的。”狼头提醒林桐,“回去再好好琢磨。”

在林桐看来,算命师确实有本事,毕竟仅凭一段生辰,就能推出一个比自己所了解的还要具体的林幸。而且借给林幸算命的机会,林桐得以回顾与她经历的点滴。想得越多、越深入,很多暗中的往事,开始显露荧光。

比如林桐想到小时候半夜起床看到的那两点闪动的绿光,以为撞见绿眼巨鬼,慌乱中摇醒林幸,林幸开了灯,只是萤火虫,她笑话林桐,却仍带他到院子里撒尿。回床上后,林桐问林幸能不能抱着她睡。林幸说他是胆小鬼,仍给林桐抱。抱紧林幸的感觉厚实、满足、感动,心脏的地方有热流一丝一缕地溢开——像村口的老榕树被雷电劈中,中部断裂,长势陡变——自此林桐睡觉时总是不自觉去抱林幸,抱到十岁那年,他萌生出羞愧,才断止这种亲密,并执意与林幸分床睡,好像这么做就能抹除这段时光。

如今他猛然记起这段往事,连带想起往事中触感温软的林幸,胸口又一热,将揽在怀中的枕头推开。他转念想:三月离开广州时,林幸到车站送他。大巴还有半个钟才开,两人站在路牙上聊天。林幸在钱包中掏出一张照片,是两人的合照,问林桐,你知道是什么时候拍的吗?林桐摇头。林幸说,是我十六岁、你十五岁那年拍的。照片中的林桐留着圆溜溜的寸头,人晒得黝黑,在照片中咧嘴笑,牙齿亮白。林幸跟林桐说,“你将近高我一个头呢,我们俩长得不像。”林桐看了照片,说,“你像妈。”不远处的大巴车启动,排气管涌出一堆黑烟,林桐闻到一股柴油味。他跟林幸说,“我走了。”没走几步,林幸在后面喊他,莫名其妙说了句粤语,林桐隐约听到“唔系我细佬”,林桐转头,林幸指了指他手中提着的面包,让他在路上吃。

林桐没想到这一分别,林幸会就此消失掉,停留在“一条长芦苇的广州的河边”,不管算命师说的这句话是实际描述还是隐喻,林桐实在是无力参透了,他困倦,想就此睡去,意识朦胧之际,林桐看到一个芭比娃娃涉水走来,算命师那句“人如玩具”的话语在浪声中回响:“每个人都有一个独一无二的编号。”

经此提醒,林桐灵光一闪,联想到那个从莫高窟带回来的空可乐瓶,可乐瓶也有生辰八字,也有产品编码。他从床上弹跳起身,拿出空瓶,又在可乐箱中抽出一瓶新的可乐。然后他将空可乐瓶与新可乐放在客厅的茶几上,席地而坐,视线与瓶身对齐,对比两个可乐瓶盖上的生产日期,发现不仅生产年月日一样,连后面标注的时分也一样。他又颤抖着对比两个瓶身上的产品编码,两个码号也一样。他把可乐箱中剩余的五瓶可乐都翻了出来,一一对比一遍,发现这些可乐瓶身的生产年月日和时分,以及编码,都与莫高窟带回来的那个空可乐瓶身印的一模一样。

这一箱可乐是今年三月林幸买的。这个八月出现在莫高窟客栈的空可乐瓶,与这一箱可乐,属于同一批次生产的产品。

这一发现,让林桐的头开始作痛。他在房间翻找,并没有找到林幸记事的本子。他几乎是一夜未睡,隔天动身回了一趟老家。

在老家的长条柜下,放着他们俩从小学初中到高中的旧课本,林幸的课本摞一堆,林桐找出林幸一本高一语文的课本,翻到她在空白处留下的漫无边际的乱写的小说,对比莫高窟客栈房间留下的那封署名“林幸”的字条,看高频用字“我”,“的”,“都”,“不”,“是”的笔画顺序和落笔轻重,发现每个字都有明显差异。

这封遍布林幸指纹的告别信不是林幸写的。

林桐靠在阴影中静静流泪,流泪一方面是他发现的这个真相,可能会把林幸导向一个坏的结局。另一个方面是他在林幸的课本空白处里,意外读到她那个胡编乱造的爱情小说。林幸写男主角“皮肤晒得黑,留着寸头,一对大耳,头心有两个旋”,“因为消瘦,大笑的时候,腹部会凹缩出腹肌”,“人有些木讷,睡觉的时候喜欢抱着一个玩偶”,“右脸颊有一道被甘蔗叶片划破的疤痕”,“名字叫李腾,喜欢一个比他大一岁的女孩”,“他们的相爱遭到李腾妈妈的反对”,“两人在夜晚的泳池里接吻”,“他们最后走到了一起”。

林桐不自觉去摸脸上那道被甘蔗叶划割的伤疤,显然,林幸是以自己的形象特征塑造了小说中的男主角“李腾”,加之“李腾”的首字母与自己的名字首字母一样。林桐似乎明白了十六岁的林幸为什么要跑去广州。她并不是逃离家。主要是为了逃离他。

那年夏天,屋里风扇吹出的风是热的。林桐的中考考得不好,被分到区里最差的高中,九月悬置在叵测的不远处。他莫名烦躁,躺在水泥地上睡午觉,醒来裤裆尖挺。不管怎么消磨,时间都过得很慢——现在才下午三点。他就起身,赤脚出了门,踩在滚烫的沙地上,走进了甘蔗田,田里有条暗道,循着走,可登上后山,后山的中部有个山潭,是山顶的泉水流经一块凹地汇聚而成,四百米跑道的操场大小。里面的水特别凉,纵使最热的一天,人浸入里面也受不了,因此无人问津。林桐走到潭边,面红耳赤,生着怒气,却没有发泄的对象,他脱掉衣服,先捧出冰凉的潭水,拍打头顶,脸,胸脯,大腿,深呼一口气,再走进水中,一瞬间冷得他发抖,他将自己沉进水里,视野一片碧绿,闷头游到对岸,身体才慢慢适应过来,又转身游了回来,从水下一抬头,看到水中站着一双光着的脚丫子,林桐吓一跳,抬头看到林幸站在潭边,他骂她“傻逼”。林幸跟林桐说,我也要游。林桐说,滚。林幸说,这水潭是你的?她穿着一条浅黄色裤衩,大剌剌脱下T恤,青春期两个洁白的翘乳一颤一颤,林桐赶紧转头。林幸跳入水中,水花飞溅到林桐的脸上。林幸跟林桐说,我们游到对岸,看看谁快。接着就扑腾向前,林幸只有一米六,但她柔软,灵活,像鱼一样泅潜,洁白的脊背在阳光下闪光,周身是碎银一样的水花。林幸先碰到对岸,林桐还差五米,他有些气短,手脚的幅度变大,终于靠了岸。她嘲笑林桐差劲,林桐反呛,我刚才已经游了一个来回。林幸说,我知道你怕这个水潭。林桐说,这有什么可怕。林幸说,水里有个吃人影子的水鬼。林桐说,放屁。林幸问,那你今晚敢再来游吗?林桐说,有什么不敢。林幸游近林桐身旁,说,那我们约定今晚再过来游,不来是小狗。林桐不说话。林幸说,愿赌服输,你游得比我慢,现在要扛我游到对岸。说完就攀到林桐的身后,双手交叉在林桐的脖颈处,用膝关节顶他后腰,催他游。林桐感觉到后背有身体紧贴住,冰凉的水中两具肉体的触碰是温热的,他极难为情,羞红了脸,大力甩下林幸,独自游向对岸,听到身后的林幸在大笑。

他爬上岸,抖了抖身上的水珠。走了几步,没听到身后有动静,回头看,潭面平静如石。突然,一朵水花在潭中炸开,林幸呼喊林桐,我小腿肚抽筋了,救我。这样扑腾几下,人就沉入水中。水珠流经林桐的脸颊滴落,他怔了一怔,跳入潭,潜至中部,看到往下沉去的林幸,他托起林幸,将她运往岸边,林幸无声无息。林桐慌了,双手交叠,迟疑了一下,眼睛从林幸的乳房上转开,双手垫上林幸的胸口,开始按压。林幸的口开始喷出水,林桐俯身做人口呼吸,第一口,第二口,第三口的时候,林幸的舌头伸进林桐的嘴里,让林桐大惊失色,仓皇后退,往一旁狂吐口水。林幸哈哈大笑,坐起来,瞧你那傻样。她俯身往林桐身前爬去,阳光照在她湿漉漉的赤裸的身上,像缀着珍珠的洁白的小鹿。林幸直视着林桐,她喊林桐的名字,“林桐”,她说,“要不要我帮你弄出来。”林桐循林幸的视线,看到自己的裤裆坚挺,他跳起身,跑进甘蔗林,跑走了。

那晚林桐自然是没再去水潭。晚上的水潭深黑得像一湖沥青,光是想象人漂浮于水面,底下是漆黑的深坑,浑身就起鸡皮疙瘩。

而林幸像一尾尖尖的银鱼游进夜晚中的山潭,渐渐看不见了。林桐想到算命师说的话,林幸的心里有一个黑暗的角落。

那年林幸去了广州。

第十一场

到派出所时,林桐才想起自己不知道圆脸警察叫什么,只能给咨询窗口里的民警描述对方的长相,民警听完摇了摇头。林桐又在纸条写上林幸的姓名和身份证号,递进窗口,躬身问道,“我想找负责林幸失踪案的那位警官,我是林幸的家属。”

民警敲击键盘,一会儿抬头跟林桐说“没有”。林桐不知是说没有这个警察,还是没有这个案子。此路不通,林桐只有采取守株待兔的办法。他退到大门口一旁,死盯着进出的人员,看了有三个小时,肚子咕噜噜叫,人有些恍惚,才看到一位穿制服的熟悉面孔走进门去。

林桐喊“警官”,圆脸警察停住,意识到有人靠近,转头眯起眼去认对方。林桐向他问好,又提示“丽水城苑”,警察挠头,这个小区在自己负责的辖区内,那里住户有一半是老人,一半出租,平日闹出的纠纷不少,自己经常往那跑,一时仍没认出眼前的青年是谁。这时林桐说出“林幸”,警察仍皱眉,“被一个已婚男人包养。”警察才恍然大悟,先发制人地问道,“你姐联系你了没?”

林桐摇头,之后抖了抖手中的文件袋,脸有振奋神色,“警官,我有新线索想跟你汇报。”

警察环顾四周,招呼林桐到门边,点烟,问林桐,“什么线索?”

林桐将这段期间自己的调查,林林总总跟圆脸警察说。他先是说自己把丽水城苑六月到八月大门口的监控录像全看了,并没有发现林幸出门的身影。

没说完,警察就打断,“简陋录像帧数低,有时人影一闪而过,看走眼是常有的事。”

“我敢保证没有错过一个人,”林桐解释,“我是花了两周的时间,停停顿顿看完的。”

圆脸警察吐烟,看路上来往的车辆,示意林桐接着说。

“六月到八月的监控没有找到林幸,说明林幸是在这之前就出的门。”

警察回想了一下丽水城苑的构造:旧式小区,一个出口。里面拔地三栋楼,每栋十八层,一层四户,没有地下停车场,但小区内的空地可以停车,“假设她是坐车里出去的呢?”

“停车场位于小区的隔壁,她要开车也须先出大门。况且林幸没考驾照,不会开车。就算有车把她接出小区,这种可能性也很低,为什么呢,你看这个。”

林桐随即打开文件袋,拿出里头一份A4纸,纸上记录收件人为林幸的快递件物流信息,“林幸买的这罐鱼饲料是今年三月十七号到货的,这鱼丸是十八号到的,但物流信息无一例外都显示那时她不在家。联系不到人。快递员把东西放在她门外的电井箱中。”

“然后呢?”警察看林桐。

“这侧面证明了她是在三月十七号之前就已经离开小区,并且一直没再回来过。因为直到八月她在莫高窟失踪时,这些快递都没有被收进屋。”林桐说,“而她的情夫包康,是四月受贿事发被捕的,他被捕前,林幸极可能已经处于失踪状态了。所以他跟林幸的失踪存在关系,他一定知道内情。”

“侦探啊。”警察提高音量。

“你再看看这个。”林桐卸下背包,从中拿出一瓶可乐和一个空瓶,“这个空瓶,出现在八月莫高窟林幸入住的客栈房间里,而这瓶未开封的可乐,是我在林幸屋里的可乐箱中拿的。这两瓶可乐的瓶盖处的生产日期,甚至时分,一模一样。再看两个瓶身处的生产编码也一样。说明这个空可乐瓶,是属于林幸住处的可乐箱中的一瓶。她三月出门,从家里带走了这瓶可乐,却等到八月到莫高窟客栈的时候才喝完,这中间有将近五个月的时间,五个月喝掉一瓶可乐,这说不过去吧?”

警察提着装在密封袋子里的可乐瓶看着。

“还有这个,”林桐又从背包里面拿出客栈房间署名林幸的告别信,再翻开林幸的一本高中课本。林桐指着课本里用红笔圈出来的林幸写的字,“这些字与信里的字写法相差很大,说明告别信不是林幸写的。”

等警察对比完字迹,林桐才下结论,“所以,有一个人,用林幸用过的笔记本,伪造了这封告别信。再进入她的屋里拿走她喝过的可乐瓶,一同放到莫高窟客栈房间里。这样做是为了确保信纸和可乐瓶身留有林幸的指纹,以便完美设计出林幸失踪的假象。”

“你姐八月在莫高窟时不是还给你打过电话?”警察看林桐,“而且宾馆的监控不也拍到了她入住的情况,没有出现别人。”

“那时她要么是受人威胁,要么就是有人假扮了她。”

警察被林桐的笃定逗乐,假借抖烟灰,转身在暗处轻轻笑了笑,又转回来对林桐说,“走,我请你吃个饭。我们边吃边说。”

警察带林桐到派出所隔壁的一家茶餐厅,点了两份饭,先灌了半杯冰红茶,双肘撑在饭桌上,捏了捏鼻根,身势靠向林桐,用一种比刚才在外面更沉稳的语气对林桐说,“兄弟,我承认你这些线索很有价值。但你还是犯了先入为主的问题。”

他不等林桐回话,接着说,“每一个做出主动失踪的成年人的家属,都会进入到这么一个思维误区,认为自己的亲人之所以走失,是受到洗脑或迫害。我就跟你说一个例子,附近的学校,有个学生在住宿楼跳楼了,人没救回来,警察最后调查得出的结论是自杀,受害现场没有其他痕迹,尸检报告符合自杀,但家属不听这些,大闹学校,认为自己的孩子成绩很好,人又开朗,不可能会无缘无故自杀,认为孩子是被人害死的。这事当时在网络造成很大的舆论,我们警察无奈啊,宿舍阳台没有监控,无法看到孩子死前一刻。后来是怎么结束这场闹剧的,找到了孩子的日记,日记里披露,他早在几年前就有轻生的念头。这一跳,他是做好了充足的准备,甚至在跳楼的前一天,他还请朋友去吃了一顿一直很想吃的日料。在父母、朋友的角度,吃日料是他热爱生活的表现,但在当事人的角度,他只是想不留遗憾地离开。”

“你说的这事跟林幸的失踪没什么关联。”林桐灰着脸。

“怎么没关联,就像家属不相信自己成绩优异的孩子会自杀一样,你也不相信你姐会选在一个陌生的地方主动失踪。在这种前提下,人的想象力就会变得非常强大,很多牵强的线索就此变成了证据。这就是阴谋论产生的基础。但你们忽略了最核心的一点,那就是,你们并不那么了解当事人。甚至可以说,正是你们的这些不了解,助推了当事人的自杀或离家出走的发生。”

两盘盖饭上桌,警察停顿,等服务员走后再说,“所以,在当事人出事之后,小到打架偷窃,大到赌博诈骗,等等等等,家属总是会说,他不是这样的人,他是被人害的。看似是在为当事人的行为开脱,从心理的层面分析,其实主要是为了减轻自己的负罪感。而那位在事后吆喝得越大声的家属,往往是导致当事人酿出这场事故的隐蔽导火索。比如不相信孩子会自杀的父母,就是导致孩子自杀的原因之一。你觉得我说得对不对?”

林桐没想到自己反被警察隐晦地教育一顿,顿生怒火,摇头直说,“不对!”

圆脸警察舀饭吃,咀嚼两下,再喝口冰红茶助咽,“我问你,你真的了解你姐吗?”

“这跟她的失踪没什么关系。”

“还生气了?那我再跟你说说,你作为林幸的弟弟,一心想找到她,也付出了很大的努力,这点我很钦佩。你今天带来的这些线索也确实很有价值,但是你有没有想过,你得出的这个林幸的失踪是人为伪造的推论,严格来说是结论反推,你在心底先默认林幸不是主动失踪,然后再找能证实这个结论的线索。你这些推论听起来严谨,但说实话并非无懈可击。就算她今年三月以后就没收快递,也不能证明那时她就离开小区了呀,她也可能还在屋子,忘了取而已,对吧?至于六月到八月的大门监控没看到她,这期间难道广州就没下过雨,假设她雨天撑伞出门,你能看出来?就算她真的三月出门,八月到了莫高窟,在客栈留下从家里带的可乐,也不能证明是别人带过去伪装的现场吧?我有时放在车里的水忘了喝,不也隔了几个月?她带可乐在身,一时忘了,到了莫高窟收拾行李,才发现带了可乐,给喝了,这种可能性存在的吧?至于字迹不一样,你用的是她高中的课本,她高中距离如今过了有十年吧,十年时间,有的人骨相都变了,何况字迹?你这些线索充其量就是得出了一种可能性的猜测,但直接就推导出有人费尽心机来制造你姐的失踪,过于想当然,我不能认同。”

林桐沉默。

警察还说得不尽兴似的,“她手机关机,失踪至今账户也没有动过。从广州去到莫高窟这么远的一个地方,她不坐火车和飞机,说明搭的是不留记录的私营大巴,两地目前还没有直达的大巴路线,也就是说,她是停停靠靠到了莫高窟的,为什么选这个地方,因为周围全是荒漠,监控少,消失更加便利,用我们的说法,你姐有反侦察意识。这说明她要消失掉的决心很大,不想被人找到。兄弟,旁观者清,把主动权交给你姐吧,相信她在告别字条上所说的,只是去‘散散心’,‘不必找我’,等她回来吧。”

“如果她下定决心要失踪,为什么又要带这么大一箱行李呢,最后又放在房间里,不是白费劲吗?”林桐反驳。

“人的思维是复杂多变的。”

“包康是在四月被捕的,也就是说今年三月时他还跟林幸在一块。他可以自由进出林幸的屋里,拿走她的东西,他还打过林幸,而林幸正准备跟他分手,他一定有问题,为什么你们就不能调查一下他呢?”林桐话有哭腔,“算我求你了,哥。”

圆脸警察把吃空的餐盘推开,“唉,都跟你说到这了,我再跟你多说一点吧。你姐在莫高窟失踪,以表面的勘查来看,她是成年人,又是主动行为,那边的派出所已经做好登记管理,这事就已经over了。现在,你根据线索得出她受到侵害的可能,又指出了嫌疑人包康,包康目前又在广州监狱里服刑。也就是说,如果按照你的理想来侦查这个案子,要通过失踪者事发辖区的派出所上报到那边的刑侦部门,再回转到广州监狱这些步骤。这里面的业务不仅复杂,还错位。就算都顺利推进,也需要一长段时间。所以,我区区一个民警,严格来说跟你和你姐没什么关系,你想立案,也应该去莫高窟那边争取。”

林桐叹气。

“我记得你已经在派出所登记了血样,但姐弟的DNA鉴定并不可靠,为增加比对成功的概率,回去跟你父母说一下,让他们最好都过来采集一下血样。之后就交给时间吧。一旦发现林幸的行踪,会第一时间通知你们的。”警察说。

“我会找下去的。”

“如果你还想去莫高窟那边的派出所争取立案的话,我给你个建议,不要给他们看这些瓶瓶罐罐的东西,第一在他们的角度,他们不会信一个外行所谓的‘证据’,并且还会感觉到冒犯。第二就像我刚才所说的,你说的只是一种猜测,里头存在不少漏洞,他们不会正视的。所以,你首先要去找个律师,其次你去到那里就跟他们说林幸有自杀未遂史,各种迹象表明,她选择在莫高窟这个陌生地方失踪,是为了实施她的第二次自杀。希望警方能够营救。”

“林幸是不可能自杀的。”林桐说。

“傻啊,这只是一种说辞。”警察说,“而且这是一个站得住脚的结论,突然做出失踪行为的成年人,不少存在自寻短见的计划。”

林桐摇摇头想接着反驳,讲他今年三月在广州跟林幸喝酒,林幸喝醉后,跟林桐说她少年时读过的一个言情故事,一个厌世的富家公子,他觉得活着没意思,但又有一套理论来支撑自己不死,林幸说,你记得吗,小时候爸为了教训我,会把我关在鸡笼里,他以为我会怕,其实我不怕。我也只是觉得没意思,那时鸡笼的食槽边放着一把割蔗的镰刀,我盯着那光滑的刃口,一个声音在说把自己割了得了,另一个声音响起,是富家公子的声音,“人在三十岁之前,所有体验都是新鲜的,所有经历都是冒险。体验完再走不迟。”“我那时就下定决心,到三十岁再死吧。没准能跟男主一样,在跨过三十关口的时候,遇到了女主,发生了爱情,然后就不想死了呢。我就是靠这个想法活到了如今,眼看着还有六年,我现在还在做言情梦呢。”林桐当时不知道怎么接话,现在是懒得再说一个字。他又累又渴又饿,头又疼,一仰头把冰红茶一口喝光,开始吃面前的沙茶牛肉饭。

第十二场

以为柳暗花明,结果一拐路口,又是撞见一面围墙。事到如今,林桐要接着往下走,只能靠自己开路,用棒槌把墙砸毁。

包康今年四月因受贿罪获刑,刑期九个月,将在隔年的一月出狱。林桐在林幸的屋里可以住到隔年二月,在租期结束前,他决定直接去找包康,与他当面对质。

接下来要做的就是攒钱。狼头说他有找人的暗道,不同的人是不同的价位,找普通公民是一个价,其中越有地位者越贵;找刑满人员是另一个价,其中少年犯最贵。要靠个人力量找到出狱后的包康,狼头说至少需要一万上下。

这钱太贵,但既然是孤注一掷,就要有倾其所有的准备。这是林桐在广州此地能为林幸做的最后一件事。他想他现在算是真正体会过广州,体会过大城市了。大城市的窗口无数,楼梯通天。好像建造起来,就是为了让人成为人,走路铿锵有声,行事四平八稳,生活一尘不染,情感错综复杂。人们安于迷失在和吃食一样有一百零八种的规矩之中,唯有在喝酒的时候,闪现一点已然忘却的富有梦的质感的自然的、野性的往事。在这样的地方,林桐没有一日不头疼。找到林幸之后,林桐就缩回家乡,遵母命去相亲,结婚,生子。遵父命去经营那片甘蔗地,戴草帽、手套,手握镰刀,种蔗,除草,收蔗,卖蔗。当一个黝黑的农民。

他中秋和国庆假期没缺勤一天,在厂里安装了无数个芭比娃娃。到了元旦,他也只攒到了六千二,又变卖了林幸屋子里的电视、空调和冰箱。将将凑到八千块。狼头收下他的钱,八十张一百块的钱钞甩打在掌心上“啪啪”响,说其余他帮添,“林幸就是我姐。”

林桐问什么时候有消息,狼头说一周时间。林桐又问,如果找不着包康呢?狼头说,那人就是广州监狱出来的,有很畅通的关系网,不可能找不着。

在等待的时间里,林桐剃了个光头,回住处又用林幸的修眉刀将自己的眉毛整个给刮掉,这样人看起来狠一点。他想着等到去面见包康的那天,他还要在手臂上贴个文身贴,再喊上狼头和几位工友,拿上棍棒。他像是将全部身家押上最后一张牌的赌徒,以百分之九十九会赢的信心,认定包康知道林幸的下落。就算砸断包康一条腿,两条腿,林桐也要从对方口中问出一点线索。

一周过去,狼头没有动静。不仅QQ找不着人,也不去玩具厂上班了。到了二月,一天有人敲门,林桐开门,看到一个浮着眼泡的老头,老头跨腿就要进门,林桐堵住问,你是谁?老头说,我是房东。林桐气势一下消散,把门拉开。

老头背着手,优哉游哉在屋里四逛,一会指着客厅的化妆镜周围,挑道,墙怎么都是污渍?那污渍红、粉、黑参差,林桐知道是林幸化妆时,意外留下的口红、粉底和眼影。他跟房东说,我会擦干净。老头去厨房,冷不丁又问林桐,你知道哪两样东西最招蟑螂吗?林桐随口答,油和糖。老头赞赏似地点头,对,就这两样。环顾了卧室一圈,老头问,你姐还没回?林桐诧异,点了点头,是。老头这才进入主题,这个月过完,请搬走,这房我不租了。林桐随机应变,押金退吗?老头讪笑,什么押金,房租一次性全交,没有收押金。林桐问,有合同吗?老头伸手进外套内衬,掏出折叠成块的合同,展开递给林桐,白字黑字,清清楚楚,没必要讹你们外地人。

林桐拿到合同,看到是包康签的字,交的房租。林桐拍下合同,答应房东二月底会自行离开。等房东走后,他抱着侥幸给合同上留的包康的号码打过去,电话已停机。

林桐在“寻人群”向群友问狼头下落,没有一人清楚。而后有声音稀稀落落说道,这人之前拉拢我去算命,也花了小一笔,算不出个什么来。有人附和,他之前还说认识警察,能帮我查车牌号,但需要给点好处费。事后他确实给了我车主的信息,但后来我打听到,查车牌根本不用那么贵。

林桐去了厂里,跟工头说狼头骗了他的钱,要看他当初进厂留的信息。工头不想把事情搞大,把狼头的身份证复印件给林桐,林桐一查,这身份证是假证。他被狼头骗了。

他又去了“陈大师命理馆”,店已经不见了。不是搬走,而是整个村子拆迁,那栋他去年来过,在二楼看红面的“陈大师”绕火圈踱步的楼房,整个被夷为平地。

林桐给柯菲打电话,电话已停机。他特地再去了沧州一趟,去敲那户她挂售的房子,有男人来开门。说这是他刚买的房,前房主确实是柯菲。“听说移民了。”

2011年2月27日那天,林桐将林幸的衣服全收进一个大纸箱里。每件衣服都有属于林幸的味道,一闻到这股味道,林桐就恍似回到童年的甘蔗地,与林幸在甘蔗间穿梭奔跑,两人的脖颈都是黏腻腻的汗水,汗水里沾了细小的叶绒,在阳光照耀下,在黑肤的背景之上泛着釉彩。林桐去闻林幸的后颈,居然在林幸的汗中闻出一股甘蔗的微甜气息。林幸煞有介事地跟林桐说,一个人如果在一个环境中成长起来,身上就会带有那个环境的味道。林桐说,那做臭豆腐的人不是很臭。林幸笑,对啊。林幸扳过林桐的身躯,我闻闻你有没有这个甜味?林桐面朝甘蔗田,背朝林幸,感觉到后颈有微微湿热的风在吹拂,是林幸的呼吸,之后他又感觉到像被温热的果冻一样点触了一下,风吹过发凉,让他触电似的发颤,他听到背后的林幸笑着说,“闻起来是甜的,但是味道好咸!”

去年三月林幸问林桐,“你会不会也想回到过去?”那时林桐觉得没那么想。如今他有明确的答案,如果那个过去有林幸,他就想回去。两个人,一直待在那片随风翻涌的甘蔗林里,四处游荡,任意弛骋,忘记天忘记地,变成鸟变成兽。直到永远。

林桐这时才明白,原来人长大,就是分别。

姐姐

第十三场

林家世代种蔗。起初,林父希望林桐能够子承父业,安心在家经营十六亩甘蔗田。等到林桐真的回家打算接手时,林父却犯了难。这几年,甘蔗的价格持续走低,之前一年能有五六万的收入,如今对半都难。有人说这是因为城里人突然不喜欢吃糖了,这听起来像是在说,现在的人们都不做梦了。所以林父更相信收购商的理由:如今蔗农一窝蜂,供过于求啦。

林桐灰头土脸回家,自然不想再出去。他向父亲保证,把田地交给他管置,五年时间,他能让年利润至少恢复到之前的水准。父亲也不想家里空荡,摸摸虎口处的硬茧,加了个条件,把人生大事尽快给完成了,生个孙子给他抱。林桐点头,雇来机械车收割甘蔗。林父看了直摇头,说他屁都不懂,这种收割方式会把整个田地捣坏,把蔗根压坏,这样来年就要重新补种。林桐没说话,只是看着地里的叶片漫飞,倒地的蔗杆被车轮碾瘪,青绿的汁液溢出来,空气中充满甜腻的气味。

对于盈利的承诺,林桐心里也没底。他只是有一种说不清楚的冲动,把这片覆盖他整个青少年时代的蔗田推倒,再换上新作物,好像这样就可以与之前的岁月作个分隔。他买了一本农业杂志,看里面介绍沃柑,以色列培育出来的杂交柑橘新品种,酸甜多汁,果型明亮圆润,产量丰富,春季前后上市,那个时段的柑橘品种少,能卖上好价钱。家乡的土壤条件和气候适宜种植。他就用最后这批收蔗的收入,购买了一批沃柑树苗,规划栽种的布局,十六亩地种满了一千六百株沃柑树。再经过两年时间的细心养护——一月改善土壤,二月喷药,三月施肥,四月修剪,五六七月促花保果、防治虫害,八九月施肥,十月修剪,十一月幼树管理,十二月喷药、施肥、剪枝。隔年重复,几乎全年无休,不像种蔗有农闲时段,这也是林桐愿意倒腾沃柑园的原因之一。干完活累乏易睡,一夜无梦。

有一次他在电视里看到广州的街景,天桥下边是一个麦当劳,好像就是他与狼头第一次见面的地方,在那里他请了狼头吃了两个套餐。狼头的嘴鼓囊囊,嘴角沾了沙拉酱,边嚼边说话,“找人黄金期是三个月,你要尽快。”林桐盯着盯着整个荧幕扭曲、摆荡、涣散,广州成为光怪陆离的怪梦。后来他一有空闲就跑去跟人斗地主,炸弹的时候就往桌上掼,“啪”“啪”几声响,一天不知不觉就过去了。

果林到第三年开始挂果,林桐站在阳台望向整片果园,橙光在绿叶之间闪闪烁烁,他就知道这事成了。那一年借助淘宝商城的助销,卖柑的总收入达到十六万以上。林桐履行了承诺,还身先士卒地带动了村民找到新的商机,一时间,村里浩荡开展了甘蔗革命,长达一个世纪的种蔗传统,就此成为历史。

那晚,林桐破天荒梦到了林幸。他跟林幸仍旧是孩童,两个小孩在如今栽种井然的柑园中捉迷藏。这次不管林桐怎么找,也寻不到林幸。他晕头撞向醒来,盯着黑暗算了算,距离林幸失踪已经过了有五年。五年时间似乎只是林桐的一转念,一转念,他就二十八岁了,管理十六亩果园,结了婚,生了一男一女两个孩子。而林幸在他的心中,却永远是五年前的三月跟他一起在大排档喝酒的样子,那时她二十四岁,慵懒,失望,淡漠。却跟林桐说她准备换个正经工作,毕竟在到三十岁这个关口前,还有机会重新来过。她的右耳垂裂开成粉粉的两瓣,有一绺毛发落在莹亮的眼前,身上有一股甜丝丝的气息,笑声玎玲。那时林桐喊她“林幸”,如今想到她,会在心中称她“姐”。

第十四场

植物的生长,本质是争夺阳光的竞赛。朝阳面的沃柑由于光照充足,果皮明亮,果肉酸甜饱满。背阴面的果实当地称“下栏柑”,“下栏柑”卖相差,果肉渣多,如果任由生长,会跟阳面的沃柑争夺树上的营养,因此在细果阶段,就要摘下丢弃。

2015年3月14日这天上午,林桐正在果园摘“下栏柑”,有工人来喊他,说外面来了辆警车。林桐心里咯噔,以为是经营许可证过期、引渠不规范之类的问题,他在裤侧擦了擦手,吩咐工人回去包两个红包,接着快步走出果园。

一位长了络腮胡的警察站在车门边,另一位坐在车里。见到林桐,络腮胡警察走上前跟林桐握手,又分给林桐一支烟。林桐一脸茫然,警察拍了拍他肩膀,“你不记得我了?”

林桐盯着警察看,一圈胡子勾勒出半圆的下颌,肤色很白。他仍没认出对方是谁,局促地摇了摇头。

“五年前,你姐林幸失踪,在广州是我负责接待你。”络腮胡警察提示。

“哦!”林桐恍然大悟,才想起他自始至终都不知对方的姓名,“是你啊。”

两人说了些客套话,一根烟抽完,林桐看另外一位警察仍坐在车里,用脚踩了踩地上的烟头,接着用说客套话的轻快口吻问道,“我姐找着了?”

警察点头,面色严峻,“她遇害了。”

林桐没做好准备,眼眶一下子发红,“几时的事?”

“就五年前,2010年,”警察说,“失踪之前,人就已经遇害了。”

“在哪里找着的?”

“广州一个国道旁的树林地里。”警察又递给林桐一根烟,揽他到车尾点烟,“被人埋在那。”

“树林附近有河吗?”

警察皱眉,仍然答道,“好像有。”又说,“凶手就是林幸之前的男友,包康。”

2010年3月16日,包康在车里掐死了林幸,为了脱罪,他开车将尸体载到国道旁边的一个沙厂里。他在广州的工程与沙厂有生意往来,因此能在沙厂停产时进去,再通过后门将尸体埋在附近一个荒废的树林里。

事后,包康主动向妻子柯菲承认犯罪,他说自己本打算跟林幸分手,但林幸拿他受贿的事情作要挟,准备向媒体曝光他,他才失手掐死了对方。他跟柯菲说,如果命案曝光,咱俩是夫妻,将会造成一系列连锁反应。首先势必要从咱们的家产中分出一笔巨额赔偿金;其次我在工作中大大小小贪污下来的钱款有两百来万,这些钱都是在车内收受的现金,并没留下证据,但受案件牵连,就有被彻查、上缴的风险;最后我成了杀人犯,之后我们离婚了,对你和你的家族荣誉也会造成不好的影响。所以,包康希望柯菲帮自己掩罪。

包康接着给出理由。第一,掩罪的难度很低。林幸被包康包养期间,没有要好的朋友,与父母关系不合。在掩罪作案的期间内,不会有人发现异样。第二,掩罪的好处很多。只要柯菲答应帮忙,包康答应事成之后以净身出户的方式与她离婚。

当初柯菲得知包康在广州包养林幸,曾带人去丽水城苑打听林幸的住处,要不是最后包康阻拦,事情很难收场。她心里是将林幸当做破坏家庭的小三,如今听到林幸死了,虽有错愕,心中快意更多。加之按照包康提出的条件,两人离婚,家中资产加上包康受贿所得,至少五百万全归自己。她答应替包康掩罪。

在广州,包康曾经在香江夜总会的包厢拿了施工方十二万好处费,进门时他两手空空,出门时提着一个纸袋。包康花钱拿到这段监控,让柯菲以匿名的身份向警方提交罪证,举报包康受贿。警方一介入调查,包康很快就认罪。

在包康被捕期间,柯菲拿上林幸的身份证,再从她房间带走林幸的衣物,挑不用登记身份的出行方式,穿上林幸的衣服去到莫高窟旅游。因那里风沙肆虐的缘故,可以顺理成章借助墨镜和头纱遮脸,而柯菲与林幸身形相近,纵使被监控记录,事后也难以分辨出来。为了使失踪事件更加可信,柯菲还在客栈房间中给林桐打了电话,她用吹风机朝话筒吹拂,以此来模糊自己的声音,并营造身处风沙环境中的假象。之后她再留下署名“林幸”的告别信,离开房间,搭私营大巴辗转回到沧州。

“因为林幸失踪时,包康正在狱中服刑,所以短时间内没人觉得这个事可疑。”警察说。

“我当时忽略了一点,柯菲假装我姐给我打电话时,她喊了我‘弟’,我姐从来没这么喊过我。”林桐越说越激动,“还有她当时说她在莫高窟外头跟我通话,吃了一嘴沙子,但是你刚才说她是在房间里用吹风机吹话筒跟我打的电话。如果我当时用跟她的通话时间,对比一下客栈的监控里她出门的时间,不就可以有力地证实,她跟我通话时还没有出门吗,以此得出她在说谎!”

“别自责,”警察拍了拍林桐肩膀,“不是你的错,都过去了。”

“包康那个错手杀害我姐的理由是他编造的!我姐不可能会要挟他。”林桐说。

警察点头,“嗯,但最重要是他认罪了。”

“怎么隔了这么久才认罪?”

“事情说起来有点复杂,”警察说,“后面他又犯案了,审讯的时候一并把之前的案子供出来。”

林桐身子发抖,不知是由于气愤还是难过,眼睛一直在涌泪,他不断地擦拭。

“节哀顺变,兄弟。”警察从烟盒抖出一根烟,递给林桐,又给他点烟,等林桐平静下来后,才说道,“我这次过来,还有个事情要跟你说。”

林桐闻到一股糜柑的味道,循着味转头,看到果园的门口堆放着十几筐“下栏柑”,这些柑放在这里已经有几天了,不少已经烂掉——橙色果皮覆上铁青色霉块,苍蝇围聚在筐顶乱飞。他打算等警察走后,就开车将这批“下栏柑”运到垃圾场倒掉。

“林幸的尸体找着时,已经呈白骨化,要确定身份只能进行DNA比对。”警察说,“你和你爸妈当初不是在派出所留了血样吗,我们通过遗骸的DNA与你父亲的DNA进行亲缘鉴定,证实死者的身份确实是林幸。”

林桐盯着警察的脸看,虚化掉对方的络腮胡,渐渐认出五年前圆脸警察的长相。

“但是呢,在这个鉴定过程中,我们发现你和林幸并非同胞关系,换句话说,你们不太可能是姐弟。”警察像背诵一样说出这句话。

“什么意思?”

“你父母有跟你提过,你是他们抱养的孩子吗?”警察问。

林桐漠然摇头。

“是这样的,我们又将你的DNA信息输入到打拐数据库中进行比对,结果比中了里面一对父母的信息,他们的孩子在1990年夏天的公园被人抱走,当时还不到三岁,这些年来他们一直没放弃寻找。”警察说。

林桐听不懂警察的意思,没有说话。

“当然,这可能是中间某个环节出了差错。所以我们想带你再去采集一次血样,重新做个比对。”警察停顿,“如果还是这个结果,我们再来考虑后面的事情。”

林桐看着地上自己与警察两道影子。他想到林幸曾跟自己讲过的一个故事,甘蔗地后面的山潭里有一个水鬼,静候在水里,等游泳的小孩上岸,水鬼就用长长的指甲割断小孩漂浮在水面上的长长的影子,一口吞进肚里。被吃掉影子的小孩,没有一个活过三十岁。当时还是小孩的林桐觉得这个故事一点都不恐怖,因为距离三十岁还有西天取经一样长的路,谁会怕?现在他想起这个故事,三十岁已在不远方,头又开始如走秒一样规律地发疼,他揉了揉太阳穴,问警察,“现在去采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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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郑泽帆

心爱每一个所创造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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