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 | 一个东北阴阳先生的人生修行|特写|果松客人|吉林|清明|殡葬|死亡|葬礼|工人|人生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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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干活儿，我觉得就是一种修行，这些人走向另一个世界，我在他们还没有彻底离开之前，把他们答对得满满意意，有朝一日，我也前往那个世界，他们见了我，一定会照顾我的，不至于叫我那么孤单、无助。

本文系网易“人间”工作室（thelivings）出品。联系方式：thelivings@vip.163.com

2018年阴历十月初一，按我们吉林省东南部这一带的民俗来说，是本年度最后一个“鬼节”。在这一天，人们都会成群结队赶到殡仪馆骨灰寄存大楼祭奠逝去亲人的灵魂。为应对祭祀人流、疏导交通以及维护祭祀秩序，作为殡仪馆员工，我们按照工作预案，凌晨5点前就得准时到达工作岗位。

那天，我刚一下通勤车，老黑就拦住我，用一副颇为深沉的口吻对我说：“人生无常，必须时刻提高警惕。‘大仙儿’成果在鲜花店里跟人谈笑风生，转瞬间，一头栽倒在地上，就此走进冥冥世界，再也不会归来了。”

我有些吃惊，冲口而出：“昨天他不还和咱们乱显摆吗？”

老黑说：“阎王叫你三更去，谁敢留你五更天？这就是人生的诡秘之处。”

我们这里，私下里都把“阴阳先生”叫作“仙儿”，有些名气的，就叫“大仙儿”。

成果就是“大仙儿”，而且他还算是“阴阳先生”里的“精英”。光就文化程度而言，那些土老帽出身的“阴阳先生”们就落他一大截——50年代出生的他，是正经八百的高中生，还写得一手龙飞凤舞的毛笔字，悼词写得讲究。他上通晓国家大事，下熟稔民间典故，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还能独立主持葬礼。凡此种种，都让他在“阴阳先生”中颇有些鹤立鸡群。

当然，这样一个“人才”，起初肯定是不拿“阴阳先生”当志业的。80年代中期，我刚认识成果时，他还是市内一家国营机械厂的工会干事。他是1974年22岁时接他爸的班进的这家国营厂，最初被分配到翻砂车间做一名普通工人。翻砂这活儿又累又埋汰，成果实在吃不消，就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工友对他意见很大。但是那时的人相对淳朴善良，念在他老爸的面子上，又顾及他年纪小、身子薄，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因要在工作中“耍赖”，成果免不了要经常写个假条，那端庄秀美的字体叫人赞不绝口。每次请假，他都振振有词，几句话就能说服车间主任。这就叫“好汉出在嘴上”，也叫“会哭的孩子有奶吃”，无论哪年哪代，都是走向“成功”的金科玉律。成果因此声名远扬，履“赖”履“爽”，终于“赖”出硕果，成了单位小有名气的“名人”。

“赖”了七八年后，他竟真撞上好运——1982年，单位原工会干事升职调往他处，空缺出的岗位亟需有人顶替。翻砂车间主任抱着“送瘟神”的初衷（或许也掺杂有“举贤若渴”的心态），力排众议，全力向厂部推荐成果。

一试用，还别说，真是人尽其才，30岁的成果可算是找到施展才华的舞台了。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的工人编制一时半会转不了干部编制，很长时间里他都是“以工代干”。即使这样，成果依旧感到很满足，用全身干劲弥补以前失去的岁月。

成果找对象眼光忒高，直到34岁“高龄”才结婚，娶了一位小他4岁的漂亮媳妇儿，婚后3年里得了2个儿子，生活惹人羡慕。日子过得惬意，成果更是充分发挥自己嘴勤、腿勤的优势，加上为人一副“热心肠”，把本职工作做得风生水起。

那个年代工厂里的工会，被大家称作“红白理事会”，哪个家庭一有“红喜白事”，免不了得请单位工会的同志出面帮忙主持大局，单位工会按照规定，派车、出人，性价比极高，是让丧属很有面子的事情，也是成果出头露面的最佳机会——工会只有他一个干事，而职工人数众多，所以他“出镜”的机会也多。

我和成果认识，也是因为这个缘故。我从80年代中期进了殡仪馆，从事过很长一段时间开票员的工作。来送葬的人，首先过的就是我这一关——核对死亡证明、选择服务项目、确定火化收费等。

来我们这里办理殡葬事宜、跑前跑后的人，当年一律被叫做“张罗”。那时还没有实行遗体统一停放，人去世后，家里搭灵棚，遗体就停放在灵棚里，所以那些民间专业的“阴阳先生”一般也就不到殡仪馆来。整个治丧过程中，由他们负责的“核心工作”都在灵棚里进行——替亡者“送浆水”“送盘缠”，穿“装老衣服”，打“腿绊脚拌”（东北民间习俗，“脚拌”、“手拌”意即双脚、双手绑红绳，使其不能乱动，以免打扰人类），塞“压口钱”，置办“打狗干粮、打狗棒”（“打狗干粮”现在用饼干代替，“打狗棒”用火腿肠代替，用于喂食天狗，以免在去天堂的路上被咬），以及最重要的“踩茔地”和骨灰下葬。

而到殡仪馆代为办理火化手续、跑腿学舌的，都是这些企事业机关单位或是各个街道的“张罗”们。他们都是无偿服务，多数时候做的都是“赔本买卖”——因为服务的群体不是同事就是亲友，在帮助“张罗”之余，还要自掏腰包“赶礼”，忙的时候都顾不上吃饭喝水。相比之下，提供有偿服务的“阴阳先生”就要悠闲一些——固定“程序”、固定时间，来回都有车接送，活儿一结束，丧属立马把钱双手奉上。

这就是民间专业“阴阳先生”和代表组织的“专业张罗”本质上的区别。不过那时双方都能够做到井水不犯河水，各司其职，相处融洽。

在经过几次“实践”之后，初出茅庐的成果就能举一反三，在送葬队伍没有出发前，就会和丧属敲定好将要选择的殡仪服务项目，自己认真仔细检查核对将要出示的各种证件，一切做得有条不紊。

但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

有一年深秋，凌晨5点，天刚麻麻亮，我按部就班走进业务接待大厅，刚把需要为丧属开具的服务票据放到桌上，门一响，抬头一看，成果领着几名家属走进来了。

看我有些惊异，成果解释说：“逝者是我们单位的一名退休老职工，老家有‘祖坟’，火化完要回去安葬。因为路途较远，单程需要1个多小时，就起个大早。家属事先和‘阴阳先生’说好了，凌晨3点以前，把‘辞灵’、‘开光’等丧葬程序进行完毕，凌晨4点准时到达殡仪馆。如此一来，不争不抢，火化时就能排个‘1号’，这样就会有充裕的时间回老家安葬逝者的骨灰，还有时间回到市内设宴答谢各方亲朋好友，这也叫‘舍小利、顾大局’。”

“你们真不容易，张罗丧事的同时，还要和家属一起起早贪黑！”

我对成果生出敬佩之情。可在审核他递来的逝者死亡诊断书时，却发现了一个问题——死亡诊断书上逝者的名字是“李淑芹”，而查看户口本时，逝者的名字却是“李淑琴”。这种失误可不能含糊将就，一字之差，将会影响到日后领取丧葬费、注销户口以及遗产继承等等事宜。

成果懊悔地说：“怨我！以前填写档案，都是照葫芦画瓢，也没有仔细核对。”

他问我咋办，我说按照制度，只能回医院重新开具死亡诊断书。

成果一听就急眼了，一边用巴掌使劲拍自己的脑门，一边语无伦次地自言自语：“这怎么整？起个大早赶个晚集，一番心血就这么白费了？”

回医院重新开具死亡诊断书，再顺利也要1个小时，而这就是个连锁反应，后面火化时间肯定得延误，继而延误回老家安葬时间，最后影响到丧属“答谢宴”的时间和规模，是对成果和家属“诚信”的严峻挑战。

拍了一会儿脑门，成果用商量的口吻对我说：“你看这么行不行？咱们这边正常办火化手续，遗体正常进炉火化，我那边立马叫人到医院换诊断书，这样两不耽误！”见我不置可否，他又从公文包里取出一封介绍信，一边填写一边说：“我用我个人的人格和单位的名誉担保！”

家属也在一旁连声说“小话”。这件事情涉及到服务质量和方式，不是我能决定的，又考虑到后面还有其他家属等待办理火化手续，我决定领成果去当面请示我们业务室主任。根据“特事特办”原则，我们主任又经请示主管馆长，决定按照成果这个主意先行办理遗体火化手续。

成果果然是个言而有信之人，这边遗体火化后骨灰刚出炉，那边新填写的死亡诊断书也换回来了，我们和家属双方都极为满意，对成果办事的利索果断都赞不绝口。

此后，他俨然成为我们“编外”的殡葬联络员，是我们这里最受欢迎的工会干事之一。他爱学习，比如葬礼过程中“指路”“送浆水”“烧三斤六两纸”“辞灵”“送盘缠”等环节，他起先不懂，便暗里揣摩，不耻下问。之后又找个没人的地方实际操作，三番五次，居然也学得有鼻子有眼。掌握了这些固定“套路”后，再结合自己的笔才、口才、文采，成果的葬礼主持做得有声有色，极具个人风格，还蹚出了为家属实行“一条龙”葬礼服务的新路，名声渐起。

机械厂是我们这座城市数得着的大厂，职工众多，我的几个朋友也在那里工作，喝酒唠嗑时难免不提起成果。朋友程铁说：“成果这人够交。我们厂里所有人，上到厂长下到一般职工，谁家一有大事小情，通知工会，成果肯定像办自己家里的事情一样，尽心竭力，还不会偷奸耍滑。最关键的，这个人还不势利眼，无论是干部还是工人，一视同仁。”做焊工的朴军也说：“谁家都难免有个大事小情，要没有个明白人帮助张罗，那可真是抓瞎。现在，我们单位都不管成果叫‘张罗’，叫‘及时雨’。”

我想，一个人有如此口碑，应该说算活出人生的意义来了。

当然，为他人“张罗”红喜白事，干好了口口相传，干不好万人痛骂，这是各单位“专业张罗”都要面对的现实。好在，成果说他天生没有大的追求，对“张罗”这事乐此不疲，只为求个精神上的愉悦。

就这样，在往后的10多年里，成果作为机械厂的“张罗”，我作为殡仪馆的服务人员，彼此之间形成了一种密切的“互动关系”。来往频繁，陌生人也会成为朋友，何况我们之间还有程铁朴军他们“推波助澜”，时不时聚餐喝一顿。我对他，虽没上升到喝鸡血拜把兄弟的地步，却也满怀着钦佩之情。

2003年下半年，家中有事，我忙里忙外，等闲下来，才发觉很长一段时间没见到成果了，就去问殡仪车司机老黑。老黑一撇嘴，一摊手说：“你是闭门家中坐，不问世间事——你没听说？他们单位关门黄铺，全体人员回家待业。”

直到2004年，成果的声音才重新在殡仪馆出现。不同的是，这次他穿着打扮和当工会干事时截然不同——先前一套笔挺的西装换成了一套迷彩工作服，脚上也不再是油光程亮的皮鞋，而是一双工厂发放的高腰黄胶鞋，肩上还背着黑皮包。最令我惊讶的是，他的腰竟有了一个不太明显的弯度，说话底气也与原先有了明显的区别，我俩四目相对时，他的眼神闪闪躲躲，不再如往日那般神采飞扬。

其实我们对形势“门儿清”，那时国营、集体单位不断破产，当年的“单位人”都变作了“社会人”，再无“组织”把他们聚拢到一起。人和人之间的关系，由于离多聚少，显得“生分”。同时价值观反转，原先那种无偿奉献的“张罗”们已经近乎绝迹，大量的“阴阳先生”如雨后春笋，纷纷涌现，从“幕后”走向“前台”，兴高采烈地瓜分这块令人垂涎三尺的“蛋糕”。

成果本来就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张罗”，如今把金字招牌更换一下，名正言顺收取服务佣金，当个“阴阳先生”，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可能是他自己还没习惯这个身份转变，那天忙完之后，他一脸落寞，匆匆打个招呼，便离开了。

我当然能理解，曾经有头有脸的人，如今被单位“扫地出门”，是个人都有心理落差，何况是一直有些自命不凡的成果。

好在不久之后，再一次来到殡仪馆的成果已然恢复如初，神采奕奕，腰也挺得倍儿直。几天后再见到我们时，才主动听他聊起前些时日的事。

机械厂破产时，成果本以为自己会凭借奉献和才华被“分流”到机关事业单位，没想到却被作为“富余人员”位列第一批裁减名单上。突如其来的打击，让他有些茫然失措，愤懑、后悔轮番折磨着他。他尝试过蹲市场，贩卖水果和各种鱼类，结果是卖少赔多。知道自己不是干买卖的料，又找不到中意的活儿，他只好强忍受妻子的数落，一直闷头躲在家里吃闲饭。

原先在机械厂的同事说是久闻他大名，想请他帮个忙办个“白事”。他闲着没事儿，也推辞不过，才再次来到殡仪馆——也就是我之前看到他那一次。身份变了，做起事儿来，成果也觉得横竖不对劲，但总算凭借此前的“专业”和“实力”，圆满地完成了同事的嘱托。

丧事办完，丧属往成果手里塞钱，他脑袋瓜子一时竟然没有转过弯来，还觉得是人家瞧不起他、埋汰他，横八竖挡就是不要。最后丧属说的一句话，使他的精神世界备受冲击：“谁干都要给钱，找熟人就是图个方便、顺利。‘白事没有白干的事儿’，给钱就不欠人情。你不要钱，这笔人情我们怎么偿还？”

成果听了这句话如醍醐灌顶，第一次真切地感到，“人情”是可以被金钱代替的，自己应该“与时俱进”，抛弃老观念。琢磨过味儿来后，成果觉得做“阴阳先生”也是个为他人服务的光荣工作，解人家燃眉之急，是做一件善事，不仅不用“赶礼”，人家还给“劳务费”，相比生存危机，“面子”值几个钱？能当吃当喝？没有钱，妻儿都瞧不起自己。前程是自己走出来的，豁出去，前方大路一马平川，吃苦、丢“面子”总比坐吃山空强，何乐而不为？

这以后的成果，和从前一样，爽朗、热情，把人家的事情当作自己的事情来办，面面俱到，为丧属着想，该省的省，该花的花，很受称道。付“劳务费”时，人家总会多付几百元钱。逢到此时，成果会用自己的右手，点出自己应得的那千百元钱，然后用谦逊的语气说：“贫道爱财，取之有道。这是你们赏给我的饭碗，取得过多，那就不仁不义了！”

这是明面上的话，私下里我们也懂：“阴阳先生”每干一个“活儿”，购买花圈、骨灰盒，丧属宴请吃饭等，中间都有提成，细细折算下来，这绝对是一个高收入群体。

成果当上专业“阴阳先生”后，人是越发精神，待人接物文文雅雅，谈吐办事透露出高深的文化修养。为刻意显示自己的“与众不同”，他特意为自己量身定做全套崭新的“行头”——衣裤是藏蓝色“贵夫人”西服套装，脚下一双黑色“金猴”皮鞋，脖子扎一条红色“金利来”领带。他本来就是一个“衣服架子”，这套“行头”一上身，整个人更加显得标板溜直，特别有精气神。

据说，作为专属“行头”，成果一口气定制了4套，春夏秋冬轮流穿。当然，东北天气四季分明，随着天气转冷，成果在外套不变的前提下，内衣花色频繁变换，各式名牌保暖衬衣、羊绒衫、驼绒衫、全毛毛衣，一应俱全。

成果当专业“阴阳先生”仅仅半年后，就接手一个“大活儿”——本地腰缠万贯的房地产老板“付千万”的老父亲去世，“付千万”邀请成果主持葬礼。

乍听到这个消息时，我们不禁纳闷，在高手如林的“阴阳先生”中，“重出江湖”的成果尚属无名之辈。本城里在“业界”鼎鼎有名的“大仙儿”有十数人之多，以“付千万”的人脉，寻个其中翘楚轻而易举，这“天上掉下来的馅饼”怎么会砸到成果的头上呢？

后来又听说，在这之前，“付千万”曾经参加过一个亲属家老人的葬礼，亲眼见识了成果的“精彩服务”，当时印象深刻，这次自己家里有了丧事，第一时间就想到了成果。

“付千万”的小弟是我小学同学，我自然也在参加葬礼的来宾之列。成果后来跟我说，他当时接到“付千万”电话时，也是受宠若惊。冷静之后，深知这是一次千载难逢的“机遇”，不仅“露脸”，还可“收财”，更为重要的是，这个“大活儿”可能直接关系到他今后的“职业生涯”是否能“大红大紫”。

当天，从停灵到火化到埋葬，成果像吃了兴奋剂，全身洋溢着满满的精气神，他使出浑身解数，超水平发挥，手上功夫是一流，嘴上的功夫也是一流。

比如，在给逝者穿寿衣时，成果手里忙活，嘴里给帮忙以及围观的人介绍他要丧属为逝者购买这“九领套”的原因——就从这套“九领套”寿衣又名“九领五腰”开讲，他解释了什么称作“领”，什么叫做“腰”，原原本本，无一遗漏。

再比如，那些繁琐的殡葬礼俗程序，像“送浆水”“送盘缠”“摔丧盆”“开光”等等，成果都会口若悬河，引经据典，给大家讲出传说或者依据来，愈发显出和其他“阴阳先生”的不同来。

“付千万”大富大贵，本地不少有头有脸的人都前来参加他父亲的葬礼。成果这一系列流程下来，大家对他的敬业精神、服务意识以及知识底蕴都牢记在心。也就是说，这天他的表演有多“好”，明天的舞台就有多“大”。

果不其然，经此一事后，成果声名鹊起，身份“连跳几级”，跃升为“大仙儿”中的“大仙儿”。到达这个境界的“阴阳先生”，是真正的名利双收，许多人慕名找到他，主动请他去操办自家的丧事，“活儿”不愁，丧葬用品的提成、“服务费”的价码，自然都是水涨船高。

成果的运气好得令其他的“阴阳先生”双眼通红。在这个群体里，谁都认为自己有两把“刷子”，互相都不服气。除熟人直接介绍，对于如何把自己名气做大做响，“阴阳先生”们八仙过海，各显其能。这其中，一项具有“共性”的招式就是“吹牛X”。

成果也得“入行随俗”。这对他并不是难事，有单位时，成果就喜欢自我标榜，现在都是“专业户”了，没有了约束，吹起来更是一发不可收拾。他百讲不厌的有两个故事，旁听者百听不厌，除哈哈大笑外，都将其视为“阴阳先生”专辑故事中可以列为“经典”的作品。

第一个故事是“走近路穿小道”。

成果有次生病，病好后，出山给一家人办“事儿”，刚开始，一切都很顺利。到了“送盘缠”时，已经是晚间8点18分（这是他翻看老黄历算出的黄道吉时）。

“送盘缠”的队伍事先已经安排得妥妥帖帖，家庭成员、家族成员行进的次序、手里应该拿什么殡葬物品，这一切成果早已一一告知。由于对这些环节驾轻就熟，成果监督起来就有些漫不经心。在熊熊火光的映照下，成果抑扬顿挫地诵念“马票”、诵念恭送逝者“直奔极乐世界”的寄语，然后宣告结束。过程显得完美，丧属感激不尽，吊唁的宾客也是赞声不绝。成果一脸肃穆地把大家带回灵堂，刚一踏入门，一眼就瞅见一对穿着艳丽的“金童玉女”，正圆瞪两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站在墙角看着他。成果立时全身汗毛耸立、嘴发瓢，半晌才回过味来，颤颤抖抖问逝者的次子：“这是怎么一码事？刚才不是安排你负责运送他俩吗？”

逝者次子的脸霎时红了，一个劲儿拿拳头打自己的脑袋瓜子，无力地解释道：“都怨我！光顾接个电话，转回头就忘记这码事儿了。”

木已成舟，大家都眼巴巴地看着成果，恳求他拿一个主意。

成果说：“既然大家都相信我，我就带领大家亡羊补牢。”

他果断地叫家庭成员们一人再拎上一打烧纸，次子怀抱那对“金童玉女”，匆匆返回刚才“送盘缠”的地方，烧纸及那对“金童玉女”点燃后，他嘴里念念有词：“兹命‘金童玉女’，加快脚步，一步十里，走近路穿小道，迅速追赶你家主人，牵马坠蹬，随身伺候，不得有误！”

第二个故事是“重开张建祖坟”。

当时找成果的那家人在郊区有祖坟，打算将后去世的老母亲和原先已经去世的老父亲合葬。成果安排逝者的儿女们按照他的要求购买来各种随葬品，又吩咐他们提前一天到祖坟地，割蒿草，清理落叶碎石。事情布置得应该是滴水不漏，可是第二天火化结束赶往坟地时，却发生了意外——丧属带领成果进山后竟然迷路了，坟地自然找不到了。

大家都着急，虽然老坟地大都来过，但是此时此刻两眼一抹黑，谁都确定不了该去哪儿找。来到一处背风向阳的“风水宝地”，丧属说像，于是成果指挥大家立即开挖，抡镐挥锹苦干5分钟挖出一块坟门石，丧属一辨认，说挖错了。成果赶快叫大家转移地点，爬到另一座山坡，家属手指几座坟，说应该是这里。于是成果又指挥大家继续奋战，结果挥汗如雨忙活了10多分钟，丧属又说挖错了。如此挖了3次，已经是上午10点了。

丧属汗流浃背，送葬的人无可奈何，都央求成果给拿个主意。成果急中生智，先对大家说：“咱们不能再挖了，这叫挖人家祖坟，光天化日的，‘点儿背’叫人家孝子撞上，非和咱们拼命不可。”然后用商量的口吻说：“时间不等人，正午已近，必须当机立断。此处山清水秀，视野开阔，还有龙脉绵延。不如重新踩个‘茔地’，作为祖坟，先把老太太埋在这里。以后找到老祖坟时，再行迁坟。”

一个先生一个令，况且这件事情实在怨不得成果。大家一听，这是“救命”的招啊！纷纷点头同意，从心底对成果的“决策”赞叹不已。于是成果不再怠慢，拿出罗盘，打“相口”，指挥大家尽全力开挖“圹子”，一番挥汗如雨的紧急劳作，总算在正午来临之前，叫逝者落土为安。

这两件事，虽是有自我夸耀的成分，但的确能看出，成果就是端这碗饭的人，“随机应变”的能力确实是一绝。

成果就这样将“阴阳先生”做得有声有色，从无产者一步踏进金钱王国。不过，出了名的“大仙儿”成果，依旧是那套标志性的“行头”，依旧是口若悬河、面面俱到，依旧是不吃家属的宴请，挨到饭点，就到附近小吃部要一碗小米粥、两个牛肉包子，对付一下。

我们猜测，成果行事低调，遵循的应该是“包子有肉不在褶上”的老话。

几年之后，程铁对我说，他曾经参加过一次成果的“搬家宴”，在参观成果的新宅时，有种刘姥姥进大观园的感觉——120多平米的地暖暖气楼，装修豪华气派，顿时感到自己住的挂暖气片的旧暖气楼，不过就是个贫民窟。

“成果除这套暖气楼外，还有一个处在闹市区的门市房，也是100多个平方的面积。”程铁说话有些酸气，“这世界太不公平了，‘阴阳先生’不就是招摇撞骗，凭啥能挣这么多钱？”

以前的朋友都这么眼红，毋宁说同行了。

2006年的夏天，成果有20多天没有在殡仪馆露面，我们一问，就有别的“阴阳先生”说，成果嘚瑟大劲儿了，被眼红的同行下套，脑袋瓜子被砍了好几刀。

据说，成果的“活儿”太多，早就引起同行的嫉妒，而且有时他还和别人公开“抢活儿”。钱财面前是没有道义可讲的。有一天，已经是晚间8点多了，成果接到一个电话，说郊区山上平房区有一家老人去世了，叫他赶紧去帮助穿寿衣，又给了他一个电话号码。成果没有多想，打车就赶到通知地点，等了半天也没看到有人接，打电话又打不通，急得火上房。

这时候，黑暗里钻出几个人，用力把他摔倒在地，拳打脚踢，一边打一边骂：“叫你装！叫你‘抢活儿’！”可能拳打脚踢不过瘾，临走，又在他脑袋瓜子上横平竖直颇为规范地砍了好几刀。

可怜的成果，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当被路过的行人送到医院时，已经由于失血过多处于迷离状态。因为在养伤期间他回忆不出任何对破案有用的线索，此案最终成了“无头案”。

次年，成果又得了一场大病，这是一次“大劫”，他足足住了一个多月的医院，对外号称是急性胃溃疡发作。事后，市心脑血管专科医院的朋友对我说：成果其实是因心脏病住院，并且，他的心脏已经不是“原装货”，里面新装了2个支架。

作为“阴阳先生”，成果果然和我们这些“尘世俗人”有所不同，在心脏病急性发作之时，他是自己把自己送进医院急救室。有一个版本说，有那么连续五六天，成果一直“没活儿”，一闲下来，就不断有人找他打麻将。成果那天在牌桌上连续“奋战”了一天，傍晚时分精疲力竭地打车往家里赶，车行半路，就觉心脏憋屈、后背针扎般疼、呼吸加速，头上身上冒出许多虚汗。见多识广的成果意识到自己的“大限”将至，便咬紧牙关，命令司机紧急掉头直奔医院内科急救室，又哆哆嗦嗦掏出电话，直接摁出“亲情号”，叫媳妇儿直接到医院。说完这些话，他感到自己已经虚脱，再无力说任何一句话，做任何一个动作。

出租车司机见状不敢怠慢，一踩油门，连闯3个红灯，以最快的速度把成果送到医院急救室。事后，医生说，多亏那位司机闯红灯抢出的那几分钟，要不，他可真成为另一个世界常驻居民了。

那以后，我以为成果会稍微停下赚钱的脚步，一来平息下同行的怨气，二来也是奔60岁去的人了，心脏病二次发作的后果，他不是不知道。

怎料，出院后那几年，成果比以前更玩命“揽活儿”，而且忙前忙后，简直达到大事小情事必亲躬的程度，连200元“客串”捡骨灰都要接。我们都感到有些纳闷，因为他已经熬到“大仙儿”段位，似乎应该瞧不起这几百块的“小活儿”了。

成果见我们有疑问，就开始对我们扯大彪（东北土话，漫无边际地和别人吹嘘）：“人这一辈子，对你所从事的工作，因为身处的生活环境不同、阅历不同，引发认识上的差异。”

他接着拿自己的经历做例子：“在我有单位时，我觉得为别人张罗白事，是我必须要完成的任务，干好了，家属满意没有意见，才对得起我那份工资，对得起领导对我的赏识。下岗失业后，再为别人家办理白事，我觉得这是我的饭碗，办不好，家属不满意有意见，名声臭了，谁还会找你干活儿？饭碗都砸碎了，你不就得喝西北风去！现在干活儿，我觉得就是一种修行，这些人走向另一个世界，我在他们还没有彻底离开之前，为他们‘指路’、‘送浆水’、‘送盘缠’，把他们答对得满满意意，有朝一日，我也前往那个世界，他们见了我，一定会照顾我的，不至于叫我那么孤单、无助。”

这是成果单方面的说辞，真正的原因我们都知道，看破但是不能说破——根据程铁的说法，成果的心脏支架，只医药费一项，花费就将近10万元。2009年，他媳妇儿因为腰腿疼痛进医院检查，竟被诊断为骨癌晚期，医药费、营养费、护理费就是无底洞。两个儿子成人之后都没有成为可塑之才，成果又不想叫他们子承父业，就给大儿子买了一辆大货车，从事长途运输，又给了二儿子一笔“创业基金”，利用家里的门市房从事服装经营。这些钱都需要成果自己掏腰包，他甚至咬牙抛售了一套暖气楼，再不拼命“干活儿”，整个家庭都要“停摆”。

我也理解成果不说实话的苦衷：心脏病是个飘忽不定的恶魔，发作的时候不给人喘息的机会。前些年就有个“阴阳先生”，在为丧属举行骨灰安葬仪式的时候，心梗突然发作，一头扎进挖好的“圹子”里，丧属就此赔付了10多万。对成果而言，死在“工作现场”兴许是个好事，最低限度有个赔偿，可万一过早死在家里呢？“保密”工作不做好，谁还敢请他去“干活儿”，他还挣什么钱养活妻儿？

往后这些年，我看着成果风里来雨里去，对“阴阳先生”这份志业充满热情，又赚了几套房，也算是小城里的小名人了。他的妻儿都过上了富裕的日子。

最后一次见到成果，是2018年的阴历九月三十，“鬼节”的前一天。那天下午，我和老黑进行下班前例行巡查，走到鲜花店，正好看到成果和其他几位“阴阳先生”在与几位女服务员扯大彪。这时巡查工作已近尾声，看到这些人谈笑风生，我和老黑就站在一边听他们瞎白话些什么。

竖耳才听一分钟，就整明白了，这是成果在向他那几位忠实听众讲述他在“六六大寿”那天成功“渡劫”的故事。自打干“阴阳先生”那天起，成果就变得有些神神叨叨，他把自己掌握的民间传说、民间典故、民间迷信有机结合，创造出他具有特点、兼具“成氏知识产权”的“成先生文化”。

成果讲，前些天，也就是阴历九月十五，是他66岁大寿。老话说，“六十六，不死掉块肉”，成果为使自己吉祥如意度过这个人生节点，精心设计了“成氏渡劫”方案。

生日当天，他起了一个大早，在早市那排卖肉的摊位前，精心挑选一家卖相最好、卖价最贵的牛肉摊，称了6两6钱牛里脊，也不用包装，直接夹在左腋窝下往家的方向溜达。行至自己家不远处的一条黄线前——这是他离家时用米尺精心丈量出来的，刚好距离家门口66米——成果身子冷不丁一栽歪，那块牛肉就挣脱他的束缚，代替他身体的某一部位，无所顾忌地掉落到地上。

进家门后，成果早餐不吃主食，只吃水果，水果也只有2种，桃和杏。也不多吃，一样只吃2个，这叫“幸运逃过”。吃完早餐，休息66分钟后，成果叫儿子开车，去远郊66公里处，下车就地烧化6斤6两纸钱、66根香，用来供奉南来北往的各路游神散仙、精怪鬼妖。

到了晚餐，成果强撑肚皮，吃下66个小巧精美的白菜馅水饺——这是在他的谆谆诱导下，两个儿媳妇使出浑身解数精心包出来的，每个水饺据说仅有普通水饺的1/3大。然后和家人说了66分钟的家常话，上床休息，把第二天起床的闹钟定为早6点6分整。

成果得意地总结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人这一辈子，‘劫’不一定啥时出现。要经常想想‘招儿’，渡‘劫’于无形，方能解除后顾之忧。我这次就渡‘劫’成功了，标志就是不仅睡觉香，吃饭也香，比原先好老鼻子了！”

我们都笑开了。听了一会儿，我就收工回家了。我和老黑离开后几个小时，成果就一头栽倒在花店里……没成想，这是我见成果的最后一面。

再见时，成果已经安静地躺在冰冷的瞻仰棺里，两片发紫的薄嘴唇闭合得紧紧的。因为事情来得太突然，他的家人没有任何思想准备，跪在棺前哭得死去活来。来送葬的人们也是唉声叹气，感慨人生的无常。

人世间往来穿梭，谁会有一个固定的模式？其实成果这也是提前透支了身体，这样玩命地干，身体哪儿能吃得消？

成果出殡时，作为老熟人，在灵堂，我和老黑跟他做了最后的告别。目送成果的遗体被火化车缓缓送进火化炉。我想：可能像他曾经说过的那样，在那个世界，他一定会受到欢迎的。

（本文人物均为化名）

作者：果松客人

编辑：唐糖

题图：《父后七日》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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