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狱与越狱之后

2016-07-30 20:44: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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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反像跷跷板一样翘着

1981年冬天,我收到母亲的信,她告诉我上海第一医学院党委为我的右派问题平反,并附上了手抄的改正书。

1982年春天,母亲又通知我,上海市公安局已对我的劳动教养问题平反。这又进了一步。但是久久期待的云南省丽江中级法院的平反书却迟迟不来。我相信这个问题阻力最大,很可能无法解决。(《徐洪慈回忆录》未刊稿

云南那边,像跷跷板一样翘着。云南不同意。

这时候,他做了一个决策,决心克服恐惧心,试试给有关中央领导写信。他在华东局工作过,曾经有两个老领导,一个叫黄辛白,1981年已经担任国家教育部的副部长,还有一个就是乔石同志,已是党和国家领导人了。早在50年代徐洪慈读大学以后,和这两位领导联系已经很少了,后来自己出了事就更无法联系。于是,他大着胆子写信,把自己的遭遇告诉这两位老领导。

两位老领导都得到了他的来信,而且两位都有反馈。信中说:“这样的事情是不是属实,要查。也并不因为你是我的老部下,就偏信你的一面之词。第二,查出来如实,你就平反,你就是个大学生。”

两位领导无论口头还是书面都有过指示:“这事情要办!”但是,事情依然一波三折。

全国都在为右派平反,凭什么不给他平反?领导都发了话,但事情没那么容易,下面一直反弹,特别是云南省法院、丽江地区法院,他们说:“他错划右派不是我们的事情,是上海方面的事情,在我们这里,他犯下了不容原谅的错误,不能赦免的错误,就是越狱。”

对于丽江507重刑监狱监狱长李光荣来说,徐洪慈这个人是他所在监狱唯一越狱成功的人,他居然能从重刑犯监狱逃出去。现在得知他后来逃到蒙古去了,在李光荣看来,情况更加严重。叛国投敌、越狱,两罪并罚,不能平反。这是罪不可赦的。

李光荣曾经捏造徐洪慈组织犯人集体越狱的材料,企图置徐洪慈于死地,徐洪慈是在接到别人的报信后才决定逃亡的。因此,1972年的越狱,对徐洪慈来说可谓是一场生死逃亡。

我于是继续向中央有关部门写信,要求丽江地委为我彻底平反。冤案在前,死亡逼迫在后。如果我不越狱、不自救,那么今天的平反书恐怕只能对着徐洪慈的墓碑朗读!(《徐洪慈回忆录》未刊稿

徐洪慈继续写信,直到后来,中央领导有了明确的表态:

徐洪慈这个事情,首先判断的就是前提何在。他是越狱的,他是越境的,但是谈任何事情要有前提,如果他不被错划成右派,他怎么会发生后面那么多事情呢?后来怎么发生的?因果,一切都有因果。所以一切的根源,都是因为这是一个冤枉的事。既然冤狱被平反了,前提被推翻了,那么后面一切都不能成立。

这最后一句话为他定了性。

此后,为徐洪慈平反的指示,是直接从中央发指示到云南省高级人民法院,自上而下的。这是来自中央的力量,也是来自道义的力量。

这是一种迟来的公正,虽然迟来,但还是公正的。1982年6月,徐洪慈得到了彻底的平反。

难道是老天给我的征兆吗?

1982年6月19日的上午真的下了一场鹅毛大雪,千山万壑,白雪皑皑,“六月飞雪,天象示冤”,蒙古人奔走相诉,连称千古奇闻。我踟蹰在大街,如痴如呆——难道是老天给我的征兆吗?关汉卿的《窦娥冤》是奇冤,我的案情难道不是奇冤?四次越狱,万里亡命,沉沦异国,娶妻生子,也是闻所未闻啊!(《徐洪慈回忆录》未刊稿

对徐洪慈来说,真正的冤狱平反了。六月飞雪,对他个人来说是一个彻底的拐点。这意味着,他可以回中国了。

1982年10月,中国驻蒙古大使馆致信徐洪慈:按照有关规定,你已获彻底平反,“我们恢复你的中国国籍,你要到乌兰巴托中国大使馆来领你的护照,领了护照以后,你回国探亲也可以,回国定居也可以”。接到信的徐洪慈欣喜若狂。

那是永生难忘的一刻。

然而,蒙古人也找他谈话。

这次露面的是蒙古国家安全局,大意是:“徐洪慈,我们对你不错吧。”

他说:“你们是我的恩人,在我面临死亡的边缘,你们救了我。”

“既然这样,”蒙古安全局的人说,“那么,现在你的祖国为你平反了,要你回去,你怎么看?”

“我很矛盾,我在这里成家,当然我永远忘不了我的祖国。”

“我建议你要慎重考虑这件事情,我们欢迎你加入蒙古籍。”

到这个时候,徐洪慈觉得非常奇怪:你们一直不让我加入蒙古籍,现在为何同意了?他曾经提出过这个想法,那是为了安全,假如加入了蒙古籍,他们就不能引渡他了。引渡的阴影一直笼罩着他,他怕被抓回去,他怕再见到李光荣。但是,当时蒙古对他的要求不置可否,一直拖着。现在却说,“欢迎你加入蒙古籍……”

徐洪慈说:“我就直说了,我曾经多次流露过这个意思,你们不理我。现在我的祖国要我回去了,你又要我加入蒙古籍了,就是不想让我回去嘛。”

那个蒙古人说了一句很妙的话:“这是常理嘛,女人的魅力就在于她没有离婚。”

这句话说得很奥妙,简直不像蒙古人说的。

徐洪慈的回答则是:“祖国的魅力就在于永远令人难忘。”

1984年3月奥永的亲戚在乌兰巴托火车站为徐洪慈一家送行。

二十五年,沉冤终于洗清。有多少次梦里,被李光荣追赶、折磨,又有多少次在梦里,母亲远远地招手。徐洪慈想家,什么力量都阻止不了他回家的脚步。

流亡十一年,“是政治环境害人,不是她害人”

流亡十一年,徐洪慈终于踏上了回家的路。

昨晚我还是“逃犯”,今天已是“华侨”,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可是我还有青春吗?我的心一阵阵绞痛着。(《徐洪慈回忆录》未刊稿

上海石库门的房子,邻里之间,鸡犬相闻。听说徐洪慈要回来,全弄堂都出来迎接他。

徐洪慈终于见到了他的母亲:“上次逃回来的时候是1972年,再次回来是1983年,整整十一年了。”母子相拥痛哭。

母亲抱着他说:“你真是我的儿子。”就像当年他逃的时候说的:“你真真是我的儿子。”

这是1983年,徐洪慈从蒙古第一次回到上海。弄堂里所有的老人都流下眼泪,这是发生在他们身边真实的故事。常言道,父母在,不远游,而今游子不复青春,却终于回到娘身边。

从1958年至今二十五年,我第一次在家和母亲共进晚餐,真有说不完的话。我也拿出奥永和孩子们的照片。母亲一直和我谈到深夜。(《徐洪慈回忆录》未刊稿

如果说,在徐洪慈亡命天涯的十一年中,母亲是他始终的牵挂,那曾经留下爱恨的医学院、那梦中挥之不去的云南重刑监狱,他该如何了却这些心事?

学校位置没变,现在还在医学院路,枫林路中山医院旁边。

徐洪慈回到学校,第一感觉就是,学校建筑比以前多了,路比以前窄了;第二感觉就是伤感。很多同学都留校了,而同学们看到他,居然一眼就认出了他。他很有特征:第一,个子高,一米八;第二,两道浓眉;第三,太多的人大吃一惊:“你还活着?!”

传说有很多版本,有的说他早就死在困难时期的白茅岭监狱,还有说他死在云南,死在云南的深山野林中。但没有关于他一个人逃到蒙古的传说,因为这已经超出了人们的想象。医学院轰动了。

大家马上决定要开一个欢迎会。在欢迎会上,他泣不成声。当年的同学朱世能,后来成为我国医学界的著名专家,他说:“当时你的成绩比我都好,没想到你吃了那么多苦,相比之下,我们都还算是顺利的。我们经常埋怨命运对我们不公,但命运对你是最不公的。”

1992年徐洪慈(中间)与故人重逢(右二为李光荣)。

说到徐洪慈,大家都绕不开一个人,那就是安娜。

那个曾经和徐洪慈爱得轰轰烈烈,又揭批他最彻底的安娜在哪里?热心的同学要立即安排他们见面。这样一个爱恨交织的人,徐洪慈见还是不见?

事实上,徐洪慈无论是在白茅岭的监狱,还是在云南的监狱;无论是越狱的时候,还是渡过金沙江的时候;无论是差点被急流吞没,还是到蒙古的宗哈拉大森林,他永远忘不了的就是安娜。

他想,最好不见她,不见最好。

但他抵挡不了一种力量,人心的力量,人性的力量。最终,他就跟着姓沈的同学去了。

姓沈的同学把他安排在一个房间,让他等着。这一刻,他心潮汹涌,所有的往事涌上心头。门一开,安娜进来了。在场的一个是姓沈的同学,还有一个叫小熊的年轻医生。

事后他们回忆说,这个场合他们永远忘不了。那种面部表情,那种尴尬,那种肌肉的抽搐,那种眉眼,无法表述。两个人都非常尴尬,可见双方在对方情感世界所占的地位,这是无法隐藏的,这一切都会自动出来说话,人的情感自动打开。

小熊和沈医生借口走了。他们说:“这个场合我们也看不下去,我们也不合适看下去。”

徐洪慈后来回忆说,两人坐下,长久无语。然后还是他先开口说话,却是他事后回忆起来,都觉得自己很愚蠢的问话,就是:“你还好吗?”

安娜也问他:“你还好吗?你父母还好吗?”

这种时候,两个人的大脑都已经停顿。

两人相见之后,安娜留下了三句话。

她对沈医生说:“没想到他的妻子比他小二十多岁,做他女儿还嫌小。”这是第一句话。这是女人的本性,听上去有点酸溜溜的。

第二句话:“他当时那个处境不能怪我,我也是走投无路。”

第三句话:“我们现在都要感谢邓小平,不管是他还是我,我们永远不要忘记邓小平的恩德。”

这三句话给徐洪慈印象很深,记者曾经问他:“你认可不认可?”

他说:“严格地说,前面两句话总要打点折扣。”“我现在看来,不是安娜害人,是政治环境害人,所以这场纠结就这么结束了。”

他怎么就这么走了呢?

悲喜交集、恩怨了结之后,徐洪慈立即回到蒙古。这时,他的小女儿叶塞尼亚刚刚出生。

1984年,徐洪慈带着妻子奥永,儿子安吉尔、波扬特和刚满月的女儿叶塞尼亚一起回到了上海。此后,徐洪慈成了上海石化总厂教育中心的高级讲师,奥永还做了老本行——护士。他们的生活终于恢复了正常。

奥永说:“徐洪慈曾经跟我说过,他要回去。他说:‘我不想住在这里,这不是我的家乡。’我说:‘你要去哪里?你的家乡就在这里。’他说:‘我要走。’来上海三十几年他经常这么说。”

对于徐洪慈来说,似乎所有的恩怨都了结了,组织上也恢复了他的党籍。2008年4月14日,徐洪慈所在的单位给他颁发了老干部离休证书,从颁发日这一天起,徐洪慈由退休改为离休。

然而,拿到这张离休证书后的第三天,徐洪慈就因癌症引发的呼吸衰竭去世。三个月后,组织上下发了《关于徐洪慈同志享受局级待遇的批复》。悲痛,留给了他的妻子和孩子。

“跟徐洪慈在一起三十多年,他从没辜负过我,我们从没说过什么过激的话。徐洪慈为什么就这么丢下我和孩子们走了?三个孩子都大了,他怎么就这样走了呢?”

后记

徐洪慈去世以后,记者胡展奋向我们转述了徐洪慈传奇的一生。从1999年开始接触他的胡展奋,回顾他们这些年的交往时说:“我当时没准备写他,当时听人家谈这个故事,觉得他的遭遇很离奇。而第一次和他接触之后,却印象深刻,那就是——这个人不轻易相信人,有戒备心,为人有点冷淡,但内心很深,见多识广,阅历非常丰富。”

他身上的那种冷淡是,不惊讶。你和他谈话,你说了可笑的话,他是这样;你说了很离奇的事情,他也这样。

他表情不轻露,波澜不惊的那种。这波澜不惊的表情,不是人为的、刻意的、克制的。这并非休养好。你能打动他的事情很少,他自身经历过那么多,惊涛骇浪在他面前是没有传奇的。他就是这么个人。

有一次,胡展奋问徐洪慈:“你的大半生都是在苦难当中挣扎的,你怎么看待自己的人生呢?”

徐洪慈是这么总结自己的:

我在自己的专业上,在自己原先的人生抱负上,我一无所成。像我这样的人,应该对那种残酷环境、恶劣环境的反抗,这种个人的成功,人格上的成功,我这一生,只有这一点。我心足了。这一点,我对得起自己。

按世俗的标准,徐洪慈没有贡献出什么发明创造,没有贡献多少物质财富,他不是一个成功人士。但对他自己而言,保持了自己人格的完整,昭示了精神不屈不挠的倔强,维护了一个平凡生命的尊严,他的生命,在另外一个维度上企及了一种神圣庄严的意义。

讲述人:奥永、胡展奋;编导:谭悦;文稿统筹:张丹翔,荣挺进

本文选自河南文艺出版社《31人说:我们的中国式人生》,网易人间已获得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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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CF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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