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022年11月17日下午,一对外地夫妇来所里上门求助——他们的大儿子失联了。
父亲孙守义,40来岁,穿着一件中长款的深色羽绒服,大约1米7的个子,圆滚滚的,一脸憨厚相;母亲王彩霞,裹着一件短款的花色羽绒服,也略胖,小小的眼睛。两人都是一脸焦急。
老孙先给他们登记求助信息,系统显示这家人是辽东的,此前并未在我们辖区有工作生活过,老孙就疑惑道:“你们怎么跑了几千公里到这里来报警呢?”
孙守义坐在圆凳上,两条胳膊撑着接警台台面,一只手紧紧压着另一只手,尽力给我们梳理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
他们夫妻俩做货运物流生意,这20多年来,孙守义和王彩霞一直奔波在路上,是行业里常见的夫妻档模式。辽东到X州,是他们主要跑的线路,生意做得日渐红火后,除了自己开货车,他们还置办下了几辆货车并聘请了司机,算是有了一个小小的车队。但是生意家庭难两全,他们被迫把儿子孙立文留在了老家,做了留守儿童。
这年6月,孙立文大专毕业了,王彩霞满心盘算着接儿子来车队里,不料孙立文却一口回绝,说:“我这辈子都不可能去跑大车的!”并执意要南下打工。虽然儿子已经20岁了,但是性子胆小又内向,王彩霞不放心,孙守义倒是挺支持的,说好男儿走四方,也真心希望儿子能做出一番大事业,不要像他一样在路上苦一辈子。
拗不过父子二人,王彩霞提出了一个折中的方案:让孙立文去X州打工,这样一来,她在X州卸货后,还能时不时地去看一看。孙立文急着南下,立马答应了母亲,决定先到X州碰碰运气。
抵达X州后,孙立文没几天就找了一份流水线的工作。隔三差五的视频里,一切都表现得顺顺利利,没有丝毫异常,直到10月28日晚上王彩霞与孙立文最后一次视频通话,之后孙立文就突然失联了。
王彩霞和孙守义感觉到不对劲,就打算尽快装完最近一批到X州的货,到了X州之后,便去儿子工作的厂子里寻找,不料因为复杂的防疫形势,货迟迟装不了车,一拖就是10多天。
11月13日,如坐针毡、焦急如焚的夫妇俩也顾不上装货了,开着空车直奔X州。到了地方,几经打听后才发现,压根就没有儿子说的那家工厂。16日,他们在当地派出所报警求助,X州警方查询后,发现根本没有孙立文在本地工作生活过的情况,系统显示,他的最后一站,是在我们这儿。
了解完相关信息后,我和老孙着手安排同事们在系统中检索,同时将孙立文的身份信息、体貌特征等信息在全区通报,提请巡逻查询。
近些年来,为了提高对外来流动人口服务管理的工作效率,我们做了许多尝试,建设智慧警务室、开发专门的系统,如果外来人员能够自觉进行线上居住证登记、租赁报备的话,我们就能查到具体信息。但是,我们通过多个关键词查询后,没有查到一点关于孙立文的有效信息,可能他并没有登记过。
直到次日看到巡逻组的报告,我们才得知孙立文曾在我们辖区内最大的拆迁安置小区“经岗新城”里出现过,但是依旧没摸到具体的暂住地址。
我们把这一消息告知给孙守义夫妇,二人异常激动,孙守义还跟我们说:“我就说没事吧。东屯的三姑已经帮咱点过香(算卦)了,说孩子还在东南方,这几天就会有消息,孩子活得好好的!”
话虽如此,但是毕竟还没有找到人。为了加快寻人速度,经岗新城的片警在社区微信群内发出了寻人启事。同时,孙守义夫妇也提出要去打印寻人启事,他们一口气做了600份。
2
20日,周天中午,我正在自家小区旁边的老鹅煲饭馆里和亲戚聚餐。老孙打来电话,说经岗新城56栋1单元1404室发现了一具尸体。挂掉电话,我立马拿上外套,跟亲友们告假,开车直奔现场。
到了经岗新城56栋,我发现这栋楼的外墙、过道和电梯间里,到处都能看到孙立文的寻人启事——看来孙守义夫妇把那600张寻人启事全贴进了这个安置小区。来到1404室门口,老孙告诉我,这套房子大约90平米,共有4个房间,进门第一间就是死者的卧室,估计就是孙立文了。
房东也在现场,看上去惊魂未定,他有些紧张地说:“今天上午10点多,我老婆看到租房群里的寻人启事,感觉像是租我们房子的那个人。她打电话打不通,就让我来看看。中午我过来看,发现门反锁着,敲门也没人答应,我就拿钥匙打开了,一打开就看到他死在床上。我就报警了。”
老孙递给我一双鞋套,我看着虚掩的门,稍稍用力推开了一些,一股尸臭扑面而来。死者仰面躺在床上,头上套着一个透明塑料袋,在脖颈处的收口,隐约能看到死者脸上戴着一副呼吸面罩。
我心里咯噔一下——会不会是他杀?
随后,我们安排警力保护现场,等待刑警大队的同事们来了好进行勘验。孙守义夫妇也来到了1404的门前,看上去有些惶恐不安。孙守义问我出了什么事,我没有正面回答他,反问他怎么也过来了,他说和妻子正在旁边的楼栋找儿子,看到这边来了好几辆警车,就过来看看。
我请他们先在门外等待。关上大门后,和刑警大队的同事商量了一会儿,还是决定告诉孙守义夫妇,毕竟,最终还是需要家属来辨认尸体的。
我和老孙出门来,王彩霞已经在打哆嗦了,母亲的直觉往往总是那么准,她盯着我们,眼神里满是恐惧和期待。这种眼神让人不由得感到难过,压得我喘不上气来,真不知道怎样去告诉他们这一切。
我深吸一口气,告诉他们在室内发现了一具尸体,可能是孙立文,但是需要最终确认身份,允许他们先进去看一眼,又反复叮嘱道:“无论是不是,你们都要控制住情绪。”我一句一句地说着,只见王彩霞的身体颤抖得越发厉害,孙守义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
随后我和老孙就推开大门,让出过道,王彩霞刚抬了一下脚,就瘫软在地上,孙守义忙不迭地一把扶住她。就这样,两个人相互搀扶着,颤颤巍巍地走进房子大门,透过半开的卧室木门,向内张望了一眼。
只此一眼,夫妇俩的情绪就立马到了崩溃的边缘。他们抬腿就要向卧室里冲,被年轻的警员牢牢拦住了。我们赶忙上前劝阻,老孙拖着王彩霞,王彩霞抓着门把手,半跪半坐在地板上,一边哀嚎,一边挣扎着向里爬,力气大得无比。我也抓住那间卧室的门把手,企图把房门关上,可孙守义却用一条腿死死顶住门,满脸涨红,脖颈上青筋暴凸。我大声劝道:“你相信我们,一定会查清楚的。”孙守义丝毫不让,一直用尽全力顶着房门,憋着劲咬牙说道:“谁说都不好使!”
大家围着他们各种劝解,情急之下,我一把搂住孙守义的脖子,贴着他的耳朵大声说:“事情已经发生了,你只有相信我们,才能尽快查清楚。现在,我们要立刻进行勘验,你们这样,会破坏现场,会影响到我们!”
老孙也一边拽住王彩霞,一边抬头对孙守义大喊:“你姓孙,我也姓孙,我就负责处理这个事,要是有问题,你找我!”
孙守义这才松了劲。为了证明所言非虚,老孙忙腾出一只手把胸前的证件举给孙守义看。见孙守义仍然满脸怀疑地盯着自己,老孙努力地朝他用力点了点头。
孙守义终于冷静了下来,王彩霞依旧扒着门把手瘫坐在地。过了一会儿,孙守义和我们一起去把哭得涕泪满面、悲痛欲绝的王彩霞搀扶起来,对她喊道:“好了,好了,让他们查。”
听到丈夫的喊叫,王彩霞慢慢松懈下来,看得出,这家里是孙守义管事——与我们日常工作里见过的许多“卡哥卡嫂”一样,在应对挂靠公司、路政检查、偷油偷货和“碰瓷”等大小琐事中,男性通常是主心骨,卡嫂们则全身心地信赖着他们。
王彩霞缓缓地站了起来,我们一起把他们夫妻俩送到大门外。在门前,我问孙守义,床上的是不是孙立文?孙守义说他没看清脸,不敢确定,但是床头柜上的背包,地上的篮球,像是自己儿子的东西,身材也比较像,他说:“看来就是了!”
老孙喊来小刘,带孙守义夫妇俩先去派出所。王彩霞听到要去派出所,转回头来问我们什么时候能回来守着她的儿子,我告诉她等勘验结束后就会把人送到殡仪馆,然后可以再带她去看。
她一听,又扒住墙角不愿走,哭喊道:“(我)哪里也不去,就把他放在这,我要看着我的儿子。”她边说边摇头,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后来又是几番劝说,答应让王彩霞再进去一次,隔着木门再看了一眼孙立文,她才一步三回头地跟着小刘下了楼。
3
孙守义夫妇离开后,我们立即进行现场勘验。
死者生前住的房间挺大,应该是改自客厅,连着阳台,阳台上做了独立卫生间,阳光明媚。
房间正中那张1米5的米色欧式单人床上,死者上身着格子长袖衬衫,下身是亮蓝色棉质家居服,身长1米75左右,身材敦实,双臂伸展于头部两侧,一条腿挂在床上,另一条腿垂在地下,四肢和裸露出的腹部上的尸斑已呈墨色。在他身旁,是一大一小2个形状相同的男用臀部自慰假体,1个“飞机杯”,喷剂型印度神油,抽纸若干。
床头柜上放着个深色运动背包,正是孙守义说的那个,还有多种性保健品,1部杂牌手机,抽屉里有3卷大号的平口薄膜袋、黑色的运动钱包——我们在里面找到了孙立文的身份证,证件上的照片与死者面部特征吻合。
床头柜一旁的地上有个篮球,床尾那侧杵着个细长的钢瓶,瓶上标签为:纯度达99.99%的食品级氮气,本品为惰性气体,无色无味,可引起窒息……现下,瓶帽上的压力器指针已经归零。
我们打开房间里仅有的那个衣柜,上层是胡乱堆放的衣物,下层则塞进去了个纸箱,里面满满的各种男用自慰假体,旁边还有个不锈钢水盆,盆里放着1条棕色的弹簧接气管,1条透明的接气管,大小不等的各种接气阀门,还有2盒开塞露……
勘验结束后,我们没有发现指向他杀的证据和线索,倾向于这是一起“非正常死亡事件”,但是考虑到死者头上套着的塑料袋,又不敢轻易做出任何结论。
殡仪馆的运尸车到了,我们配合着装殓尸体。老孙打开了死者头上的塑料袋,准备取掉呼吸面罩,却拽不掉。技术员说,因为时间太久,形成了负压,需要用些力气才行。老孙就双手一起使劲拽,面罩终于“噗”的一声弹开了,与此同时,死者的鼻腔内喷射出了一股恶臭的尸液。
将死者安顿在殡仪馆的7号冷藏柜之后,我和老孙回到单位,提取分析死者手机信息的工作,已经在紧张地进行中。
负责“非正常死亡事件”后,这种独居死亡的现场,我们已经见怪不怪了。
2019年夏天,我们接到了一起警情,死者50多岁,本地人,因滥赌被妻儿赶出家门,租住在某小区的地下室躲债,后突发脑溢血,被发现时,尸体已经高度腐烂;2021年10月底,也是个中年男性,因投资失败妻离子散,有家不能归,绝望之下烧炭自杀,被发现时,尸斑也已经呈黑色。
本来,他们也过着寻常的生活,有亲人和朋友,但因为种种不幸渐渐脱离了家庭、离开了单位,自我囚禁于水泥森林的某一个鸽子笼中,偶尔外出,生活依靠快递和外卖,直到断掉所有与社会的联系,最后孤独死去。催要租金的房东经常成为晦气的第一发现者,这才让他们凄凉的遗体被发现、被殓葬。
即便是群租房,也会发生这种情况。现代人常常觉得跟邻居甚至跟亲戚的交往并不必要,关系越多,龃龉越多,哪怕同住一个屋檐下的合租室友也不例外。就像我们自己,大多也并不知道隔壁住着什么人,以及他们的工作和生活怎么样。
所以,久而久之,我对他们的死有点司空见惯。但是,避无可避的是家属们,人活着就有各种事儿,骂我们的,找麻烦的,通情达理的,沉默的,陪他们料理完死者最后的社会存在,目送他们归家,也是我工作的意义。
4
回到所里,我和老孙去了接待大厅。
孙守义正在那里打电话,看见我和老孙,他们夫妇俩竟然意外地很平静。等孙守义放下电话,我本想再安慰他一下,没想到他却张口说:“那个不一定是我儿子,我刚才又把立文的生辰八字发给了我姐,请她帮忙找东屯的三姑当面再点个香。三姑说了,我儿子好好的,没有事。”
孙守义说这些话的时候,王彩霞的眼神明显亮了起来。虽然明知他们怀揣的是愚昧的希望,我也不忍心立马驳斥他,只是按照惯例,告知他们死者已安顿在殡仪馆。
不过我的话他俩显然根本没听进去,王彩霞不停地插话:“老公啊,实在不行的话,咱们再找四婶看一看(算卦)吧,她看得比较准。”孙守义就接着说:“对对,她比较准,我来打电话。”
我在一旁看着孙守义打电话,他在电话里隐瞒了儿子的情况,只告诉对方孙立文在东南方,找不到了,一会儿又捂着话筒问王彩霞:“儿子是几点生的?”王彩霞回道:“夜里9点。”
大约过了半小时,对方回过电话,为了防止出现意外情况,我要求孙守义打开免提。结果,电话里传来的是:“看好了,这孩子没问题,他的命星是亮的,没看到出事儿……”这边的孙守义夫妇一听这结果,连答“好好好”,又不停地说谢谢。然后,对方又说:“都是一个嘎达(旮旯)的,‘点香钱’就老规矩吧……”
见孙守义打开手机真给对方转钱,我一把就把他摁住了:“大哥,咱就不要自欺欺人了。那个孩子就是你们家的,别乱花钱了。”王彩霞立马瞪圆了她那一双不大的眼睛,冲着我斩钉截铁道:“我们那边,她是算得最准的!”
我知道孙守义夫妇是在做垂死挣扎,但是既成事实无法改变,无论如何,我也不能让他们当着我的面给神婆转钱。我和他俩又掰扯了一会儿,反复告诉他们占星问卜都是骗人的,实在不行,我带他们去做DNA鉴定。
王彩霞听到“DNA鉴定”,眼里又有了光,一脸恳切地请我帮他们赶紧去做鉴定。没想到这时候孙守义却突然不挣扎了:“哎呀!还做啥鉴定啊,算啦,算啦,就不要做啦!”他边说边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听到丈夫要放弃,王彩霞一脸不悦,但是只是拧了拧眉头,并不敢坚定自己的立场。
对上孙守义的眼,我才恍然大悟——原来他已经接受了死者是他儿子的事实,心中不再抱任何幻想了,但是王彩霞始终没能接受儿子的死,所以他在演戏,演给妻子看,他想藉此来安慰悲痛不已的妻子,或者说,希望能让妻子慢慢接受儿子的突然死亡。
傍晚,他俩提出要先回去休息。临走前,孙守义要求见一见老孙,他反复叮嘱老孙,一定要好好查一查,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老孙重重地点了点头。
5
第二天上午,初步的调查结果整理了出来。
我们发现在孙立文手机上的网购APP里,收藏着10多家成人用品店,现场固定下来的所有性用品物证,都一一对应找到了购买记录。孙立文可能对这些产品的要求比较高,网购记录里还有大量到货后退单的情形。氮气钢瓶和所有的备附件,则来自多家网店,所有接气管均是分开购买的,根据孙立文在百度上的检索记录,我们判断他是自行组装后使用。3卷平口薄膜袋分别为40*50、50*60和40*60的尺寸,每样尺寸100只,购买记录与现场实物吻合,与套在孙立文头部的塑料袋一致。
百度上的检索记录里,有“如何组装使用吸氧钢瓶”、“氮气减压阀结构图”、“人的一口气有多少Pa”、“压力表正常范围”、“先开总阀还是减压阀”、“人呼吸氮气会怎么样”等记录,还多次搜索过“氮气可不可以提高兴奋度”等各类男科问题。除此之外,剩下的上千条搜索记录几乎都是色情内容。
我们在支付记录里还找到了一条2个月前的就诊记录,经查,是X州的某家男科医院。为了查清事实,我和老孙又驱车赶往X州,找到了孙立文当时的主治医生。经过一番介绍,我们帮助这位姓黄的医生尽力回忆起了孙立文来就医的情况。
黄医生说,孙立文的情况有点复杂,他刚开始挂的是生殖器整形门诊,但是他的包皮正常,生殖器发育也正常,不存在需要整形的问题。然后在他的追问下,孙立文才最终说出了埋在心底5年的秘密——
15岁前后,孙立文有了自慰行为,官能刺激带来的强烈快感既让他沉湎其中,又让他羞愧不已,还时刻担心自己的秘密被人发现。就诊时,他已经大专要毕业了,却发现自己无论用什么方法都不能正常勃起,心理压力越来越大。因为需要更安全的空间去尝试更加刺激的方式,所以他才谎称去南方打工,实则是为了躲开家人。
黄医生介绍说,其实青春期的男孩出现手淫、梦遗是生殖发育的正常过程,只要做好正确的生理健康引导即可。但孙立文已经有排遗过度和无法自制的情况,进而导致勃起功能障碍和射精障碍,也就是俗称的阳痿和早泄,这属于重度性成瘾,也是一种心理疾病,靠自身是很难戒除的。重度性成瘾就像毒瘾一样,一旦发作,患者会出现极度的不适感,只能想方设法去宣泄性欲。
那天回单位的路上,我还是觉得难以理解,便在手机上的读书软件里找到了几本介绍性成瘾的著作。其中一本书中写道:在我们身边,大约有3%的人是性瘾患者,每12个沉迷网络的人中,就会有1个“网络性瘾患者”,其中不乏已婚人士。他们深陷无法自制的性冲动泥沼,就像嗜酒者离不开酒杯、好赌者离不开赌场一样。然而,这种强烈的、被迫的、连续成周期的非正常性行为,所带来的愉悦感远远低于身心上的痛苦。随着病症的不断恶化,患者的自制力和性敏感度会持续降低,进而需要采取更极端的方式去刺激官能。这种恶性循环让性瘾患者被无法控制的欲望吞噬,为了达到让自己满足的快感,必须得“走量”,不是每天几次、一小时1次,而是许多次,“脑内春药”在无休止的强迫性回路中,逐渐把他们抽空榨干。
综合调查情况加黄医生的介绍,我们判断孙立文极有可能患有严重的性成瘾症,也具有“网络性瘾”的特征,并导致了性功能障碍。为了找到能够满足自己性快感的方法,他不停地在网上搜索相关内容,拼拼凑凑,从购买助性保健品、各类自慰假体到吸食罐装氮气。然后为了提高吸食时的纯度,又购买平口薄膜袋套在自己头上,氧气含量的急剧下降,让他很快陷入“氮酩酊”,然后失去知觉,最终导致窒息而亡。
其后,图侦部门还原了孙立文生前的生活轨迹——他取寄快递的图像与网购信息完全吻合,中途未发现他人介入,同时发现,他至少3个多月没有上班了。为了查清孙立文的工作情况,我们又去到了他生前的工作单位,了解到,孙立文来X州后,只上了20几天班就离开了——也就是说,自7月下旬至事发,他一直宅在经岗新城的出租屋里。
那么,他的经济来源是什么呢?我们重新整理了他的收支记录,发现在这3个多月中,他从来没有向父母要过钱。为了生活和满足自己特别的需求,他低价卖掉了父亲春节时给他买的苹果手机、读书时的笔记本电脑。钱不够用时,他就在网上用小额贷款分期购入了一部9000多元的苹果手机,转手以7500块卖掉。由于贷款和分期购的时间不长,当时还没有收到平台账单,更没有催贷的情况。
对房东、同住人员、单位同事和多个网店的调查结束后,我们没发现任何可疑的点。至此,孙立文的死亡,符合“非正常死亡事件”的特征,彻底排除他杀可能,为吸食氮气窒息死亡,死亡时间大约在10月底至11月初。
6
我们再次请来孙守义夫妇,向他们说明调查情况和结果。夫妇俩都非常惊讶,孙守义略带羞耻地反复强调:“这孩子怎么可能这样呢?不应该这样啊!哪个教他的啊!”
这也难怪,毕竟在普通人眼里,纵欲无度就是好色、没道德、没自制力的表现,不仅当事人羞于启齿,就连他的亲人往往也难以接受,顺其自然地先入为主,容易忽视这也是一种病,是身体或者心理出现了问题。
过了一会儿,王彩霞突然又一脸疑惑地说:“对啊!这不像是俺们家的孩子啊!”说着,她又看向丈夫,问道:“你看没看清啊?是咱大儿子不?”
这次,孙守义竟然动摇了,没有像上次那样说“就是了”。夫妇俩又谈起了三姑、四婶的“点香”结果,最后提出,要到殡仪馆再看一看。
于是,24日下午,我和老孙开着车带着他们去了殡仪馆。办好手续后,我们一行人出了接待窗口,王彩霞突然一屁股坐在门前的石墩子上不肯走了,说她不敢去停尸房,不敢去辨认那具遗体。孙守义没有强求,说:“不行就我去吧,你受不了你就坐着。”
来到停尸房,我指着7号冷藏柜,告诉孙守义,他儿子的遗体就在那里。工作人员从冷藏柜里拉出抽屉,打开殓尸袋,露出了一张乌黑膨胀的脸,脸上笼罩着一层淡淡的白霜,头发一根一根竖立着。
孙守义只看了一眼,便不敢再往下细看了。工作人员装回遗体,孙守义一脸阴沉地跟着我们走出停尸房。工作人员关上大铁门的时候,他又回头看了看,喃喃说道:“大儿子,父亲对不起你……”话没说完,他就低声哭了起来,呜咽声一阵一阵。
我和老孙这时候也不好再说什么,就等着他消化,等到情绪平复了一些后,他掏出香烟,给我俩分别递上一根,边擦眼泪边帮我们点火,随后,他自己也点上一根,抽了两口后,说了一声“走吧”。
快到大门口的时候,王彩霞站了起来,再次露出那种十分期待的眼神,一直盯着丈夫。孙守义走到她面前,低声说:“就是了!就是了!”说着,一把抱住她,“哇”的一声哭了起来。我和老孙自觉地离远了一些,留他们夫妇旁若无人地抱头痛哭。看着这般情形,我心中也十分酸楚,差点忍不住掉下泪来。老孙则推说去取车,干脆跑开了。等他们哭够了,我们才一起回到派出所。
在办公室里,孙守义夫妇开始向我们谈起孙立文的过往,倾诉他们自己的痛苦和顾虑。我和老孙坐在一旁认真倾听。
由于孙守义夫妇常年在外跑车,孙立文打小就跟着爷爷奶奶长大,留守儿童加空巢老人,这种家庭配置遍布中国广袤的小镇乡村。孙立文这样的留守孩子们,极度缺乏父母的陪伴和指导,在生活、学习、感情的各种漩涡中举步维艰,挫折、困惑、迷惘、绝望、伤痛,洪流一般涌向这些“人造孤儿”,孩子们无法抗拒也无力抵挡,他们被迫成为中国经济发展和社会变革的代价之一,成为人口红利中从未被计入的昂贵成本。
孙立文可能还算是相对幸运的留守儿童之一,一路走过童年,直到进入青春期遭遇性瘾。其间他也是被宠溺着长大的,但没有误入歧途走上违法犯罪的道路。爷爷奶奶对这个大孙子十分爱护,凡事百依百顺,孙守义虽然管教孩子相对严厉,但由于和妻子长年不在家,便也默认了父母的做法。不仅如此,他们每次回家,也会给孙立文带去各种千里之外的稀奇玩意儿。
孙立文从未缺衣少食,长得身强体壮,酷爱篮球,从高中开始,他便用零花钱买票到处观看各类篮球比赛,这个习惯一直保持到他生命结束。
当孙守义夫妇说到孙立文的这个爱好时,我的大脑里突然闪过这样一幕——孙立文租住的那间房,透过窗户可以看到楼下的一片篮球场。
幸也不幸,“二胎”政策出台后,孙立文告别了自己14年的独生子身份。弟弟的出生,给这个正处在青春期的男孩以剧烈的震荡。他的话变少了,不再向父母分享自己的生活,尤其是不怎么愿意与孙守义讲话,一回到家就猫在房间里。
最先感受到了大儿子的变化的是王彩霞,她告诉了丈夫,夫妇俩担心孙立文会变得越来越孤僻,便事事都先想着他,甚至是讨好他。夫妇俩都是憨厚朴实的人,出身农村、文化不高、常年在外拼搏,内心深处对孩子的爱往往表现在徒然给予更多的物质。
他们哪里会想到,如果没有事先进行良好的沟通,这闯入家庭的新成员会让大儿子有抗拒感,会让正值青春期的大儿子觉得自己不被尊重,甚至导致更严重的后果。在谈到黄医生的诊断情况和孙立文的青春期问题时,孙守义一直在自责,他面带愧疚,反反复复地说:“这孩子,我对他的关心太少了,青春期的时候我没有好好引导他,才导致他迷上这个东西。”
作为一个父亲,作为一个从土坷垃里刨食长大的农村人,我深深地理解他。
孙守义接着说:“哎呀,早知道这样,就让他蹲在老家了呀,我给他钱,现在洗浴的那么多,实在不行的话,就去几趟呀,给他找个老婆也行啊!”
听到这话,虽然十分不合时宜,我还是有点忍俊不禁。我拍了拍孙守义的肩膀说:“老哥,你得这么想,你这个儿子是生病了,这个病让他控制不住自己,就算到了这个份上,他也没有出去嫖,更没有出去祸害别人,没干缺德事,就凭这一条,他就很了不起!”
孙守义抬起头,盯着我,眼里满是泪水。他呜咽着说:“大兄弟,我都不知道咋感谢你们!哎!要是都像你们这样想,也就罢了。不敢说啊,说出去丢祖宗的脸啊!”
说到这,王彩霞也流下泪来,喃喃道:“整天就知道在外面忙钱、忙钱、忙钱,最后把孩子的命都忙没了,以后,还咋过啊!”
直到傍晚,孙守义才打起精神问我和老孙后面的手续怎么办。老孙告诉他,先开死亡证明,然后去火化、安葬。见他们情绪依旧激动,我们就劝他们先回去想一想,看看对孩子的死亡问题还有没有异议,等明天再谈办手续的事。
7
11月25日一早,孙守义夫妇来到派出所,表示对孙立文的死亡事件没有任何异议。
签收死亡证明后,孙守义对我说:“大兄弟,能帮个忙吗?请你们一定要帮我保守这个秘密,昨天家里人又打电话来问了,我跟他们讲,孩子被骗到缅甸去了。真不敢说啊,能缓一天是一天吧!”
在办理后事上,孙守义坚持把儿子就地安葬,坚决不同意带回老家,王彩霞则一直苦苦哀求丈夫:“我们还是把大儿子带回去吧,就把骨灰放在货车上拉回去,到了老家,寄存在殡仪馆里也行啊,咱们还能烧烧纸给他。”
面对妻子的苦苦哀求,孙守义严厉地拒绝了:“没有不透风的墙,你把他带回去,老人知道了就是个死,咱们后面还有小的呢,也不能让小的看到他哥哥是这样死掉的,老的老,小的小,咱们都得考虑考虑,只能把他放在这边。”
听了丈夫的话,王彩霞抽泣不止,难过地说:“离这么远,以后孩子在下面没钱花了,咋整啊?”
孙守义说:“就算把他带回去,咱们也烧不了纸,我们是长辈,他上有老、下无小,按照咱老家的规矩,只能在火化的时候给他烧一次,以后再烧的话,给他烧多少纸,他就要在下面受多少罪,孩子都已经苦死了,哪里死就哪里埋吧。这是咱们的命,也是他的命。咱们多买点纸,一次给他烧个够。”
由于孙守义夫妇是开着货车来的,办事很不方便,我和老孙便一起开着私家车帮他们料理。在殡仪馆,夫妇俩一口气买了20袋冥币、20袋元宝,在骨灰堂的烧纸处,整整烧了半个多小时。
快要烧完的时候,王彩霞说:“儿子的衣服还没拿来呢,他得穿呀!”孙守义便拜托老孙帮忙去取,老孙开车回派出所把孙立文的遗物拉了过来,王彩霞拿着儿子的衣服,一件一件丢进火堆里。
轮到那颗篮球,孙守义突然问我:“大兄弟,他这个篮球怎么弄?他这辈子就爱个篮球,我得把篮球给他烧过去。”
老孙忙道:“这个有气,烧了会炸的,只有放了气才行。”可去哪里找气针?还是老孙灵机一动,从入殓师那里要来一根注射器针头,孙守义这才把放了气的篮球丢进火堆。
没有灵前守夜,没有告别仪式,烧完纸钱,人亦火化。
收殓了骨灰,我们带孙守义夫妇去公墓安葬。
一切都料理停当后,王彩霞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孩子的玩意,放在墓碑前,然后默默地站在旁边,嘴里不停地念叨。孙守义则拉着我和老孙的手,恳切地说:“大兄弟,无论如何,我要请你们吃顿饭,我们老家有这个风俗,用你的车,你们又不肯要钱,这都是最铁的关系。”
我和老孙忙说不行,不能违反纪律。一番拉扯之后,我们匆匆告别,开上车掉头就走。回到所里,在后座拿东西的时候,突然发现主驾驶座椅后背的网兜里有一条香烟,不知道孙守义是什么时候放进来的。
我和老孙只能又开着车去找他,见面后又是一番拉扯。
(文中人物名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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