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夫患癌后,我回到了老房子

2024-03-21 10:49: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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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1993年的冬天特别寒冷,天空灰暗,令人心情抑郁。我在初恋失败的痛苦中已经沉沦了一年之久,每天如行尸走肉般活着,没有娱乐,没有笑容,甚至连话都没有。身边所有的人都担心我会毁在这场失败的恋情中,而我却在大自然的满目萧瑟中慢慢活转过来,感到血液与力量重新在身体里奔腾跃动。

一直守在我身边的闺蜜第一时间发现了我的变化,她说:“去相亲吧,我认识一个很好的男孩子,保证你一眼相中。”

男孩叫陈小锐,我们约好在3天后的一个傍晚见面。没想到,男方那边的介绍人突然要出差上海,这场约会眼看着就要取消。闺蜜怕我以后再不肯出来,热切地说:“你介不介意直接去陈小锐家里?反正他一个人住的。哦,对了,我先打个电话问问他这会儿在不在家。”

“他家居然有电话?还一个人住?”我很惊讶——那会儿家里安装电话的人家并不多,更何况他还是独居。

“对啊,所以说陈小锐是很有个性的,关键他长得好看。”闺蜜颇神秘地说。

到了约定的那天,我按当时的时尚化了浓妆,眼影涂得不着边际,和闺蜜一起去到陈小锐家。到了才发现,这个装了电话的家不过是个蜗居,一室一厅,四十多平,在一幢老式工房的六楼西侧。房子里没有任何装修,陈设也很简单,一床一桌两把椅子,阳台上拉一根绳子晾着衣物。最显眼的是桌上那台白色的电话,以及垒了一墙高的三五牌香烟壳子。

陈小锐有近一米八的个子,眉目英俊,白净秀气,笑起来很腼腆,甚至都不敢直视我。我俩都不善言辞,若不是闺蜜八面玲珑,当下就会冷场。聊了一会儿,我们告辞,下楼时,陈小锐打开大门,让屋内的灯光照亮黑暗的楼梯,方便我们下楼。

“没戏,他没有看上我。”我对闺蜜说。

“小心脚下。”闺蜜没接我的茬儿,但心里一定也有同感。

没想到,两天后的下班时分,陈小锐出现在我的单位门口。我按捺住心里的窃喜,淡淡地问他找谁。

“当然找你呀,晚上去看电影好不好?”比起第一次见面,他洒脱了许多。

又一天,他骑着摩托车在单位门口等我,说要带我去兜风。我们坐上崭新的“幸福250”,风驰电掣地来到了郊外的翼飞桥。桥是新建的,路还没有通,四周静谧安宁。摩托车支在桥边,我们把胳膊支在桥栏上,像许多电影里那样,我们开始了第一次约会。

夜风很凉,但充满了甜美的味道,陈小锐有一双会笑的眼睛,他看着我说:“我来自一个重组家庭,不过兄弟姐妹相处都很好,你介意么?”

我摇摇头,问他是做什么工作的。陈小锐很谦虚,也很坦诚:“我在建筑公司承包水电一块的活儿,就是不怎么稳定。工作没有你的好,学历也没有你高。”

我不知道自己的勇气从何而来,直说:“要不我们试一试,也许会幸福呢!”

他欣然同意,说:“那从今往后,我这一百多斤就交给你了。”

认识三个月后,我和陈小锐就结婚了。早春的晚风还很凛冽,我穿着婚纱站在饭店门口,英俊的陈小锐穿着淡灰色的西装站在我的身边。冷风让我不自觉地哆嗦了一下,陈小锐俯在我耳边轻声说:“冷么?穿着高跟鞋很累吧,快了,再坚持一下!”

那一刻,我在心里发誓,一定要过得幸福。怎么开始不重要,怎么结束才重要。之后,我们在小屋里开始了新生活。陈小锐已经提前花了一个月的时间把小屋装修了一下,他打了一排新柜子,铺了塑料地纸,又买了电器和一些零零碎碎的家当。虽然不豪华,但这个小家也像模像样了。

因为老房子的六楼位于顶楼,水压不够,热水器总是打不着火,陈小锐不知从哪弄来一个小水泵装上,问题解决了。没过多久,一天早上,对门的大哥突然冲进我们家,说因为我们装了水泵,他家就几乎断水了,日子没法过。陈小锐说:“要不我给你们也装一个,然后错开一下用水时间。”

问题再一次解决。我觉得没有高学历的陈小锐其实很靠谱,而我在生活中更像个书呆子。

不知不觉到了夏天,一个晚上,我突然惊醒,一抹脸,全是水。原来六楼的屋顶有多处缝隙,外面下大雨,室内也“滴嗒”不停。我推醒身边的陈小锐,他翻了个身,说:“明天我去房管所报修,这屋顶年久失修才漏雨。”

这处房子是陈小锐从房管所租的,月租金差不多一块钱一平。但房管所要修的房子太多了,我们等了很久都没有轮上。后来陈小锐想了个办法,在屋顶漏水的点逐个套上马夹袋,早上起来再把袋子里的水倒掉。这样,房顶像挂满了气球似的,很不雅观,但雨是再也淋不到我们身上了,晚上总算可以安心睡觉了。

2

1994年,我怀孕了,反应很大,每天吐个不停,身体极度疲惫虚弱,心情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一天,我听到陈小锐在客厅打电话:“卫生间的水电要特别到位,预算在两千左右。”那头好像没有回音,陈小锐等了一会儿,最后无奈地放下了电话。

虽然他进房间时给了我一脸灿烂的笑容,但我的内心却惶恐起来——那阵子,他都没有接到活儿,也就意味着一分钱的收入都没有。我们的孩子很快就要来了,家里的开销将增加几倍,钱从哪里来?

好在陈小锐通过朋友介绍,接到了省城一个小剧院装修的活儿。甲方给了一笔预付款,不过因为是通过中间人接的生意,到了陈小锐手上,这笔钱就只有一半了。陈小锐要带一个小规模的装修队上省城,虽说可以住在工地上,但吃喝拉撒也需要一笔钱。

那时我存了一点钱,但主要是为生孩子准备的,当然不能动。陈小锐一筹莫展,几天后他对我说,他借到了一点钱,勉强可以开工了,他轻轻抚了抚了我的脸:“就是你身子不方便,一个人在家里,我实在太不放心了。”

90年代,天天都有传奇上演,许多人只做了一个项目、一个工程就发达了,那时我还年轻,相信这样的传奇也会在陈小锐身上发生,于是安慰他:“机会难得,说不定等你回来,我们又有儿子又有钱,啥都不成问题了。”

两个月后,一个风雨大作的晚上,我的肚子开始阵阵剧痛,我意识到孩子就要来了。虽然已经提前做好了充足的准备,但我拨电话的手还是颤抖得不行,两条腿也瘫软无力,直打哆嗦。之后进医院,上产床,一天一夜死去活来的疼痛之后,儿子出生了。

陈小锐来到病房,看到酣睡的儿子,他脸上的表情复杂得难以描述,最后他小心翼翼地贴了贴儿子的面孔,对我说:“老婆你辛苦了!”

我的眼泪“哗哗”流下来,陈小锐紧握着我的手,一句话也没说。我母亲在边上说:“不能哭啊,眼睛要坏的。”这句话让我更大声地哭了起来,怎么也控制不了,只觉得满腹委屈,满腹心酸。

陈小锐没在病房待多久,就要回省城的工地去了。“等我回来,一定好好补偿你。”他亲了亲我,出了门,之后每天都给我打电话。

“小子今天乖不乖?”他问。

“还行,就是想爸爸了,还问我呢,爸爸去哪了?”心情好的时候,我会和陈小锐开玩笑,但大部分时间我都在抱怨。我们家住顶楼,又是西侧,夏日灼热的阳光让小小的家像一个闷热烤箱,孩子热得头上、身上长满了痱子,极度的不适让他每天都哇哇大哭。母亲来帮我带孩子,也热得满头大汗,她一边洗尿布一边说:“等小锐赚了钱,怎么也得想办法买个房子。”

我说是,陈小锐完成这个项目,怎么也得赚几万块钱,我们可以先买个小房子,等将来有钱了,孩子也大些,再换更大的房子。

差不多是那年夏天最热的一个下午,一个年轻人突然找到我家,他自称是一个油漆工,刚从省城的工地回来。他对我说:“嫂子,小锐哥大概出事了,预付款之后他再也没有拿到过钱,甲方所付的工程款都让中间人拿走了。我们工地上每天吃白饭,没有钱买菜吃,连盐也买不起。”

我怔怔地说:“这怎么可能?昨天晚上陈小锐给我打电话时还说工程快结束了,等结到账,他就能回来了。”

油漆工说:“就是没有结到账啊,三个多月,他没有拿到过甲方一分钱,而甲方说他们已经付了几十万的装修款给中间人。小锐哥带着几个年轻人日夜守在中间人的家门口,但他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没有回家,没有去公司……”

我忙给陈小锐打电话,他默认了油漆工说的都是事实。放下电话,我只觉得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从头凉到脚,四十度的高温天里,我浑身打颤,站也站不住,蹲在地上大声干呕,几乎要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未满月的儿子被我的样子吓住了,他甚至忘了哭,眼不错珠地瞪着我。母亲虽然听不懂普通话,也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她紧紧抱住我,拍着我的背,叫我不要哭。

一个月后,省城的工程结束了,陈小锐耷拉着脑袋回到家,他掉了三十斤肉,瘦得像个鬼。这次承包工程,不仅赚钱买房的希望落空,他还欠下了一笔近十万元的债——主要是工人的工资。

“拿不到钱你不会停工么?及时止损你不知道么?”任凭我怎样愤怒刻薄地谩骂,陈小锐低着头,始终一言不发。等我终于没有力气再吐出一个字了,他才抬起头看了我一眼,端着儿子的尿盆出去了。

3

接下来的几个月,几乎每天都有工人来堵我们家门口讨钱,甚至有人堵到了我单位门口。但我们是真没钱,除了我的工资在勉强维持一家人的日常生活开销外,我们手上一分余钱都没有,也没有资产可以抵押贷款。这种心惊肉跳的生活让本来就敏感的我几乎精神崩溃,我想,无论如何要想办法解决问题。

那时候,陈小锐已经无法指望了,他成天垂着头,像霜打了的茄子一般,提不起一点精神气来。我忍不住问他:“把这件事情交给我,我来解决,你不要插手行不行?”他很惶恐,像是不相信似的,点了点头。

我拉下脸,向与我关系最好的大学同学借了一笔钱。一个周末,陈小锐约了所有工人来到我们家。第一次,我面对那么多人,我说:“我先给大家道个歉!现在说什么已经没有用了,重要的是解决问题。我给出的解决方案有两个,如果想现在就拿钱,工钱打七折;如果想拿全款,分期付款,三年后的今天拿到最后一笔工钱。”

大部分工人都选了第一种方案,陈小锐一直在我右手边默默地发钱,从他的小本子上勾去一个个名字,从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发完最后一笔钱,工人们也都散了,我给我的大学同学打了个电话,感谢她在这个关键时刻帮了我,我永生难忘。我说三年之内,我会把钱还给她,如果做不到,请她一定去法院起诉我。

做完这一切,仿佛用尽了我所有的力气,我瘫坐在地上,看着儿子。当时儿子已经六个月了,他看着我,突然灿烂地笑了一下。那一刻,我的身体仿佛通了电,又有了力气。

我对陈小锐,也是对自己说:“明天开始你出去找事做,三年之内还清这十万块钱,不然,我就跟你离婚。”

正巧,那会儿我们单位楼下有间店铺到期转租,我想了一天一夜,把它租了下来做起了小生意。所幸,生意还不错。陈小锐也在一个化工厂找到了一份工作,做电工,三班倒,厂里包饭,工资八百块。每个月,他交给我七百五十块,并且告诉我,他已经戒掉抽了十多年的烟。我也成了“极简主义者”,除了必须花在儿子身上的钱,其他的能省则省。陈小锐不在家里吃饭的时候,我基本都是用白馒头就咸菜。

两年后,外债差不多还完了,我们手里依然没有一分钱的积余。一天陈小锐对我说,他发现中心街上有家电器铺在紧急转让,他想接手继续干。

我花了一星期的时间思考这件事情,左右衡量,最后对他说:“我算过了,如果我们两个人一直上班,还清债再攒钱买房,到儿子上小学都买不起房子,我们将永远无法翻身。”

“所以,你支持我开电器铺?”陈小锐两眼发光。

“支持,但开店需要一笔钱,从哪儿来?”

陈小锐信心满满地说:“只要你支持,钱的事,我来想办法。”

我关照他:“好,但不能去借高利贷,那可是个无底洞。”

也许是我们的运气还没有用完,也许是陈小锐明白这是一场只能赢不能输的仗,他全身心地投入进去,电器铺的生意很快有了起色。加上当时台商纷纷涌入本地,陈小锐除了修理各种家用电器外,还附带着给台商购买各种小机电,电器,电线,元器件,锁具,文具百货等,小铺子连续扩大两次,终于成了一间颇有规模的电器行。

靠着这个铺子,我们不仅还清了之前所有的债务,还攒下了七万元的存款。后来,我们把这笔钱全拿出来付了一套商品房的首付,外加简单的装修,日子又一次闪闪发光起来。

2003年春节前,我们一家人终于离开了那个火炉似的顶楼,搬进了一套一百平米的三室一厅。抚摸着朱红色的房产证,看着上面写着我和陈小锐的名字,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比起别人,我们拥有自己房子的时间至少推迟了五年,可是终于也有了这一天。

住进新房后的那段日子特别幸福,陈小锐每天关了店门就回家做饭,我们一家三口尽可能地待在家里,把家具挪来挪去,让每个角落都绽放成我们最喜欢的样子。有时我在阳台上晾衣服,看着下面绿茵茵的草地,嬉戏玩闹的孩子,觉得生活美得像梦一样。

这是我一直想要的房子,想要的生活,现实甚至比我梦想的更美好。

儿子在这套房子里慢慢长大,在他上初中的那一年,我们又在城南买了一套一百八十平米的大房子。虽然每个月要负担沉重的房贷,要继续节衣缩食地生活,但在这座城市里有了两套房子,我真的心满意足。

一天晚上,屋外突然狂风大作,少顷,大雨如注。陈小锐说店里的卷帘门坏了,拉不严实,这么大的雨,雨水可能会倒灌,得去店里看看。

果然,等我们俩到店里时,地面已经有了一脚背的积水,好在商品都在货柜上,没有浸湿。我们一盆接一盆往门外舀水,直到风雨停歇才勉强结束,累得浑身酸痛。

回家的路上,陈小锐搂着我说:“老婆,这些年你跟着我受了太多的苦,等我们攒够了装修大房子的钱,我们就搬去大房子。过几年,把老房子卖了,给儿子置一套婚房,这辈子关于房子的任务就算完成了。”

我深以为然。看着马路上的坑洼里积蓄了雨水,在灯光的折射下,像碎了一地的钻石,路灯把我们的影子拉长又缩短。我心想:同甘共苦,风雨同舟,说的大概就是我们吧。

4

2012年冬天的一个下午,陈小锐和一个多年未见的朋友在我们家的客厅里喝茶,我在房间里整理换季的衣服。他的手机放在房间里,响个不停,是接收短信的声音。鬼使神差地,我拿起了他的手机。

“你在哪儿,怎么还不过来?”

“今晚你想吃什么?”

“还是要那个黑色的包吧,晚上去买……”

看着那一段段你来我往的对话,我整个人像被施法定住了,出不了声,也挪不了步。等我开始有知觉时,就拿着手机冲出了房间。我对着陈小锐,整个人颤抖得如同一片狂风中的落叶,却说不出一句话来。陈小锐的脸色蓦地煞白,我抓起茶几上的一把水果刀,不管不顾地扑向他。

他的朋友眼疾手快,一把抱住了我,但已经迟了,水果刀刺进了陈小锐的左胸。那天他穿着厚厚的羽绒服,胸口吐出了一团雪白的羽绒——我连他里面的毛衣都没有扎破。我倒在地板上,颤抖不已。

因为怕出事,当天晚上,陈小锐的朋友留宿在我家。我一夜没有合眼,第二天一大早就去单位打印了离婚协议书,等陈小锐和他的朋友醒来时,离婚协议书已经放到他的面前了。

离婚这件事,我从第一念起,就没有再动摇过。我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可以不慕金钱权势,可以同甘共苦,但这一切都是建立在情感忠诚的基础上。无论陈小锐怎么忏悔,怎么保证会悔过自新,我仍然坚持离婚,并带着儿子迅速搬离了老房子,住到城南那套尚是毛坯房的新房里,用了一周的时间置办简单的家用电器。

最后一眼回望老房子的阳台,我看到了陈小锐,他站在那里,没有避开我的目光。再见了,这个我一点一滴建立起来的家,这个我以为是全世界最坚固、最安全的美丽城堡。可以说,万箭穿心都不足以形容我当时的心情。

一天,一直沉默的儿子突然问我:“妈,晚上吃什么?”

“妈妈带你出去吃。”我已经好几天没有认真看儿子了,突然发现他瘦了许多,整个人没精打采的。

我轻轻把儿子搂过来,他乖巧地在我怀里伏了一会儿,说:“妈,我没事。我们去吃饭吧。”

那天晚上,我们吃了顿好的,我对儿子说,以后家里就是我和他两个人了,当然他随时可以去看爸爸,告诉我一下就行。儿子摇摇头说:“我不想去,我和你在一起。”

我没有再说话,眼泪滴在碗里,融进饭粒里。

两周后,儿子的班主任给我打电话,问我儿子的病好点没有,马上就报名会考了。我大吃一惊。那天晚上十点,儿子依然准时到家,我厉声问他:“这些天你都没去上学?”

“是。”他低声说。

我气得发抖:“你去哪了?不想高考了?”

他看着我,眼神倔强:“打游戏。不想高考。”

我突然没有了底气,久久说不出话来,过了很久,才轻轻地抱住他。儿子仿佛也松了口气,他说:“妈,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我不想上学,心里空落落的,课也听不下去,做什么都觉得没意思,只有打游戏的时候,心里才好受一些。妈,对不起!”我紧紧抱住他,心如刀割,泪如雨下:“都是妈妈不好,妈妈太自私了。没有好好体会你的感受。对不起!”之后,我们真诚地交流了两个多小时,把所有事情都扳开了揉碎了讲清楚,儿子表示以后会好好上学。

两年后,儿子考上了心仪的大学,我也有能力简单地装修房子了。生活又一次散发出淡淡的柔和的光芒。

5

2016年的五一假期,我等儿子回来过节。可是,我把饭菜热了又热,还是没有看到他的身影。正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时,他打来电话:“妈,爸爸生病了,我在医院陪他,晚点回家。”

深夜,儿子才垂头丧气地回到家,见我仍在等他,他突然抱住我嚎啕大哭:“妈,爸爸得了重病,是不治之症,爸爸快要死了。”

“爸爸得了什么病?”恐惧与哀痛像刺骨的寒风,一下子灌进了我空空如也的肠胃,我的声音都颤抖了。

“癌症晚期,医生说已经不能手术了,最多还有三个月到半年的生命。”儿子哭着说。

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离婚后,我与陈小锐虽然不常见面,但我知道他的身体一直好好的。儿子红着眼睛说他要去学校办理休学,陪爸爸治病。我不同意,他正在读大三,马上面临着实习,休学就意味着要晚一年毕业,可能会错失很多机会。

儿子急得叫起来:“可是爸爸只有三个月了,我得带他去治病,哪怕真的治不好了,我也得陪着他!”

我一字一句地说:“你去问爸爸,如果我陪他去看病,你继续上学,他同不同意。”

儿子看看我,点点头,说不用问,他爸爸肯定同意。就这样,我为了儿子的前程,踏上了积极筹款,并陪伴陈小锐寻医问药的艰难旅程。

医生说,陈小锐的病是由于常年沉重的压力和过度抽烟造成的,我不敢奢望奇迹出现,只希望在我们的努力下,能尽可能地延长他的生命,毕竟,陈小锐才刚刚五十岁。

为了方便照顾他,也为了让他再一次感受到家庭的温暖,我们一家三口又回到了老房子里。这里什么都没有改变,还是我当年离开时的模样,但一切又都改变了。

为了表示对我们的欢迎,陈小锐问我:“要不要重新装修一下?”

我点点头,趁着他体力还未衰退,也为了表示这是新生活的起点,我们换掉了老旧的沙发与窗帘,重新摆放家具,修缮了水电管道,阳台上也种满了花花草草。儿子每周从学校回来看我们,看到家里的变化,他故作老成地说:“大地色系,色调比以前温暖得多。”

但是,这个外表整洁美丽的家,内在却承受着常人难以忍受的艰难与恐惧。

在多家医院辗转反复的过程里,我真正理解了什么叫“生死面前,一切都是小事”。对于陈小锐来说,金钱就是生命,我能筹到的钱越多,他的生命就能延续得越久。我对陈小锐说,我打算把大房子卖了给他治病,如果有天要用上靶向药,那动辄就是上万元的花费。

陈小锐坚决不同意:“那不行,那是将来留给儿子结婚用的,我们早就说好了的。我不用靶向药,保守治疗,过一天算一天。卖掉儿子的房子,不如叫我现在就死了算了。”

我没有听他的话,和儿子商量之后,我还是偷偷把大房子挂了出去。很快就有买家联系我,那是一对80后小夫妻,他们开着一辆“大奔”,带着一双儿女前来看房。他们是湖南人,起先夫妻俩在一家台资企业打工,先生是做模具的,头脑灵活的他很快得到老板的赏识,做了公司的管理人员。后来他辞职,自己创办了一家专做模具的小公司,一点点做起来,很快发达了。

我决定把房子卖给他们,希望他们一家四口能用欢声笑语填满这大房子,也希望那两个孩子能在这里健康快乐地成长。手续办完后,我特地选了一个好日子去交钥匙。

那天,我独自在房子里待了大半个小时,给露台拍了无数美照。之后我走出这已经不属于我的房子,走出那个草木葱茏的小区,在太阳底下站了好一会儿,内心并没有多少波澜。得与失,不过是在一念之间,人都快没有了,我对房子的执念也就放下了。

6

每月一次,我带陈小锐北上省城去看一位老中医。

这是一位德高望重,风趣幽默,医术高超的老先生。他对陈小锐说:“人终归要死的,但是你太年轻了,许多家庭和社会的责任都还未完成,所以,现在你还没有资格死。”

陈小锐被逗笑了:“我知道,我也希望我永远没有资格死。”

老中医正色道:“那好,我们一起努力,如果你能在五年之内不死,我就给你颁一块奥林匹克金牌,是纯金的。”

“好,一言为定。”

在老中医的治疗和鼓励下,陈小锐的身体很快就有了起色,除了每天必须喝中药以外,他的体力、精力都恢复如常,面色红润,甚至体重还长了几斤肉。每次去省城,我们都把它视作一次短途旅行,儿子也变得积极乐观,许多次他紧紧拥抱着我,说:“妈妈,谢谢你!你就是我的超级英雄。”

我拍拍他渐渐结实的肩膀:“没有什么需要感谢的,我们曾是一家人,灾难来临时,我别无选择地和你们站在一起。家里有妈妈,你好好上学就行。”

但即便如此,该来的还是来了。一年之后,突至的疼痛像一道闪电击穿了陈小锐的全身。“太痛了,像火烧一样。”他脸色惨白地看着我,眼里满是恐惧。

可怕的癌痛来了。那是一种黑色暗示,说明陈小锐的身体状况开始了断崖式下跌。伴随疼痛而来的是急剧消瘦,浑身乏力,后来不得不用上各种止疼药。强烈的副作用让陈小锐的内分泌紊乱,吃喝拉撒都不正常了,他失去了胃口,最后连救命的中药都喝不下了。

秋天,我们再次去省城的中医院,彼此心里都明镜似的,这是最后一次了。此前为了省钱,我们都是早出晚归,当天来回的,但这一次我特意订了个五星级宾馆。夜晚,站在窗口,可以看到省城瑰丽无比的夜景,车河人流,璀璨烟火。

“要不要看看外面?”我问他。

“不要。”他虚弱地冲我笑了一下,整个人蜷缩在沙发上,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了。

这是我们第一次住这么豪华的酒店,但感觉像是躺在冰冷黑暗的洞穴之中,没有丝毫温暖与希望。疼痛让陈小锐难以入睡,翻来覆去到大半夜,才勉强睡着。我呢,只在天亮之前朦胧小睡了一会儿。一早,陈小锐就对我说:“我们回家吧,我想回家。”

很快,陈小锐就到了需要频繁出入医院的阶段了,住院的时间也远多于住家的时间,但只要身体略略恢复一点,他就要求回家住。他说:“住在家里的日子,才是活着的日子。”

身体状况允许的时候,我们聊天,不可避免地会说到从前。陈小锐说:“我这辈子过得很辛苦,有时生不如死,所以我不怕死,我唯一放不下的就是你和孩子。老婆,我再也没有报答你的机会了,只能在天堂里为你们祝福。”

最后一次去住院,陈小锐已是瘦骨嶙峋,他扶着楼梯往下走,每一步对他来说都很艰难,但每下一级楼梯,他都会回头望一望家门。他笑着,挥一挥枯瘦的手:“再见了。”

我端着洗漱用品跟在他身后,不敢低头,怕我的眼泪会滚下来。

就这样,经过与绝症的殊死缠斗,被医生判定活不过半年的陈小锐,硬生生地将生命拉扯至小两年。在冬雪纷飞的腊月,最寒冷的那一天,陈小锐终于在医院的病床上阖上了眼睛。他离开了我们,离开了家,离开了人间。

料理完陈小锐的后事,我和儿子很快搬离了老房子,也很少回去看它。这个曾经洋溢着我们一家三口无限欢乐的老房子,成了我和儿子心中不能碰触的疼痛。

很快,本城的房价暴涨,几乎是一日一价,焦虑的人们街头巷尾谈论的都是房子,多少人劝我把老房子卖了,去换一间大房子,我都下不了决心。无论我们离开它去了哪里,它永远是我们最怀念、最亲切的老房子,是我们曾经的家。

儿子大学毕业去了外地工作,我偶尔会回老房子看看。这所老房子是我们这个三口之家生活时间最长的地方,儿子也在这里从懵懂无知的孩童长成了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这里曾经充满了欢声笑语,充满了人间烟火气,但此时此刻,只有我静静的呼吸声。我一个人坐在客厅里,看着熟悉的一切,真正感受到什么叫“人生如大梦一场”。

老房子就像一个忠厚仁慈的长者,默默地关注着我们相爱相杀,聚散分离,留下欢笑与眼泪。如果房子有感知,它也一定会喟然长叹吧。

文中人物皆为化名

本文头图选自电影《酒神小姐》(2016),图片与文章内容无关,特此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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