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迁三峡

2015-07-16 15:40:53
5.7.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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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从浙江开往三峡的长途卧铺车,主要面对的是外出打工的人。一般来说,它先在浙江省内绕个大圈,在那些工厂密集的市镇步步停靠,载满客人,然后驶向安徽铜陵。从那里开始,长途汽车沿着长江边的城市往上游而去:安庆、黄石、宜昌,最后到达奉节。在萧山,每当移民们想回去探亲访友时,也喜欢到附近的瓜沥镇搭这种汽车。2010年夏天,方诗伟只花了20多个小时就回到奉节。这比他当年坐船快多了。

他几乎什么都没带。这次他学聪明了,九年前他花了六千多元才把家具送到萧山,结果发现根本没必要。什么都可以重新再买。

奉节彻头彻尾换了个样子。以前它建在一块平坦的河滩上,如今搬到了西侧的山坡,整个县城依山而建,像个毛头小孩急匆匆搭起来的积木。最上面一层是繁华热闹的商业区,街道像蛇一样,盘旋而下,与沿江马路连在一起。长江变成了开阔的湖,江水很平静。从方诗伟租住的房间窗户,就可以看到这面江水,近在眼前。

那栋外表斑驳的楼房,竖在港口对面。房间内部,比它的外表更为丑旧,一年的租金是五千元。里面几乎什么都没有。“连门都没有。”他说。我们在一个傍晚进屋,他拧开灯,在昏暗的光线中,客厅堆满了一箱箱货物。他带我走进卧室,一张床,一张桌子,几把独凳和一台彩电。虽然窗户只是用一块布帘遮挡,但相对于客厅,这里还像个温暖的家。

“没办法。这儿肯定不如萧山那边舒服。”方诗伟说,“但这不也够了吗?”

他们不想在住房上花掉太多的钱。所有的钱都投入到新开的小店,在奉节最大的批发市场里,从家里步行过去只需几分钟。整个市场都是从老城搬迁过来的,人们按照习惯,仍叫它“猪娃市场”——在老城,市场一楼售卖猪仔,二楼批发服装和小商品。现在,猪仔不知道迁到哪里去了,方诗伟的小店就在一楼中间,一个位置不错的十字过道。

有天下午,当他们忙着把新到的饰品上架时,一个小男孩偷走了一把玩具手枪。几分钟后他们就发现了问题。“肯定是刚才那个小孩。”方诗伟说,“我去找他。”

“算了吧。”老婆说,“你又不能确定。”

她一身黑衣服,头发染成黄色,利落地束扎着,从头到尾忙个不停。这间不足10平米的小店,堆满了帽子、围巾、手套、头花,小玩具。她告诉我,大约有几千种款式。“我知道奉节人喜欢什么。”她笑道,“浙江那边的打扮,说实话,比奉节差远了。”

春节前的这段日子,是他们一年中最忙的时候。前来进货的,一般都是各个乡镇的小摊贩。打工仔们正陆续从外省回家,这时节什么东西都好卖。方诗伟专门从浙江进了一大批货,光是忙着把这些饰品摆上架,也要好几天。他们的女儿偶尔也来帮忙,不停往返于家和市场之间。女儿正在奉节读小学,但毕业后仍要回到浙江念初中。虽然奉节人的审美趣味更好,但很显然,他们更相信沿海地区的教育质量。

当我们站在过道上谈话时,对面的向玉也参与进来。几年前她就买下了那家门面,批发日化用品(她在隔壁的市场还有另一个店面)。方诗伟知道,如果他们早就从浙江回到奉节,也许会和向玉一样,生意发展得不错。不过,这种事谁能说得准呢?我问他,还记得陈彬吗?

我是在前一天晚上碰到陈彬的。他比方诗伟小一岁,也是窑湾村的移民。到了萧山后,他们住在同一个村子,是邻居。但陈彬只呆了几个月就回来了。他在奉节一直从事老本行,摩托车配件维修。两年后,他认为自己再也不会离开,于是把浙江的房子和田地卖了四万块钱,只留下一个户口。但到了2009年,奉节的生意似乎越来越难做,他突然又开始考虑回到浙江。那年他专程跑去萧山,找了个旅馆住下,还请了律师,试图买回他的房子和田地。但律师告诉他,太麻烦,还得打官司。最终他放弃了这个想法。

“他不可能买回去。”方诗伟说,“买下陈彬房子的人,就是我三姑。”

“但他又想回萧山。”我说。

“那没有办法了。”他沉默了一会儿,接着说,“他回来得那么早,生意不是做得挺好吗?”

这是个令人头痛的问题。就像我在奉节的大多数谈话一样,移民话题在任何时候都和钱脱不了关系。他们当初为了更好的生活而离开,在他乡碰壁之后,又为了生活不得不回来。有一次,我还见过一对60多岁的老伴。他们以为自己没多少日子可活了,如果移民,还能拿到补偿款留给下一代。移民的地方是湖北,但事实上他们从未离开过奉节,一直和女儿生活在这里。如今,他们向我抱怨那笔补偿款根本没有兑现,而且养老保险毫无着落。

但方诗伟尽量不去考虑这些问题。无论是否后悔,这么多年已经过去了。重要的是现在,生意要做好。如果一切发展顺利,他考虑在奉节买一套房子。每天早上,夫妻俩最早来到市场。到了傍晚市场关门时,他们总是最后一个离开。除非碰到像我这样的人,他们很少在别人面前说起他们的故事。但基本上,市场里的其他老板,或者熟悉的顾客,都知道他们在浙江还有个家。

那天下午,有个熟客来到店里,打了一声招呼:“还不回去过年吗?”

“不回去了。”他老婆笑着答道,“太忙了。”

当客人转身离开后,我听见她小声嘀咕了一句:“我本来就是你们奉节人。”

在奉节住了几天后,我逐渐熟悉了移民的谈话方式。如果提到“下头”或“他们”,一般是指浙江萧山的人。如果说起“上头”或“我们自己这里”,则肯定谈的是奉节。

方诗伟就常常无意识地用这几种说法,交替谈论着浙江和奉节的生活,他的两个家。在萧山,他有一栋两层楼的房子,七分水地,一个户口。在奉节,他有一个正在起步的生意,一套租来的两居室,还有数不清的熟人关系。而这最后一种财产可能是惊人的。当我离开奉节时,我发现我所碰到的每一个人,都因为某种关系相互扯到了一起。陈彬的老婆是方诗伟的同学。陈彬认识李军死去的丈夫。方诗伟和向玉是批发市场的邻居。而向玉的丈夫,从小有个非常要好的朋友,竟然就是我在康乐镇横路村碰到的那个“老小孩”。

6

奉节县永安镇窑湾村首屈一指的大户人家,就是方家。方家首屈一指的男人,叫方传林,是方诗伟的父亲。他开过轮船,在镇上当过乡镇企业的厂长,还是镇上的人大代表。90年代中期,他曾经被派往江浙地区进行工作考察,觉得那里的发展实在太快太好了。他也曾途径萧山,但他对那个地方没什么印象。当他最终决定带领整个大家族移民后,方传林自己却留在了奉节。

他看着老县城被炸掉,水位一年年上涨。最后老城不见了,窑湾村也不见了,他依然是长江上某条货轮的船长。2010年,他决定不再工作,前往浙江陪伴家人。但他的两个儿子却又回到了奉节。

今年正月初八,方传林给家里添置了一台32寸的液晶彩电,就搁在那张从窑湾村搬过来的电视柜上。我们站在方家一楼的门廊聊天。这四栋白色的联排小楼,远观很清雅,走近看,却无一不显着破败的迹象。天气非常冷。虽然还不到元宵节,但这里却早已没有过年的气息,只有不远处偶尔飞过一趟火车传来的声音,轰隆轰隆。我问他和村里人相处得怎样。他递给我一支烟,重庆出产的龙凤呈祥牌。“我只是个搞船的。”他说。

下午4点半,门廊墙上的喇叭突然响了起来。“这是村里的广播,会一直响到晚上8点。”他说。然后他走过去,站到一个凳子上,啪的一声关掉了。

首发于《时尚先生》,网易“人间”已获得作者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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