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年,有了一点积蓄后,他们决定给房子安装防盗窗。那个简单的工程在一个星期天下午完成。当天晚上,夫妇俩都轮到上夜班,这种情况每个月只有一次。他母亲住在哥哥家。强盗趁夜就摸进了屋,偷走他们6000多块钱。那是他们全部的财产,第二天方诗伟不得不找厂里借钱买菜。他们报了案,发现防盗窗铁柱之间的缝隙,比一般的都要大。但在工厂林立的萧山,外地人那么多,警察也无处着手。这年春节,一家人连一件新衣服都没有买。
2003年,方诗伟换了个工厂。他再也受不了连续12个小时上班。新工作也是村长介绍的,在一家化纤厂打包,三班轮换,每班只需8个小时。但上班第一天回到家,老婆就发现方诗伟的十个手指头都起了泡,吃饭时连筷子都握不稳。他再也没去那家工厂。
一家人合计了一下:也许他们应该和那些外来打工者有所区别,应该在这里有自己的生意,毕竟他们已经算“本地人”。经过一番简单的计算后,方诗伟和哥哥在衙前镇开了一家饭馆,老婆也辞了工作帮忙。在浙江,小饭馆就像一座座工厂的附属品,顾客群主要是打工仔。生意出奇的好,来吃饭的人总是很多,但他们最后发现根本赚不了钱。“点一份西红柿炒蛋,吃得精光,还吃好几碗饭。”他老婆后来总结说,“那些人又要吃得饱,又要吃得便宜。”
饭馆的营业时间也是深夜,要等候那些刚刚下班的人。在萧山,晚上8点到10点,马路上是没有人的。有天夜里,三姑路过方诗伟家,看见大门半开着,屋里却黑着灯,立即打电话给镇上饭馆的方诗伟:“强盗又来了!”这次,强盗偷走了他老婆的戒指,还有哥哥脱在他家的衣服,拿走钱后,把衣服随手丢在了路边的田地里。
表面上来看,那些强盗仿佛只是方诗伟新生活中的插曲。即便很久之后,他提到此事时,也总是轻易带过。他已经非常努力地在适应这里的一切。他和老婆都学会了很多新东西,甚至50岁的母亲也学会了骑车。他们也偶尔会去附近的县镇探亲,最远是到了嘉兴,看望大姑和二姑。有一年春节,所有亲戚聚在一起过年,集体去了杭州的西湖,那是他们在浙江唯一的一次旅游。
但方诗伟知道,总有哪里不对劲,又说不出到底是哪里。大多数时候,他们和村里其他人形同陌路。起初,语言不通是最大的障碍,稍微上了年纪的人只说本地话。到后来语言也不再必要,因为他们几乎也没什么可沟通的。没过多久,几户“三峡人”就敏感地发现,村里人并不是很欢迎他们。很显然,他们更穷,住在村子最差的位置。生活和风俗习惯的不同,倒是次要了,因为谁也不会干涉谁。有时候,方诗伟会奇怪这里的人讲迷信,还有很多人信耶稣。但话说回来,这些都和他无关。他只是觉得,和奉节相比,这里夏天更热,冬天更冷。而在他有限的工作经历中,打工是最辛苦的,“没有自由”。有一年,他回了一趟奉节,那种对比感似乎更强烈了。尽管这已没多大意义——窑湾村几乎已被全部淹没,但从心底里,方诗伟是怀念它的。
这些时而冒出来的情绪,终于有一天爆发。那大约是移民后的第四年,许多人的房子开始出现裂缝和漏水。萧山的移民组织了一次示威游行,抗议住房的质量问题。他们知道这是一次敏感而危险的举动,但那也是个好时机,移民话题在中国仍是个热点。方诗伟说,等到时机过去,也许更没有人会理睬。某种程度上,他们赢得了胜利,每户得到了几千元的补偿,据说也有官员因此受到责罚。但方诗伟的哥哥却因为打了公安局长,在牢里呆了将近半年。他出来后没多久就回了奉节。
方诗伟仍然决定留在浙江。饭馆停业后,他又做起了苗木生意。但他的运气似乎越来越差,总是碰到高价买进,低价卖出。到了这个时候,他觉得自己陷入了一种尴尬的时刻。如果选择放弃这里的一切,回去奉节,他是不甘的,而且多没面子,他根本还没混出个名堂。就算要回去,那也应该在移民后的第一年就走,而不是现在。最终,他决定再次进入工厂,成为一个本地打工者。
但他的老婆似乎已无法忍受这些霉运。她个子不高,是个精明能干的女人,移民之前就在奉节开店做生意。离开奉节时,她把店面转让给了她妈妈。现在,奉节捎过来的消息说,如果他们再不回去,妈妈就得把店面转给别人了。
2010年夏天,在搬到浙江的九年后,方诗伟在老婆的劝说下,终于回到奉节。一年后,当我在新县城港口附近的批发市场见到他时,夫妻俩已决定永远留在这里。谈到当初的离开,我试图以县委宣传部那位记者“平静的语气”问他们:“你们后悔么?”
“后悔死了。”他气恼地说。
4
十年来,几乎每年都有外迁移民回到奉节。最初几年,没有人在意此事,大家的注意力还放在那些往外走的移民身上。那就像电影院的通宵连场一样,第一批移民登场坐船离开,然后其中一些人偷偷潜回来。第二批移民又坐船离开,当然又有人悄悄回来。接着是第三批,第四批,电影和现实永远交替放映。
没有任何人或者任何一个机构统计过,到底有多少移民回到奉节。也许根本无法统计,因为他们的户口至今还在浙江、福建的某个村子。那里的政府不会承认移民们已经离开,房子还在,田地还在,只是很少看见人。另一方面,奉节县政府也不认可“移民回迁”的说法——也许他们只是不想承认,采取一种漠视的态度。没有人想在这个问题上惹麻烦。
有时候,我们能看见两种截然不同的故事。媒体曾报道一些移民在浙江安置地发财致富(方诗伟告诉我那可能是真的,他知道有户移民因为拆迁而得到100万元和六套房子)。但也有另外一些媒体在三峡库区发现了大量移民回迁的事实。
但在移民问题上只唱赞歌,或者只唱反调,都可能是危险的,容易让我们看不清真相——尤其是对于一个超过100万人的群体来说。到最后,每当看见一条关于移民的新闻时,我就自动拉响警报。“这些不是全部。”我对自己说,“有人过得很差,自然有人会过得很好。”
在奉节,我遇到的日子过得还不错的移民,是个叫李军的女人。她40岁,穿着打扮非常洋气和体面。她在新县城的中心拥有一家茶楼。2001年,李军很可能和方诗伟乘坐同一条轮船离开奉节,同时抵达萧山衙前镇,只不过她去了另一个村子。她以前也住在奉节县城边,以种菜为生。她的丈夫是奉节一家著名房地产集团的高层之一。她和妹妹、舅舅都移民到萧山。“虽然那边对四川人的印象不太好,但说实话,我们那个村子还不错。”她告诉我,“村里把土地集体租给了工厂,每个月都会给我们发放生活费。”但她的丈夫不肯放弃这边的生意,常言“三生不如一熟”,两个月后,他们就回了奉节。
李军一家人回来得正是时候。奉节正在大兴土木修建一座全新的县城。随着三峡水位的不断上涨,以前的老城最终将全部淹没。2002年,李军在工地上摆了个小摊位,售卖香烟饮料,出租影碟。第二年,碟片不流行了,她开始出租各种武侠言情、漫画书。新县城的飞速扩建,很快让她丈夫的公司成为奉节最大的地产商。虽然户口还在浙江,但他们已经迈入奉节最富有的阶层。但2007年,丈夫突然被诊断出肝癌。起初,他们在重庆的医院治疗,然后决定“回”到浙江,在杭州继续住院,之后又挪到萧山。“他最后不想动了,”李军说,“他就想死在那里。”
但丈夫的哥哥却不认可这个想法。他每天一个电话,催他们赶紧回来。“死也要死在奉节。”他在电话里说,“好歹也是落叶归根。”2010年,回到奉节一个月后,她丈夫死了。
就在那年秋天,我第一次去奉节,在乡下的康乐镇做志愿者。每天早上,我都要从镇上坐船,横渡美丽的梅溪河,到达对面的小学。有一次,当我们坐在船上无意中谈起移民问题时,一个老师对我说,“很多人都已经回来了。”我好奇地问他们住在哪里?“哪里都可以啊。”他说,“街上,亲戚家里,反正到哪里都是打工。”但我在那年并没有见到他们中的任何一个。
直到今年一月,和李军见面后的第二天,我决定重回康乐镇。我给一个姓孙的副镇长打电话,询问这里是否有移民回迁。
“没有这回事。”他说,“我们这里没有移民回来过。”
我告诉他,有人曾见过他们。
“别听那些人瞎说。”他在电话里叫道,“那些移民在外地都过得很好。”
我来到河边,梅溪河变得更宽了。我再次搭乘渡船,到了小学,然后沿着学校围墙外,绕到后面的横路村。那是个非常冷清的小村,房屋建在一条水泥道两侧。53岁的刘兴江就住在临街的一间屋子。事实上我以前很可能见过他,他在梅溪河驾驶渡船已经30年。2000年,他移民到附近的万县市,三峡库区最大的城市。在市郊的安置区,他买下一套两居室,但他很快租了出去,带着老婆回到康乐镇。“我们在那里很难找到工作。”他说,“你知道那些人把我们住的那条街叫什么吗?——难民街。”
如果镇长也和我一样到过横路村,他可能会惊讶自己看到的事实。村子里大多数人都是回来的移民。有些是后靠搬到高山后,重新下山的;也有从福建漳浦县回来的,有个外号叫“老小孩”的男人,他在村里开了一家麻将馆。刘兴江的屋子也是租来的。我问他以前住在哪里?
“你看见那条河了吧。”他笑着说,“我家就在河中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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