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胡博、张世东，网易历史频道专栏作者。民国军史研究者、抗战史研究者。本文为网易历史频道独家稿件，谢绝转载。
1938年5月21日凌晨，位于砀山县城以西的杨集镇外，一队满载着日军步兵的、由30辆卡车组成的部队正急速向归德挺进。当车队前进到杨集以西的牛堤圈附近时，一条反坦克壕沟阻挡住了去路，还没有等他们反应过来，几声炮弹的呼啸声就迅速击中了前面的4辆卡车。紧接着，迫击炮弹、手榴弹、机枪子弹、步枪子弹从四面八方向他们射来，将这支日军打的伤亡惨重，日军在抵抗了两个多小时后才勉强突围而出，其状狼狈万分。然而伏击的中国军队并没有就此收手，而是继续发起追击，并将日军包围在魏楼及附近地区，试图聚而歼之。如此情况，迫使日军大队长不得不向上级求援。
据日方自己承认，在这次战斗中，日军独立自动车第79中队全灭，所属30辆卡车全部损毁，车队所载的步兵第29联队第1大队阵亡37人，重伤63人。也就是说，这次历时仅两个多小时的战斗，日军在完全不明敌情的情况下，就损失了2个中队规模的部队。
事实上，这次伏击战仅仅是一个前奏曲，日军即将面对的，将是一场被他们称之为“悲剧之战”的战斗。
一、贵州“双枪将”对阵福岛“白虎队”
其实在牛堤圈附近伏击日军的中国军队并不是什么精锐部队，而是一支曾被称之为“双枪将”的杂牌军——黔军第102师步兵第607团。
早在军阀混战时期，黔军就因“双枪”闻名于世。“双枪”者，一手拿着枪械，一手拿着大烟杆。作战时精神不佳者，只需举起烟杆抽上几口，便可振奋精神继续投入战斗。反之，则萎靡不振，兵败如山倒。
要说这样的部队能在牛堤圈打出如此漂亮一仗，简直令人无法置信。但事实上，此时的黔军与彼时的黔军，确实有所不同。
1935年中央军进入贵州后，将军阀王家烈的部队全部予以改编，也就是在这个时候，黔军有了一次翻天覆地的变化，在兵源素质和武器装备上都有所加强，黄埔军校的毕业生开始陆续进入充当起骨干。
第102师所属步兵第607团，团长陈蕴瑜，是黔军中较为著名的文武全才之将，此人在军中威望较高，不仅所部官兵拥护爱戴，就连师长柏辉章也对他十分敬重。在1937年的淞沪会战中，陈蕴瑜率部在苏州河逆袭日军，一度解救了被日军包围的中央军第1师所属一部，得到了胡宗南的好评。
淞沪会战结束后，第102师因损失惨重被调往陕西宝鸡整补。在这次整补中，大量年轻黔籍热血男儿被补充进来。第607团团长陈蕴瑜便借此机会下达禁烟令，经过三个月的整顿，不仅部队满编（2000余人），还成为黔军各部中最先解决抽大烟问题的部队。
第102师的人员素质和精神面貌都得到了改变，但在武器装备方面却因为之前的战斗损失，未能补充完整。所幸的是胡宗南感淞沪会战第102师解围之恩，特从所部调拨了一批轻武器，才缓解了该部的燃眉之急。根据1938年3月第102师上报军政部的数据显示，该师拥有步枪3325支、轻机枪78挺、重机枪26挺、迫击炮7门、手榴弹4225枚。这在当时全国陆军各师中，仅居中等水平。
我们再来看看日军。奉命切断砀山与归德之间联系的日军部队为步兵第29联队，这个日军联队是日军建军历史悠久的联队，由日本福岛县的兵员构成，其传承可以追溯到日本德川幕府时代的会津藩的藩兵。会津藩是日本本州东北地区的强藩，武士素来以敢拼杀著称。在戊辰战争期间，会津藩还出现了全体殉城的少年武士团——白虎队。
而由民风剽悍的福岛县民组成的步兵第29联队，隶属日军第2师团，在日俄战争中履历功勋，1931年九一八事变后，以半个联队的兵力攻占奉天城，此后更是以微弱的损失在嫩江桥击溃了数万马占山率领的东北军，一路攻占齐齐哈尔。此后步兵第29联队转战东三省，一路夺取哈尔滨、锦州等大城市。这支在东三省横行无阻的日军部队此后被誉为仙台第二师团的最强联队，是日军的精锐中精锐。
此次徐州会战，由于在台儿庄之战日军损失较大。华北方面日军兵力吃紧。日军华北方面军向关东军请求派遣两个混成旅团的兵力入关增援。关东军就从下属的第2师团、第7师团各抽出两个联队组成两个混成旅团。步兵第29联队编入了由第2师团抽出组建的混成第3旅团麾下。
混成第3旅团在5月16日从哈尔滨抵达济宁，随后由济宁经鱼台向夏邑、归德进攻。日军计划以这个精锐旅团绕过中国军队把守的砀山，在归德、砀山附近围歼在该地集结的中国军队。
于是，日军的百战精锐遭遇贵州的杂牌军，看似一场毫无悬念的战斗即将展开，然而事实却出乎所有人的预料。
二、一次成功的伏击
1938年5月4日，第102师奉调参加徐州会战，并被编入第8军战斗序列。为了加强第102师的战斗力，黄杰又特地调拨一个战防炮营给柏辉章使用。
随着战局的发展，第102师于5月15日奉命开赴砀山驰援友军第74军。由陈蕴瑜指挥的第607团作为先头部队，先是于16日驰援在回龙集阻击日军步兵第20联队的第58师，随即又于17日马不停蹄地开赴黄口阻击日军步兵第38联队。到了18日，第102师奉命接替第74军的全部防务，师长柏辉章考虑到第607团接连两天与日军作战，便决定以师主力分别驻守砀山县城、韩道口、黄口车站，命第607团开赴县城以西的杨集休整，作为后续战斗的预备队使用。
5月19日，陈蕴瑜率领第607团以及战时配属给他的一个战防炮连、一个迫击炮排进驻杨集。20日上午，陈蕴瑜突然接到师部电报，得知有一股从丰县出发的日军正对位于夏邑县境、杨集以西的牛堤圈（注：日军称为刘堤圈）车站发起进攻，如若占领，则下一目标必是夏邑。而如果夏邑有失，则砀山与归德之间的联系将被切断，位于砀山境内的中国军队就有被日军包围的危险。
率领黔军痛击日军的英雄团长陈蕴瑜
陈蕴瑜接获电报后，立即命令所属第1营（营长潘琳）驰援牛堤圈。当第1营营长潘琳率部抵近牛堤圈附近时，发现该地已被日军攻占，于是乘日军稍作休整没有继续出发的间隙，命令所部迅速挖掘壕沟截断通往杨集的道路，并将陈蕴瑜配属给他的战防炮、迫击炮部署于道路两侧隐蔽点，命士兵集中手榴弹，做好伏击日军的准备。
在日军步兵第29联队方面，联队长饭岛信之命所属第1大队（大队长石黑攻）在独立自动车第79中队所属30辆卡车的搭载下作为先头部队进攻杨集。这支部队一路前进顺利，且只用了2个小时就攻占了牛堤圈，完全没有想到在牛堤圈以南的道路上已经有一支中国军队在等待着他们。于是在21日凌晨时分，发生了开篇时的那一幕，其结果就是独立自动车第79中队被歼灭，第1大队也折损约1个中队的兵力，大队长石黑攻经过两个多小时的抵抗后本想撤回牛堤圈，不想后方已有另一支中国军队——第40师步兵第235团第2营截击，他被迫从西南方找到间隙突围至魏楼及附近区域固守待援。牛堤圈则被第235团第2营乘势收复。
102师师长柏辉章
陈蕴瑜没有想到能够仅凭1个步兵营、1个战防炮连、1个迫击炮排，就将日军一支精锐的步兵大队击败。不仅如此，营长潘琳还上报在战斗中俘虏2名日军士兵。因此陈蕴瑜决定乘胜追击，或能一举歼灭这支日军，直到将石黑攻的部队全部包围在魏楼、王武庙、小河集（注：日军称为小何楼）地区。
对于石黑攻来说，他到现在都没有搞清楚对手的实力。由于对于中国军队的一贯轻视，关东军调来的步兵第29联队并未动员，部队缺编严重，一个联队只有一千余人，第1大队一共有460余人，在伏击战中迅速减员100人，等于损失了将近四分之一的兵力。被彻底打蒙的石黑少佐完全没有预料到对面的贵州军队战斗力居然如此之强，按照之前对阵东北军的经验，他判断他的对手起码有四千人，赶紧向联队长饭岛信之大佐求援。
饭岛信之听闻有4千中国军队围攻自己的第1大队，而且还歼灭了自动车中队，他立即召集下属的另外两个大队长，命令渡边胜利少佐第2大队配属一个野炮大队火速增援第1大队。自己亲自指挥第3大队随后跟进。
此时陈蕴瑜正期待着第1营能够再次取得捷报，他没有想到一场恶战即将到来。
三、黔军突围，虽败尤荣
5月21日上午，607团第1营营长潘琳向困在魏楼附近的日军发起猛攻，但是日军精锐也不是浪得虚名，很快从被伏击的混乱中清醒过来，在大队长的指挥下构成环形工事，拼死抵抗中国军队。对攻击赶到吃力的潘营长于是向陈蕴瑜报告战况请求增援，陈又随即上报柏辉章，柏又上报位于归德的第8军军长黄杰。
黄杰认为日军不甘失败，必将不断增兵，因此在当天下午3时电令第102师增派1个步兵营驰援魏楼，另调第187师派1个团侧袭增援的日军。柏辉章接到命令，即命位于杨集的陈蕴瑜亲率1个营执行任务。陈蕴瑜随即决定率领第3营（营长杨仁瑞）投入战斗，命第2营（营长王宪扬）由中校团附刘威仪指挥，留守杨集。
21日下午到晚上战况更趋白热化，由于日军被压缩在一个小村里，日军的野炮不能发挥威力，野炮第2联队第2中队长周藤不二雄大尉亲自指挥部队冲击，被607团当场击毙。入夜后，国军多次组织夜袭队对日军阵地猛攻，当天第1营营长潘琳负伤、第2连连长龙升杰、战防炮连连长李双俊重伤，4门战防炮全毁。第1营由营附廖锡铭指挥。
当陈蕴瑜于晚上8时许率援军抵达魏楼时，第1营的伤亡更为惨重，营附廖锡铭重伤，第1连连长李文荣和第3连连长杨冠军相继阵亡，该营残部百余仅由机关枪第1连连长陈开本勉力维持。陈蕴瑜见状，立即命令部队投入反击，恰巧此时日军大队长黑田少佐准备率部突围，一番激战后，日军突围失败，当夜日军第1大队弹尽粮绝，甚至部队一度要用尿来解渴。
5月22日上午8时许，日军步兵第29联队援军赶到，这使陈蕴瑜所指挥的部队一下子面临几乎整个联队的围攻，战况急转直下。在此情况下，陈蕴瑜仍奋勇指挥，他命第1营机关枪第1连连长陈开本集中全部机枪设置火力封锁线，命少校团附曹文奎、第3营营长杨仁瑞各率一部步兵，带足手榴弹从侧翼阵地对日军实施急束投掷，至上午11时许成功击退日军，在这场惨烈的肉搏战中，日军援兵第5中队长加藤明大尉在指挥冲锋时脑袋被国军打穿，当场战死。
在22日上午的战斗中，陈蕴瑜虽然将日军成攻击退，但他带来的第3营也付出了惨重伤亡。经过重新整顿，第1营和第3营剩余官兵仅剩300余人。陈蕴瑜知情况已经十分危急，他所期待的围歼战反使自己陷入了日军的重重包围，但他仍然沉着冷静，命负伤官兵寻机突围至杨集，自己仍率领余部继续坚守阵地。
22日中午，黄杰命令第102师后续出援的1个步兵营和第187师所派侧击的1个步兵团由第102师副师长胡松林统一指挥，增援魏楼。然而胡松林亲率的1个步兵营很快就被日军击退，第187师所属的1个步兵团则始终未能赶至战场。这一情况的发生，使陈蕴瑜指挥的部队完全陷入孤军奋战的危险境地。
步兵第29联队长饭岛信之大佐
从下午开始，日军又一次发起进攻，饭岛信之将下属的所有日军全部投入战斗，被包围的第1大队也发起了凶猛的突围。第2中队长稻垣武义大尉率部作为尖刀中队冲击中国军队阵地，然而丝毫不能撼动贵州男儿把守的阵地，一小时的激战后，中队长重伤倒地，该中队战死16人，重伤22人，算上之前的死伤。第2中队只有数人能举枪射击，作为一个战斗单位已经完全失去了战斗力。
战至当天晚上，陈蕴瑜虽然又一次击退了日军的进攻，但陈部手榴弹已经消耗殆尽，机枪子弹所剩无几。深夜时分，陈蕴瑜招来曹文奎、杨仁瑞、陈开本到团部开会。陈蕴瑜认为所属部队目前被日军分割数快，不仅彼此之间联络不畅，与师部也无法取得联系。鉴于援军迟迟不到，要以目前所剩兵力已无法继续守住阵地，由于，因此他命令曹、杨、陈三人收容部属，于23日凌晨3时兵分三路突围。为使部队能顺利突出，陈蕴瑜决定亲率1个排（20余人）留守阵地吸引日军火力。
日军航拍的魏楼附近的黔军阵地。
5月23日凌晨3时，三路突围部队按时行动，陈蕴瑜则率领留守的1个排对日军第1大队实施佯攻，。临出击前，陈蕴瑜命所剩20余官兵都佩带好军阶，整理军容，随即鼓励部属奋勇杀敌。言罢，便率先投入冲锋。
陈蕴瑜的主动出击，虽成功吸引到日军的注意力，但由于中国军队的突破口选在了之前损失较小的日军第3大队阵地之上，三路部队遭到日军节节阻击，伤亡不断增加。少校团附曹文奎、第3营营长杨仁瑞负伤，第7连连长王承厚、排长胡登荣、杨兴全阵亡，但终有70余人成功突围而出抵达杨集。至于陈蕴瑜，则在自杀性的冲锋中身中数弹壮烈牺牲。然而这场突围战给日军造成了更大的麻烦，。激烈的手榴弹战从上午持续到了晚上九点。日军第3大队下属的三个中队长中，第9中队长金子鹿八大尉、第10中队长浜重义臣中尉战死。
魏楼一战，第607团计伤亡900余人。而日军伤亡亦十分惨重，短短三天的战斗，步兵第29联队共计战死102人，战伤212人，配属部队战死51人、战伤138人，合计死伤503人。此战给了日军步兵第29联队极大的震撼，日军承认，在日俄战争结束后，步兵第29联队还从未遭受过如此的惨重的损失。毕竟在九一八事变后，第29联队转战东三省一年，一路攻占奉天、齐齐哈尔、锦州；击败了数万东北军，不过才战死54人，战伤158人。此战后，这支之前视东北军为“乌合之众”的日军给予了黔军极高的评价，29联队的战斗详报中指出：此次所遇之中国军队为此前未见之强敌，善于利用地形伪装自身，狙击技术优秀，火力点布置毫无死角。甚至利用我军机枪换弹间隙发起白刃战……
陈蕴瑜率领的黔军虽然几乎全灭，但是用鲜血赢得了日军的尊重，也粉碎了日军企图在砀山附近围歼中国军队的企图。这支损失惨重的日军在6月初即退出徐州，黯然回到了关东军。4年后的瓜岛，步兵第29联队最终在美海军陆战队的火网下被全体击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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