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迁三峡

2015-07-16 15:40:53
5.7.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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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述 在我写过的很多故事里,三峡人也许并不是最精彩的,甚至有点平淡。我个人偏爱它,是因为我老家的县城也属于三峡移民的一部分。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和他们一样,并不是真的热爱故乡,只是无论如何都摆脱不了。

1

方诗伟的人生中,最戏剧化的篇章是他离开家乡的时候。那是十年前的事了。这十年间发生的许多事都可以简单略过,既不精彩,也无特别的困苦,就像他人生中大多数时候一样,平淡,平庸,反正他是一点都不愿意对此说太多。

但他高兴谈起2001年8月21日这天,天气像往常一样闷热。他带着老婆孩子,离开奉节县窰湾村住了多年的房子,到了县城的大南门码头。那个古老的城门在他出生前就立在那儿,几百年来一直是奉节老县城的标志性建筑。所有坐船出入奉节的人,都要从河滩爬上长长的石梯,穿过城门。方诗伟到了城门,看见往下几十米的梯子上,码头的任何地方,都站满了人。那天真是热闹。

整个窑湾村的人都来了。有人打着红色横幅,有人帮着扛包裹,县电视台的,业余拍照的,从北京前来采访的。人群从四面八方赶来。方诗伟和他一大家子亲戚(六个姑姑和家人)最后一次穿过大南门,走下石梯,上了通往趸船的铁板桥。到处都是“悲壮而亲切”的横幅。检票口挂着“移民朋友您好”,轮船上挂着“舍小家,顾大家,为国家”。方诗伟的胸前挂着黄色的“移民证”。然后他们上了船,站在栏杆前,岸上乌泱乌泱的人。他的朋友、邻居、那些留守的人,无论认识不认识,都挥着手。老婆开始哭起来,他也红了眼睛。他说:“那就像拍电影一样,生离死别似的,谁知道以后还会不会回来?”

轮船驶出码头,开过窑湾村,又过了白帝城,进入夔门。老婆还在哭。他忘了在船上度过了几天,然后在江苏江阴下了船。一辆大巴车把他们送到浙江萧山。亲戚们在这里分手。大姑和二姑去了嘉兴,七姑和八姑去了坎山镇,六姑去了南阳镇。方诗伟和父母、哥哥、三姑,到了衙前镇四翔村。

到村里的第一天,也很热闹。尽管大多数人说的话根本听不懂,但气氛仍是热烈兴奋的。村里为他们安排了四栋白色小楼,一楼一底。方诗伟和父母住一栋,哥哥住另外一栋,三姑一家人就住隔壁,余下一栋,则分给了陈彬,他也是从窰湾来的移民。装着所有家具的大卡车,已提前运到。他卸下结婚时置办的电视柜、小木椅,能带的都带来了。

这个村子他是来考察过的。全家人决定移民后,方诗伟和哥哥专程到这里看了一次。当地政府安排了一辆中巴车,让移民们一个村子一个村子看。他下车转了一圈,不到10分钟就被叫上了车。他留意到门前有一条铁轨。

那天夜里,他没听见轮船的汽笛,却被一趟趟火车震醒。“我们感觉床在动,就像睡在火车里一样。”连日来的像演戏一般的人生终于结束。生活似乎又回到以前的平淡,但肯定又有所不同。在距离萧山市区20多公里的这个村子,方诗伟成为人们口中的“三峡人”——不过,这些都是十年前的事了。

三峡移民迁出

2

似乎很难想象,第一批三峡移民已在他乡生活了十一年。多年前,他们中的许多人,都曾经出现在电视上,媒体的照片中。那时他们看起来都像在拍电影,哭着坐船离开,接着在一千多公里外的村子里,笑着接受采访。他们和领导握手,和当地人围桌吃饭,然后他们就从我们的眼中消失了。

大约有120万人从三峡库区陆续离开。在修建三峡大坝之前,他们曾经是最接近长江的一群人,生活在水位175米以下的地方。起初,政府打算让这些人“就地后靠”,意思是从江边直接搬家到山上,但他们随后就发现这里的高山容不下这么多人。那意味着还要毁林开荒,在陡坡上种田,还可能造成长江流域新一轮的水土流失。所以没什么其他的理由,有些人必须离开。

出于一种“合乎人性”的考虑,政府把外迁的选择权交给他们自己,但随后就发动所有的基层官员去动员村民。方诗伟的四姑就是窑湾村的干部之一,也许是为了做一个优秀的表率,他们一大家子都自愿选择外迁。但四姑一家人却是奉节城镇户口——政策规定,城里人不能移民。她成了方家唯一留守在故乡的人。

做出这个决定,也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难。对于长年生活在大山里的人来说,前往中国的沿海地区,往往意味着一种机遇。多年来,外出打工的农民已逐渐带回外面的见闻。虽然他们很少谈论自己在沿海地区的烦恼——但只要能赚到钱再寄回家,其他都是可以忍受的。他们给人一种深刻的印象:无论如何,那些地方充满了机会。这也是动员人们选择外迁的强大理由之一。至少,如果选择移民,你的人生就多了一个选择。

不过,尽管大多数移民可能都因为这个理由而外迁,但细微之处还是千差万别。那是一种复杂的多种因素混在一起才会做出的决定。有人受不了自己的房产和田地消失在水下,宁愿有个新开始。也有人只是跟随村里的大流。还有人认为,每人三万多元的移民补偿款是个巨大的诱惑(尽管他们声称后来并没有拿到这么多钱)。但总之,在面对电视镜头时,他们都学会用同一种腔调,说“这都是为国家做贡献”。

比起外迁移民,那些留守的人更是悄无声息地就搬了家。在整个中国,最著名的三峡移民钉子户是个叫张秉爱的农村妇女。她出现在一部出色的纪录片中,以一种固执的姿态试图抵抗搬迁。在湖北秭归,她不愿意放弃自己的土地,经年累月和那些前来动员的干部们对峙。但在移民潮的最初几年,类似这样的抵抗不仅显得无力,而且许多人认为根本没有必要,因为从电视和媒体上,他们更多看到的是移民们在异乡的幸福生活。

2000年秋天,奉节县委宣传部派出一个记者前往浙江,采访第一批移民们的生活。在嘉善县,她惊叹“这房子多漂亮!多宽敞!一副宁静的与奉节农村迥然不同的农家生活图。”在探访了几户移民之后,她在文章中写道:

“如果有人问我,此次采访见得最多的是什么,我会如实地告诉他:笑容和眼泪。面对眼泪,我总有些不知所措,但我没忘摆脱自己的脆弱,在她们哭的时候,尽量平静地问一句:‘你们后悔吗?’在此,我可以万分欣慰地告诉家乡的父老乡亲,告诉这些现在还流着泪的移民的亲人朋友,她们哭着的时候,回答仍然是:‘不后悔!’”

也许这是真的。但我也听说过另外一个故事。有个叫向玉的女人,从奉节康乐镇移民到福建漳浦县。那年她26岁,聪明能干,以前在镇上卖杂货。移民后的第一个月,她决定到县城的超市去应聘一份工作。

“你会说普通话吗?”经理问。
“可以。”
“闽南话呢?”
“听不懂。”她迟疑片刻,用普通话说。
“对不起,”经理说,“你再有能力我也不能用你。”

两个月后,向玉和丈夫孩子就丢开了福建的房子和田地,重新回到奉节。他们在奉节新县城开了一家杂货批发店。直到九年后,方诗伟才从浙江回来,在她家对面开了一家卖饰品的小店。

3

2001年秋天,搬到萧山一个月后,方诗伟开始找工作。正如他们之前预想的,这里到处是工厂,机会似乎遍地都是。村委会也会想办法照顾这些新来的移民。在村长的介绍下,方诗伟到了一个印染厂上班,他老婆去了一家织布厂。工厂实行轮班制,每隔12个小时他才能回家休息。夫妻俩每个月能挣到将近两千块钱。

那年他25岁,正适合在一个新地方展开新生活。虽然挣的钱和以前差不多,但他对未来充满了希望。他终于不用在轮船上度日,过去多年他一直在长江上的货船轮机室工作,一走就是半个月。他的家乡——如果窑湾村还算家的话——实际上就在奉节县城郊区,算半个城里人。现在,衙前镇四翔村的情况也差不多,只需两块钱,就能坐公交车到萧山市区。他偶尔觉得在工厂太辛苦,但他会很快丢开这个想法。他是个随遇而安的人,而且,他的亲戚几乎都在浙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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