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1月30日上午10时,著名华裔音乐学家卞赵如兰教授于波士顿市剑桥镇的家中安详逝世,享年91岁。
2007年秋天,我赴美之前就听说卞赵如兰教授的身体不大好,但还是心存希望地在笔记本上记下了她家的电话。到了纽约后,我翻开笔记本想打电话到波士顿的林同奇先生家,一位女士接了电话,我说:“请问这是林同奇先生家吗?”她说:“这是卞学鐄家。”(卞学鐄是卞赵如兰的丈夫)我脱口而出:“您是赵如兰教授?!”聊了几句后,卞赵如兰教授说欢迎我去访问她。
2007年11月11日中午,我来到波士顿剑桥镇“卞学鐄家”。在他们家的客厅里,曾经有过杨联陞、余英时、杜维明、李欧梵、王德威、郑培凯、张隆溪、林同奇、张凤等文人学者的欢声笑语。卞赵如兰说,自己在哈佛生活了那么多年,是一种“运气”。我提起她的父亲赵元任和母亲杨步伟的故事,她拿出一本赵元任的传记,笑道:“我对我父亲的一些事也不了解,是看了别人写他的传记才了解一点,你看我现在对我父亲的事情还在学习当中。”
一
1921年6月1日,音乐家、语言学家赵元任和杨步伟在北京结婚。婚后,杨步伟放弃了自己的医学事业,随赵元任赴美。1921年至1924年,赵元任在哈佛大学任哲学和中文讲师并研究语言学。1922年4月19日,赵元任和杨步伟的第一个女儿赵如兰出生。卞赵如兰回忆:“父亲一天到晚忙,所以对我们的教育很自由。我小时候就对语言学感兴趣,我在哈佛教中文教了很多年,跟我父亲一起,反正受他的影响很大,他并不正式教我们,不过他写文章,给我们看看,我们写些东西,给他看看。我父母原则上是不怎么教我们,让我们自由地学,反正有问题的时候问他们,他们回答。我们从小跑来跑去的,在中国呢,中文不行,在美国呢,英文不行。”
卞赵如兰有三个妹妹。二妹学化学,三妹学数学,四妹学天文物理,只有她学文科,算是专业上跟赵元任比较近。不过,卞赵如兰说:“我父亲对物理也有兴趣,我三妹搞数学,我父亲也搞数学,只有化学比较远一点。他的兴趣很广泛。”杨联陞先生在《赵元任先生与中国语文教学》中说:“记得抗战时有一次胡适之先生同几位朋友闲谈,我也敬陪末座。有一位先生忽然问胡先生说:‘在先生这一辈的人中,先生恐怕是最聪明天才最高的了吧?’胡先生很快地就回答说:‘不然!赵元任先生就比我聪明!’前辈先生如此互相推重,而且纯出自然,令人感动。”
小时候,赵如兰跟父执胡适很亲切,她说:“我父亲跟胡适两个人从当学生起,一直互相敬爱。我父母结婚的时候,他是证婚人之一。胡适跟我们都很亲热,他很好,一点不摆架子。我父亲跟胡适谈事情,我母亲也参加在内,我们家就好像是他们家一样。有时候我参加学校的活动,我母亲告诉他了,他也问这个问那个,拿我们当家人一样。他在(我们)家坐下来舒舒服服地吃饭、聊天,我们很喜欢他,在他家,我们也舒舒服服的。”
卞赵如兰的母亲杨步伟做得一手好菜,也很好客。杨联陞回忆:“说起来那几年康桥实在是热闹。尤其是行者街二十七号赵府,亦称赵家楼,简直是天天高朋满座。我敬陪末座的机会最多,有一年在赵府的签名簿上签过不止一百次名。换句话说,那年吃过赵师母做的一百多顿饭。”“卞学鐄家”客厅里有一块“剑桥新语”的牌匾。从赵元任夫妇传下来,多少年来,他们家的“粥会”让无数中国留学生怀念不已。卞赵如兰与陆惠风、张凤、杜维明、张光直等人组织剑桥新语社,约请学者聚首研讨文化,精神盛宴与红粥白粥是剑桥镇的一大雅事。
杨步伟也写得一手好文章,她的《杂记赵家》一书妙趣横生,又写了关于中国菜的书《How to Cook and Eat in Chinese》。卞赵如兰说:“我母亲从前学医,到美国以后对医学尤其是女人的医学问题还有兴趣,但是胡适总在旁边催她做这个做那个,因为那个时候在美国写中国食谱也是很少有的事情,朋友们都说:此地可以推广中国的文化,最快最简单的方法就是把食谱推出来。她说:‘好吧!此书开始由如兰翻译成英文,后来赵元任觉得她的翻译枯燥无味,就接过来翻,因为趁这个机会,他可以把很多笑话糅进去。
1973年,赵元任夫妇回中国访问,周恩来接见他们时,赵元任对周恩来说:“她(杨步伟)既是我的内务大臣,也是我的外交部长。”
二
赵元任与杨步伟的姻缘,胡适赞为“蜜蜜甜甜”,而杨步伟戏为“吵吵争争”,无论如何,早被杨步伟自己的妙笔大书特书。而卞学鐄与卞赵如兰的感情,则从1943年开始。当年卞学鐄在麻省理工学院,已经选读航空工程了,美国参加二战后,中国留学生可以自愿加入美国军队,他挑了陆战队。《杂记赵家》中说:“第二天入军队他和大女两个人谈了一夜,早起大女告诉我们,他们订婚了以资鼓励他战争胜利。我们当然也赞成。还有他们的订婚是如兰先把她自己的一条脖链给了学鐄,而学鐄还没给如兰什么呢,我们笑得不得了,对如兰说‘你先给他拴住了再说’。”
这一拴,就拴了六十多年。卞赵如兰是哈佛大学首位华裔女教授,也是第一位当选台北“中央研究院”院士的音乐专家。而卞学鐄是麻省理工学院的教授,也是台北“中央研究院”院士。
卞赵如兰1944年获哈佛女校Radcliffe西方音乐史学士,1946年获西方中古音乐史硕士,1960年获东方语文与中国音乐博士。她回忆求学经历:“因为我父亲常常出去旅行,我们跟着去,所以研究院进了好多年。我在音乐系念书,一边教书。那时候音乐学是一门新课,教音乐学的人都是新来的,最后我自己决定主修中国音乐。”
从1947年起,卞赵如兰在哈佛大学东方语言文化系任教,1974年至1992年任哈佛东方语言文化系与音乐系教授。我问:“哈佛大学的教学生活占据了您人生当中很重要的位置吗?”卞赵如兰说:“哈佛大学是一个很重要的学校,对学问是很认真的,完全不能装假,我时时刻刻问自己:做得对不对?为什么做?走哪一个方向?我八十几岁了,还受它的影响。在这里教书很开心,可以说我运气很好,我教的中国音乐、中国音乐史、语文都是我喜欢的题目。哈佛是不管你的班有多大,只要你认真教,喜欢教,学生喜欢听你的课,都没有问题。还有一个好处就是,此地除了哈佛大学,还有麻省理工学院、波士顿大学等好多大学,所以大家可以互相比较,互相观察,不把自己看得太窄,可以看到其他的可能性。”
我请教西方音乐与中国音乐之间研究的异同,卞赵如兰说:“中国音乐研究是很新的,就是把西方音乐研究的方法应用在中国上。现在西方音乐上有所谓的‘比较音乐学’,研究的题目不光是西方音乐了,应用在中国音乐上就很有意思。我很早就对西方音乐各方面都有兴趣,音乐跟生活的关系,音乐跟戏剧的关系,音乐跟文学的关系,还有世界上各种不同的音乐对西方音乐的影响。后来我教中国音乐,就研究古琴、京剧、昆曲、戏剧跟文人生活的关系。”
我好奇在哈佛大学教中国音乐,学生理解的程度如何?卞赵如兰说:“当然有兴趣的人才来读,我拼命想法子让他们理解。如果从音乐的社会学方面看,没有问题,完全从技术方面看,那就很难了。有人到此地来访问,教古琴、唱京戏、唱昆曲,就让他们学点。民族音乐学是一门很新的音乐课,不但是音乐本身新鲜,教的方法也新鲜,我一边学一边教,很有意思。”
卞赵如兰常到中国实地研究音乐,早在设备沉重的时代,她就背着器材到处采风,晚年依然向往:“我对中国的感情很深,在研究中国音乐中,我对音乐社会学有兴趣,就是音乐在人生中占什么地位,有什么影响。我在中国还有亲戚,反正有机会我就去中国,到处跑,身上带着录音机,调查、录音。我写的论文是讲宋朝的音乐史。毕业后研究中国俗文化,在方法论上还是试验,因为以前没有人这么干过,也没有人愿意像我这样到处跑。”
回顾自己一生研究的志业,卞赵如兰说:“音乐平常说是玩的东西、娱乐的东西,可是也可以做严肃的研究。不管是婚丧喜事,所用的音乐都是可以研究的,不管是什么阶层的人,什么地方的人,都可以研究音乐。音乐属于社会学,相当重要。为什么有一些音乐觉得很激进,有一些音乐就觉得很下等,让人看不起,是不是所有的艺术都有这种分别?除了音乐以外,舞蹈、绘画是不是都有这种分类?音乐可以净化人的心灵,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心理学问题。”
文/李怀宇
(作者系资深媒体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