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挖猛揭,划清界限
在即将告别中南海的日子里,每到黄昏,彭德怀便在永福堂门前徘徊。他望着眼前这影影绰绰的景物,越发感到它们愈来愈朦胧,跟他愈离愈远……
1959年8月18日,中央军委在北京召开扩大会议,这是为贯彻庐山会议,在军队系统最大限度地肃清彭德怀的影响而召开的。会议的通知是8月11日庐山会议结束以前发出的。
会议前10天听取关于庐山会议精神的传达,阅读会议的主要文件。从8月29日起,按原来的15个小组改编为两个综合组,彭德怀、黄克诚二人各参加一个组,接受批判。
彭德怀参加的是第一组,会场设在中南海怀仁堂。
在传达庐山会议情况时,军队的高级干部,听到了过去从未听到过的话“彭德怀是右倾机会主义反党集团”。许多人怀疑自己的听觉出了毛病,他们怎么也不能把这个“反党”的罪名和自己心目中那个刚正无私的彭老总联系起来。
彭德怀事先并不知道会议是如何安排的,便很坦率地主动作了检讨,同时表态,愿意诚恳地接受大家的批判,肃清自己在军队各方面的“错误影响”。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会议在进行过程中,与预期效果相距甚远。在分组揭发批判中,很多人不发言,或者发言了也很少涉及彭德怀问题,只限于“浅表性”表态,拥护党中央决定,要反右。
8月20日,柯庆施、陈伯达分别给毛泽东、刘少奇打电话,说“会议开得糟透了”,“彭德怀表面作检讨,暗地里在煽动军队向党进攻”,“他根本不服庐山的气,妄图借他在军队中的地位翻庐山的案”。
康生还跑到毛泽东的书房,请求毛泽东亲自出面扭转局势,要将军委扩大会议再延长,更扩大。当晚,毛泽东召来刘少奇、周恩来、林彪等人,商量会议进程。当晚决定将会议延长到9月12日,人数由原来的140人增加到1061人,另增50名有关人员列席会议。
这次军委会议扩大的范围是空前的:大军区领导除一名值班外,全部参加;省军区司令员、政委和各野战军军长、政委全部参加。此外,全军师以上单位各派两名正师职干部参加。实际到会人员1061人。
8月22日,经过再次扩大的军委扩大会议开幕。会场除怀仁堂外,增设紫光阁礼堂作为分会场。当时毛泽东、刘少奇、周恩来均未出席会议。彭德怀和黄克诚被安排在怀仁堂。张闻天和周小舟被安排在紫光阁。
会议对彭德怀揭发和批判的问题是极度广泛的,主要有:从平江起义的思想动机到庐山上书的政治目的;从抗日战争战略方针的贯彻执行到1958年炮击金门时的组织指挥;从红一、三军团的关系问题到所谓“军事俱乐部”的组织活动,等等。
接替彭德怀国防部长职务的林彪主持这次军委扩大会议,一次又一次把会场上的斗争引向白热化。
总参谋部和军委办公厅是一个小组,被当作批彭、黄的重点。小组组长是中共中央候补委员、总参装备计划部部长万毅。大会特意派人到这个小组三番五次地督战,要大家从日常与彭、黄的接触中发现问题,深挖猛揭,从原则高度上批判彭、黄的错误言行,与其划清界限。
可是,这个小组两三天都没人发言。这时主持会议的万毅笑了笑:“既然大会一再要我们揭发批判,我们倒不如认真把彭德怀的‘意见书’学习学习,讨论讨论,看看他的意见有没有错误,存在不存在‘右派’‘反党’问题。党的政策是有错必纠,知错就改嘛!希望大家实事求是,有什么说什么。”
万毅的这番“诱导”,一下子把大家的话匣子打开了。他们列举了许多事例,说明彭德怀的“意见书”是有理有据的。其中有两件事使大家的认识尤为深刻:一次,军委办公厅组织机关人员到天津农村去参观水稻“卫星田”。刚下到田里乍一看,稻子果然长势喜人,稻子上还坐着一个小孩,惹得大家赞叹不已。有的问:“这一亩地估计能打多少斤?”介绍人很自豪地说:“少说一万斤!”“成本怎样核算?”“成本……”介绍人脸红了,无言以对,看来是毫无思想准备。经过进一步了解,原来这是18亩地的稻子移到一亩地里!如此弄虚作假,一下子打破了报纸宣传的神话。
还有一次,大家到河北安国县参观人民公社的军事化编制和“共产主义”食堂,大家吃惊地看到,站在他们面前的是被急促的钟声和尖厉的哨音赶来的“老将班”、“铁姑娘队”和光脚露腚的“儿童团”。不到10分钟的受阅,就有几位瘦弱老人突然昏倒,有的妇女身下失禁,一些孩子哇哇地哭叫起来。这下算是丢尽了当地干部的面子,当即下令把“队伍”轰走了。在路过一所破草屋时,一幕凄惨的景象使大家目瞪口呆:一位因偷吃了食堂一把红薯干的社员被关在里面,正大把大把地吞嚼着有人偷偷送来的棉子壳!而在公共食堂里看到的是几笼红薯干、一大锅水一样的玉米面粥,连咸菜都没有。这就是“共产主义”生活吗?“大米白面”哪里去了?“鸡鸭鱼肉”哪里去了?当大家回到车上吃午饭时,才发现带的干粮早就被偷走了。在临上车返回时,竟有一位衣衫褴褛、满面污垢的老汉带着一个面黄肌瘦的小女孩给大家跪下了,老人嘶哑着嗓子喊:“老总,可怜可怜俺这小孙女,行行好吧……”正当大家慷慨解囊时,突然跑来几个人把这一老一小赶跑了,说老人是“疯子”……
“这些事例说明了什么呢?它是否带有普遍性呢?”万毅感慨地发表见解,眼里漾出泪光,“直说了吧,现在有人尽做好梦,头脑发昏、膨胀,眼睛只看着天上的‘卫星’,全然不顾地下老百姓们吃苦受穷!我敢说,彭总的‘意见书’一点没错!谁要是昧着良心批就叫他批去吧!赞成彭总的请举手——”
万毅说出了很多人敢怒而不敢言的话,“刷!刷!刷”小组成员一个接一个地把手举了起来。
接着,万毅郑重地宣布:“看来大家都没有什么可批的,一致通过,我作为本组组长,代表大家意见,确定小组解散,大家各自分头学习。”
小组解散了,有人不安地对万毅说:“老万,你这样做,恐怕会招来麻烦啊!”
“麻烦?什么麻烦!”万毅以军人特有的直率说出憋在人们心头的话,“他们才真正找麻烦哩!一封正当的信竟闯下弥天大祸,虚张声势,轮番轰炸,斗争批判步步升级,真是岂有此理!”
万毅,这位东北讲武堂毕业的职业军人,一位部长,一位中将,在那样的形势下,敢于主持公道,仗义执言,表现了一个正直的共产党人的良心,确属难能可贵。
然而,他的言行早被密切注视。一场灾难迅即落在了他的头上——他被作为“彭德怀的狗腿子”看管起来了。
与此同时,邓华上将又出场了。这位沈阳军区司令员,抗美援朝时曾任志愿军第一副司令员兼第一副政治委员,是彭德怀的助手,直接同彭德怀共事几年,深知彭德怀的为人。这一天,他终于按捺不住正义的冲动,直率地替彭德怀说了许多好话。结果,遭到严厉批判,勒令他立即写出检查。
抗美援朝时的副司令员,时任总后勤部部长的洪学智上将也被作为“彭的同伙”而点名批评。
接着,一个又一个“彭德怀的小爪牙”被列入名单。会议的气氛变得愈加沉重而紧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