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结束后的1947年,美国军方派出专门的小组来寻找梅姆瑞的墓地。他们能找到这里也真不容易,那时这里还没有公路。估计美国人也曾像我们一样,在一个叫大塘子的地方满山遍野地找,他们前后来了两次,第二次才找到这个地方。给我们带路的老者说:那几个美国人是专程来取遗骨的,但当棺木从土中挖出来打开后,所有在场的人都惊呆了:怒江峡谷多雨且炎热,但躺在罕老爷家的朱漆棺材里的梅姆瑞少校完好如初,就像睡着了一样,连制服都是整整齐齐的。
接下来的事情,按照中国人的习俗是完全无法接受的。美国军队派来的人员接到命令就是把少校的遗骨运回去,而少校的遗体竟然如此完整,肯定让他们大出所料。想必他们不想回去请示,再千辛万苦地走第三趟。于是他们雇了村里的三个年轻人,用刀子把少校的骨头取了下来,在当地的方言里,称为“片”。这三个人有两个在多年前去世了,最后一位竟然是在我们到达之前几个月去世的,就是带我们进村的那个中年汉子的父亲。
这可能是那场战争留给当地人最稀罕的记忆。他们至今还在讲:那遗体不臭,片下来的肉精丝丝的,像火腿一样。路边有个老者至今还在感叹,埋在庙前的梅姆瑞,多好的风水,如果埋的不是美国人,而是中国人的话,他们家恐怕要出大人物的。
梅姆瑞少校的遗骨运回了家乡,在美国又为他举行了隆重的军人葬礼,而他的遗体的另一部分,仍又装回了那口中国人赠送的最好的棺村,重新埋进了他为之牺牲的土地,并且永远留在了这里。
从一张老照片开始的寻找,竟以无法想象的传奇结束。但故事还不算完,在那棵菩提树烧死,在那小庙被拆掉之后,我们的国家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就像那树、那庙都不存在了一样,我们也同样忘记了那些曾帮助过我们、甚至牺牲在我们土地上的美国军人。少校的骨骸移走之后,插在墓前的标志牌也不在了,农民年复一年地耕作,犁掉了仅存的几座土丘,再也没有人提起他们。
但是,那片土地没有忘记。在墓地旁,长出了一大片无比茂盛的红叶子灌木,周围的山上都没有,只有这种植物,只在那里有。我也曾在别处见过这种植物,但都没有这里的叶子,没有这里的红,红得深沉,就像刚刚流出的血。我们摘下三片树叶夹在了书里。
高原的阳光耀眼地灿烂着,我们立正站在三位军人的墓地前,立正在那个美丽的山间台地上,孙敏深深地向烈士们鞠了躬;我扣好衣领,扶正军帽,举起右手,为他们行了标准的中国军礼。我想少校梅姆瑞在天堂看得见我们。六十年之后,在他阵亡的地点,仍有中国人向他行军礼,他的灵魂会感到欣慰的。他一定也还了礼,不过是美国式的,他还像离家时的照片上那样年轻,那样英俊。他永远都会年轻下去,因为他的生命为了中国停止在了那么年轻的时候。
在后来的时间里,那三片红色的树叶,跟随我们走完了中国远征军光复滇西国土的全部旅程,那本应该是梅姆瑞要走但没能走完的路。在畹町的国境线上,在1840年鸦片战争以来,我们民族第一次将侵略者赶出国门的地方,我们再一次打开了红叶,此时,它的颜色已经由鲜红变成了暗红,就像凝固的血液。
再后来,三片红叶被寄到了美国,由江汶转到了梅姆瑞少校的女儿手中。我们请江汶转告她:葬礼照片中,有一位胖乎乎的中国军人,神色凝重地挤在美国军人当中。他就是中国远征军第二十集团军总司令霍揆彰上将。他代表着与梅姆瑞少校一起战斗的几万名中国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