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现代化的反思
记:有人说,本书是为失去的世界谱写的一首挽歌。但是我不大同意这个看法。我想请问的是,《街头文化》一书中,您的现实关怀在哪里?您想在其中重建的是什么?
王:虽然我到美国已经十多年了,但几乎每年都回国作研究、开会、演讲,每次回国,都强烈感受到中国城市的面貌在发生剧变,变得更繁荣和现代化了。当然这是中国改革开放的成就的证明,但在这一派繁荣的同时,中国有很多地方,一个个古代的城市就在我们的眼前消失——一天天消失了。现在,我们从南到北旅行,无论是大都市还是小县城,格局几乎是大同小异,中国城市过去由于地理、历史和文化形成的各自的城市外观和特点,幸存无多或几乎不复存在。
前些年当我去法国巴黎、里昂,日本奈良、京都等城市开会、演讲时,我内心有某种震撼。为什么在那些高度现代化的城市,几百年、乃至上千年的古朴街巷和建筑仍保留完好?在里昂,一些居民仍然住在15—16世纪的石头房子里。那些旧城和古建筑可以说是这些国家最宝贵的遗产。今年6月初,我利用在哈佛大学开会的机会,认真考察了几天波士顿,发现这个城市最精华的地区,便是17—19世纪的老建筑和街区,包括墓地和教堂—这里我说的是整个城市,而不是象征性地保留几条街,它们是那么古老。就在著名的、熙熙攘攘的哈佛广场不远,便有一大片老墓地,我在夕阳下漫步在17、18世纪的断垣残碑之中,真是感慨万千。
我写这本书的主要目的,是试图对过去城市现代化问题进行反思。现代化带给人们的积极结果是不容否认的,但是我们对现代化过程中失掉了什么,却并不清楚,特别是我们不关心一般民众、特别是下层民众在社会的剧变中到底得到了多大的利益,因为我们的眼光总是焦距在近代改良、革命等那些显示“进步”的方方面面。这个研究仅仅是从人民使用公共空间这一方面,来具体分析下层民众究竟付出了怎样的代价,实际上也力图说明,我们在文化上究竟得到了什么,同时又失掉了什么。
东西方的史学研究
记:在您看来,国内历史研究与国外(主要是西方)的历史研究在哪些方面存在明显的不同?
王: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关于意识形态和方法的区别这里不讲了,因为三言两语是说不清楚的,这里只想讲一下史学研究的目的问题。国内的史家更重视的是价值判断。我们把重点放在对历史事件和人物性质的判定上,史学研究经常是为现实服务的。在西方,历史研究(至少对历史学家来说)是“纯学术”的问题。虽然他们需要回答学术界关心的一些问题,但他们可以进行“纯粹”的历史研究,让他们自己的思想在自己研究的历史中飞翔。这样,他们的研究虽然表面上看经常与现实脱节,但有利于避免功利目的,从而对一些问题进行冷静地思考。
记:您是美国大学的历史学老师,在您看来,中国学生与美国学生对于历史的兴趣有哪些不同的侧重?
王:如果说侧重的话,美国学生更关心他们自己的历史,即西方历史,包括美国史和欧洲史。如果泛泛而论,我觉得中国学生更有世界眼光一些,他们对世界历史的了解,比美国学生更深刻和全面。很多美国学生不知道孙中山,但很少有中国学生没听说过华盛顿。这是由于美国老大帝国心态和长期西方中心观影响的结果。不过,应该看到,由于中国经济的成功和在世界上的影响力的大大加强,越来越多的美国学生表现了对中国历史和文化的兴趣,例如我讲授的中国史课程总是客满。这样,像我这种来自中国的教授,担负着一种特殊的使命,即让美国学生了解一个真实的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