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70—1930的成都街头
记:在中国传统社会中,街头文化的重要性何在?或者说一个中国城市的公共空间究竟在哪些方面起作用?
王:街头是城市最重要的公共空间,它们不仅负担着城市的交通,而且还是日常生活、经济行为的载体。现代市政设施在中国城市出现以前,街头不但给城市生活提供了各种需求,还成为邻里或社区最基本的单位。“街”的概念(如“街坊”、“街邻”、“街众”等)在人们之间培育了“邻里纽带”,强化了人们的城市共同体意识。城市的街头体现出该城市的过去和现在,代表着该城市的经济、文化和生活方式。在中国,一位外来者可以通过观察城墙城门、街头巷尾、店面装饰、小贩摊点、公共庆典等特征,把一个城市与另外的城市区别开来。对城市街头的研究,可以成为我们进入到社会底层对这个城市进行系统考察的切入点,有助于我们更深刻地理解该城市的人民、社会及其政治控制。
记:您在书中选择了1870—1930年这样一个时间段来研究,为什么?
王:本书的时间跨度从1870到1930年,也即是以太平天国后社会的重建到成都市政机构的正式建立后不久。从全国范围内看,这一时期经历了洋务运动、戊戌变法、辛亥革命、军阀割据到国民党统一这一跨越半个世纪的社会和政治的剧变。从这个研究我们看到,全国性的事件是怎样或多或少地影响成都—这个长江上游的中心城市—的政治和大众文化的。在这一时期,西方的入侵引起了中国城市经济的重新建构,由此形成了对中国民间传统的威胁,并导致了城市社会生活的日益政治化。
再考成都茶馆
记:您的成都茶馆研究一书已出了第一卷,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有中译本问世?第二卷的写作什么时候完成?您今后的学术研究方向是什么?
王:我关于成都茶馆研究的第一卷大概要明年才能见书,书名是《茶馆:成都的小商业、日常文化与公共政治,1900—1950》,将由斯坦福大学出版社出版),中译本也希望能在明后年完成。目前我正在集中精力撰写第二卷(1950—2000年部分)。虽然这个课题从七、八年前便开始了,我几乎每年夏天都回到成都,除了坐图书馆、档案馆外,便是泡茶馆,实地考察,采访各种茶客,但我估计仍然还需要好几年时间才能完成。我喜欢慢工出细活,一旦出版,就希望成为传世之作。好在我刚选为美国国家人文科学中心2006—2007年度研究员,从今年9月开始,将集中全部时间和精力,在该中心进行一年研究和写作。这样,第二卷的进程将大大加快。至于今后的学术研究方向,目前还没有完全定,但肯定是与四川社会文化有关的课题。
记:作为一个历史学家,您个人持什么样的历史观?
王:在西方不习惯抽象谈历史观,历史观经常是与方法论联系在一起的,从这个意义上讲,我更倾向于微观史学和下层史观。虽然国内的主流意识形态不断强调,“人民才是创造历史的动力”,但我们的历史研究实际上对这个动力却十分轻视。我们事无巨细地了解帝王将相的一举一动,对那些宫廷闱事,明争暗斗,我们了如指掌。他们当然比一个默默无闻的普通人对历史更有影响。但问题在于,我们所面对的是占总人口99.9%以上的这些小人物,他们每天也在创造历史,只不过创造的方式不同罢了。我们不关心他们的情感,他们的生活方式,他们对世界看法,他们的遭遇,他们的文化,他们的思想,因为他们太渺小,渺小到难以进入我们史家的视野。因此,我们所知道的历史是一个非常不平衡的历史,我们把焦距放在一个帝王将相、英雄驰骋的小舞台,而对舞台下面千变万化、丰富多彩的民众的历史却不屑一顾。在帝王和英雄的历史书写下,我们把希望寄托在历史上屈指可数的明君贤相身上,个人如沧海的一滴水,可有可无,似乎在历史上没有留下任何踪迹。
难道我们不认为每天的日常生活,较之突发的政治事件,更贴近我们的命运吗?在我看来,没有无意义的研究对象,无论我们的研究对象是多么平淡无奇,多么缺乏宏大的“政治叙事”,如果我们有利用“显微镜”解剖对象的本领,有贴近底层心态和毅力,我们可以从那里表面看来“无意义”的对象中,发现有意义的内涵。黄仁宇的《万历十五年》,不正是从一个平平常常的、“没有意义的一年”而发现了明帝国内部所隐藏的、导致其灭顶之灾的深层危机吗?当然,黄仁宇的兴趣,仍然在于帝王将相,与我们所关注的默默无闻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老百姓,仍然有着遥远的距离。可以说,我的《街头文化》和快要出版的《茶馆》,便是我这种史观的最好表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