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炳琳最后能过关,还是应为毛泽东说了话。1952年4月21日,毛泽东对北京市高等学校三反情况的批语中说:“彭真同志:送来关于学校思想检讨的文件都看了。看来除了张东荪那样个别的人及严重的敌特分子以外,像周炳琳那样的人还是帮助他们过关为宜,时间可以放宽些。北京大学最近对周炳琳的作法很好,望推广至各校,这是有关争取许多反动的或中间派的教授们的必要作法。”初期知识分子的思想改造运动,原则上是和风细雨,不搞大批判,但具体到每一个单位,又不尽相同。汪敬虞回忆说:“我记得在科学院刚展开运动不久,曾参加过一次北京大学周炳琳教授的批判会。那是在一个可容上千人的大礼堂里举行的。当时我看到面无表情的周先生坐在台下正中,两旁坐的是他的亲属,有人告诉我那是他的老伴和子女。大会上除了群众一个接一个上台批判以外,还有周先生亲属的揭发。他们也走上台,带着激愤的表情对自己和亲人进行声色俱厉的揭发批判。这种场面,在后来的反右等等运动中,看得多了,也就不以为怪。但在建国初期第一次看到时,却很不习惯,觉得异乎常情。
然而,在后来科学院的思想改造运动全过程中,我却没有再碰到这种让人不习惯的场面。相反,倒是有两个动人的场景先后出现在我眼前。
科学院在思想改造运动中,全院的学习是分区进行的。我所在的经济所和近代史、考古、语言等所同在城东南,就以东南区的名义经常在一起开会学习。我记得在考古所郑振铎所长作思想检查的会上,有些群众有些激动,打断了他的发言。郑先生也有些不大受用,他一边讲着一边摘掉眼镜,用手绢去擦眼泪,会上空气有点紧张。就在这个卡壳的当口,原来不在场的范老(范文澜同志)忽然匆匆地赶来了(范老就住在会场附近)。他喘息未定就起立发言,对郑先生在历史上的进步和学术上的贡献作了积极的评价。范老的讲话使会场上的气氛立刻缓和下来。原来疾言厉色的面孔没有了,郑先生的脸色也好看多了。散会时候,看得出来,绝大多数同志都感到满意。
另一个场面也出现在考古所的学习会上,考古所梁思永研究员当时身患肺疾,基本上卧病在床,按规定他可以自学,不必参加小组学习。但是梁先生坚持要同大家一起参加学习。在这种情况下,小组学习会有时就在他的家里开。有一次我参加了这个小组会,看到梁先生靠在躺椅上,大家依次环坐。梁先生虽然躺着,却拿着学习文件认真思考和发言。他的亲属也在一旁,偶而也说一两句话,不过与学习无关,只是对梁先生小声耳语,给梁先生以悉心照顾。面对这一场面,当时我就想:这和周炳琳先生批判会上的场面是多么强烈的对照!然而它的最大不同,应该说,还是在对周先生、对梁先生、对所有知识分子思想改造的实际效果上。”当时科学院的思想改造运动的实际主持者是刘大年,虽然运动平和,但也可以想见对运动的忠诚,梁思永重病在床,还不放过,他不久就去世了。
清华大学的思想改造运动中两个特殊的例子,一个是斗争华罗庚先生,一个是斗争潘光旦先生。华罗庚是国际闻名的数学家;从美国回来投奔祖国,不久就碰上思想改造运动。这样一个留美学者,在共产党眼里自然是周身是病,所以指使群众搞他一下,他以坦白的心情都尽其所有交代清楚了,看来问题还并不严重。最后因为他还保留着原有的出国护照,未加焚毁。由这个引线起就对他展开了无穷的斗争,说他有“投靠帝国主义的思想”,为“留后路”的打算,在斗争会上他是有口难辨的。华罗庚简直成了“罪人”。他看见了这个无情无理不问是非的世界,自己的灾难是无穷的,生活在这样的社会还有什么意义,于是进行了自杀。后被发现的早,保存了他的生命。因为他是民盟盟员,他的检讨改在民盟北京市支部举行,躲开了自己在清华布置的火线,这样华罗庚才算过了关。
清华大学另一个斗争的对象,是潘光旦。他是全国有名的社会学学者,为人老实厚道,为民主运动奋斗甚力;早年就加入了民主同盟,多年保持中央常务委员的职位。在思想改造运动中,他的检讨大体上是坦白、老实的,没有什么隐藏,而且以他的历史人所周知,也不需要什么隐藏。他虽然作了检讨,但群众硬要整他的“思想暗流”;意思就是在表面思想之外,还有什么隐藏的思想。这一追查,越检讨,越搞不清,潘光旦虽然前后作了八次检讨,被斗争的痛哭流涕,这个“思想暗流”也搞不清。最后还是运动收了兵,他也是在民盟北京市支部检讨之后过的关。
1951年9月29日,周恩来在北京、天津高等院校教师学习会上做了一个报告,这就是著名的《关于知识分子的改造问题》。他在报告的一开始就说:“北京大学教师学习和马校长要我给他们做一个报告。我想,既然给北京大学讲,也就应该给别的大学讲。因此,我同教育部商量了一下,这个报告会就以北京大学为主,把北京、天津其它大学的教师和同学代表也请来了。
我讲什么呢?做一般的政治报告吧,也许不适合大家的要求,因为大家正在进行思想改造的学习,这样的报告不是最需要的。既然在学习,就一定要下决心改造自己。因此,我想讲一讲关于知识分子的改造问题。”周恩来的报告是从他个人经历开始的,报告亲切、生动,很有感染力,他特别讲了南开校长张伯苓的事。他说:“张伯苓先生晚年做了国民党政府的考试院长,重庆解放以后,开始有了觉悟,后悔了。以后他回到北京,又转到天津。他和我总算是师生关系了,也很接近,但是我丝毫没有勉强他写一个东西。以后他慢慢地认识了新中国,认识了人民中国的好处,开始跟我讲了一些他最赞成、最高兴的事,但是我仍然没有请他写个东西。我觉得一个人的进步要等他自觉地认识以后才最可靠。这样一耽搁,没想到他就年老病故了。临终前他写了一个遣嘱,大家可能在报上看到了。也许这是我的一个缺点,没有及早地帮助他提高觉悟。假使我知道他身体那样差,早一点提醒他一下,他也可能多一点进步表现,使人民对他有更多的谅解。这是我抱歉的地方。”
周恩来举的第二个例子是翁文灏。他说:“翁文灏,大家也很熟悉,新华社宣布过他是战犯之一。但是他在欧洲表示愿意回到新中国来,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到美国去当教授。因为他有这样的表示,我们就欢迎回来。他回来以后,有些朋友觉得他应该写一个声明,这样好使人民谅解他。但是我仍然觉得不要太勉强,要他慢慢觉悟,自觉地写。”五十年代初期,周恩来在知识分子当中很有威望,他的这次讲话令知识分子非常感动。他还讲了梁漱溟。他说:“梁漱溟先生初到北京的时候跟我说,有些问题他要观察一下。他在这点上很直爽,我们也很尊重他,所以介绍他到各个地方去观察。他每次回来的确都有进步,这一点我们应该欢迎。他观察一个时期就提出一个新的认识,那很好嘛!”周恩来关于知识分子问题的讲话以后,全国各地的思想改造运动就开始了。在这一段时间内,全国几乎所有有名的知识分子都开始以接受记者采访、单独发表检讨文章,表示自己要和过去化清界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