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带有中国情味的自由主义者,包括殷海光在内,并不如余氏之谅解胡适。他们不满胡适作为自由主义的带头人,却在压力下退却,对雷案的态度与行动都不够明朗与坚定,对胡适不愿或不敢去探雷震之监,尤致不满。诗人周弃子的《忆雷儆寰》长句就是明忆雷震,暗讽胡适:
无凭北海知刘备,不死书生惜褚渊;
铜像当年姑漫语,铁窗今日是凋年;
途穷未必官能弃,棋败何曾卒向前?
我论时贤忘美刺,直将本事入诗篇。
诗人感叹雷震一意崇拜胡适,未必如北海孔融之知刘备,复将胡适比作美貌而稳重的褚渊,《南史》有言:“可怜石头城,宁为袁粲死,不作彦回生”,彦回即褚渊,当时之世人颇以名节讥之。胡适于一九五二年年底首度自美返台,在《自由中国》半月刊三周年庆的酒会上当众宣称:台湾人民应该为民主自由而奋斗的雷震立铜像;雷案发生后,胡适自美返台,当晚向记者说:“我曾主张为他造铜像,不料换来的是十年坐监。”胡适曾于一九五一年因《自由中国》的一篇社论闯了祸,遭遇到国民党政府的干扰与监视,坚决辞去《自由中国》半月刊的名义发行人,以示抗议;然而雷震冤案发生了,比“干扰”与“监控”更严重的军法审判开审了,十年重刑判决了,却未见胡适以辞去中央研究院院长一职,表示抗议;亦使前次之抗议有为了避祸而脱身“闲差”之嫌(殊不知他的“名义发行人”此一闲差,不仅可以鼓舞提倡言论自由者的士气,而且多少可以提供一点“保护伞”的作用)。能辞“闲差”而不能辞尊荣的院长“高位”,诗人说“途穷未必官能弃”言之固重,却令人感慨无限。胡适尝言,犹如过河卒子,惟有拼命向前;然而,他虽鼓励别人拼命向前组党,而自己绝不做党魁,事到临头,亦未拼命向前,连探监的一步,都跨不出去。诗人评述本事的秉笔直书,史家应于心有愧啊。
日记无疑是绝佳之史料,胡适这位重要的历史人物留下如此大量的日记,诚研究者之福,因日记是一私密的空间,尽可真情道白,无所掩饰讳言。然而胡适成名既早,一开始就视日记为迟早将公诸于世的作品,故写得冠冕堂皇,于紧要处则隐隐约约,甚至用框框叉叉掩盖人名或事实,即使儿女私情,如一九三八年胡适与RobertaLowitz那段“短暂的感情”,亦必须要劳余氏排比、爬疏而后显露;不过,胡适与这位洋小姐兼未来师母的“恋情”到底发展到什么程度,仍然语焉未详。余氏的判断:“胡适并没有什么‘一见倾心’的经验,也没有主动地去接近她”、“胡适即使不任大使,也会很快结束它”,乃出于爱护胡适的善意猜测与解读,可惜真相由于胡适日记的欲盖而弥不彰。所以,就胡适日记的“质”而言,比诸近年“出土”的《郭嵩焘日记》或《吴宓日记》未免逊色,至少后两位生前并没有出版自己日记的计划、甚至想法,所以想掩盖的事情较少。因而从日记看胡适的一生,有其一定的限制,甚至可以说:日记里的胡适是胡适要我们知道的胡适,“胡适历程”之全貌,尚需由其他资料来补充。
余氏此书中的旧作《中国近代思想史上的胡适》,乃为胡颂平编《胡适之先生年谱长编初稿》所写之序;序中颇遗憾此谱“几乎完全没有触及任何未刊的日记材料”,但理解“颂平先生‘是不能也,非不为也’”。二十年后余氏虽得见胡适日记之全部,然而二十年前所论之“中国近代思想史上的胡适”既不必大修,也无须小修,甚至一字不易重新出炉,读者也许会感到疑惑:不知大量未刊日记对评论中国近代史上的胡适无足轻重呢?还是“非不能也,是不为也”呢?
作者于旧文新刊之际既不曾修订,因而若干误谬不实之处,也就留下未改。例如:“冯桂芬和郑观应所谓‘西学’完全是指科学与技术而言,张之洞的‘西学’则同时包括了‘西艺’和‘西政’”。冯桂芬和郑观应的代表作分别是《校邠庐抗议》与《盛世危言》;两书都谈到一些技术,并无科学,倒有不少“西政”:冯桂芬提到美国的“大统领”(总统)与“小统领”(州长)之制,郑观应讨论到的开议院当然是“西政”,除了“西政”之外,还有更多的“商政”如贸易、保险业等等。至于说:胡适“没有深入西学固是事实,但也正因如此,他才没有灭顶在西学的大海之中。对于今天许多迷失在五花八门的西方理论中的人而言,胡适不失为一个比较健全的榜样”。说这样的话,难道是要求大家不要深入西学,应该因噎废食?同时也可以看出,胡适的缺点在余氏的笔下可以成为优点,甚至是“健全的榜样”。套一句殷海光的口头禅:“要我们从何说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