统治机构自行解体的趋向
晚明数代皇帝不理朝政。世宗中年以后就不见朝臣;穆宗即位三年也不向大臣发一句话;神宗从万历十七年后三十年只因挺击案召见群臣一次,连旬累月的奏疏,任其堆积如山,不审不批,把一切政事置之脑后,深居内宫,寻欢作乐。万历以后的几代皇帝,光宗短命,即位不足一年即撒手而去;喜宗不像他父辈沉缅酒色,可是个出名的糊涂虫,他嗜好木工,整天弄斧,作出的玩具器皿,玲珑剔透,可对政事一窍不通,一切都依赖宦官魏忠贤和乳母客氏,连他的妻妾遭人毒手也不暇顾,不论是治国还是理家已到了麻木不仁的地步。毅宗在农民大起义前夕临朝,激烈的社会矛盾和出自藩王入嗣的身分,使他尚能面对现实,想望治平,但是大厦将倾,积习难返,纵有治国之志,也无回天之力,而末世君主的骄横猜疑,他也无所不备。极度专制的封建社会结构滋养出一代又一代昏愦的帝王,骄奢淫逸的生活方式销蚀了他们管理国家的起码能耐,再也无能驾御庞大的国家机器。
晚明社会的百年之中,累计有有半个多世纪的皇帝不理国政。泱泱大国的首脑形同虚设,这在中国历史上是绝无仅有的事,一些不可思议的现象也就相应而生,万历王朝更为突出。
皇帝不上朝,大臣和他见不着面,上了奏疏也不看,临到大臣辞职都没法辞,于是按惯例送上一封辞呈,也不管准不准,弃官回家。有的大臣离职之后皇帝也不知道,知道了既不挽留也不责怪,官缺了也不调补。左都御史詹沂、户部尚书赵世卿、李廷机等中央大员就这样自行卸任。内阁首辅申时行、王锡爵、朱赓也一度闭门而去,管理国家事务的最高行政机构竟然空无一人。地方官员更是这样擅离职守,有的衙门长达十多年无人负责。缺官情况愈来愈加严重。万历二十八年中央两京缺少的官员,根据《明通鉴》的统计:尚书三,待郎十,科道九十四;地方缺巡抚三,布按监司六十六,知府二十五。时隔五、六年,九卿强半虚悬,甚至阖署无一人,监司郡守亦旷年无官,到万历四十年中央六部尚书只剩下一个刑部尚书赵涣,吏部、兵部、礼部、户部、工部都没有专人负责。都察院八年没有正官,按规定给事中要有五十人,御史一百一十人,在职的只剩下九人,仅占编制的十七分之一。当官的跑了,下级也就不上班,有的衙门索性锁上大门。吏部、兵部因无人签证盖印,致使上京候选的数千名文武侯补官员不能赴任,有的久困京城旅舍,穷愁潦倒,不得已在途中拦道号哭,攀住首辅的轿子苦苦哀求。边防军请发军饷,无人签发,多年不进行军事操练。地方遇有盗匪,互相隐匿。各地解银,无人受理。边疆民族进京朝贡,无人接待。文渊阁大印被盗,查无踪迹。太仓库失窃,宫廷值班金牌丢失多年,无人发觉。刑部长年不审案,犯人无人问断。万历四十五年监犯家属百余人跪哭在长安门外,要求断狱,震动京师,成为旷古奇闻。
一些官员实在看不下去,不断上疏,痛陈时弊,南京御史孙居相说:“今内自宰执,外至郡守县令,无一人得尽其职。政事日废,治道日乖,天变人怨,究且瓦解土崩。”首辅叶向高目睹时政之败坏,愤而辞职,他说:“今章奏不发,大僚大补,起废不行,臣微诚不能上达,留何益!”又说:“臣进退不置不问,而百僚必不可尽空,台谏必不可废,诸方巡按必不可不代。中外离心,辇毂肘腋间,怨声愤盈,祸机不测。”对此他断然发出警告:“恐宗社之忧不在敌国外患,而在庙堂之上也。”
官员不理公务,却奔竞于朋党之争。官场中党同伐异,爱恶交攻。吏部选用地方官,因为竞相请托,相持不下,不得已由抽签定夺,时人讥笑吏部成为“签部”。从中央到地方,门户林立,派系深重,各有自己的羽翼,互相攻击和报复。隆庆前后短短儿年,发生在内阁的斗争,此起彼伏,徐阶攻倒严嵩,高拱又推倒徐阶,刚刚击败李春芳,又被张居正轰跑。一个首辅倒了,牵连一批官员被贬谪,今朝得势的,来年就可能被赶下台。为了一件小事,闹得不可开交,一吵就是数十年。轰动一时的宫廷三大案,成为朋党倾轧的焦点,愈演愈烈,直至明朝灭亡。官员贪脏枉法不胜枚举。官僚机构分崩离析,正如继叶向高后就任首辅的方从哲所说,国家机构已经到了“职业尽失,上下解体”的地步。所以《明通鉴》对万历中叶以后的朝政作了这样的评价:“(神宗)中晚以后,庶务日以随废,堂廉日以癸隔,党援门户之习,嚣然不靖,明伐纲纪之弛,未有过于神宗朝者。”
封建王朝的集权政治,依靠统一的官僚机构实现社会统治的职能,即使皇帝不理政,官僚机构若能正常运转,也不至于解体。嘉靖中叶以后世宗不临朝,政事荒怠,但与神宗朝相比,职能尚未丧失,所以经过隆庆年间徐阶的革除弊政,万历初年的张居正改革,政事又有所振作。万历中叶以后则不然,朋党之祸固然对吏治有败坏,更重要的是皇帝公然与国库争利,严重践踏了地方官府。万历二十四年(1596年),神宗派出宦官作为特派税使到各城镇监矿征税,踢开地方官员,另行组织中使衙门,把本该收归户部的税金,纳入皇帝的私囊。这些税使派到哪里,就在哪里纠集地痞流氓,横征暴敛,杀人夺产,激发多起民变,也激起地方官员的反抗。税使自恃有皇帝的特谕,冲击官府,拷打官吏,凌逼大臣。神宗不理朝政,却对宦官的密报“百言百听,如提如携”,受迫害、被削职的大小官员不计其数,这飞来的横祸使得“满朝臣子益惊怖而叹息矣!”首辅沈一贯抨击委派税使的行为“徒亵朝命辱国体”,户部尚书赵世卿认为,这是造成旷官不补的重要原因,他说:“识微之士且曰:‘矿税未罢,则庶官未必补也。’何也?天下之监司方面皆欲庇民者也。皇上方任貂当以渔民,而肯使庇民者翩翩布列乎?是废官之不补也,矿税之一念横之也。”
从中央到地方的官僚机构,本是封建王朝法定的统治系统,也是皇帝赖以建树威权的主要支柱。官员是朝廷的命官,依据国法执行管理社会的职能。他们的职权要受到朝廷的保护,这是统治者长远利益的体现,任何君主不管怎样为所欲为,在客观上不能不受到此种利益的限制。神宗的倒行逆施,破坏了国家机器的正常运转;激烈的党争又导致官僚集团的严重分裂,这就极大地削弱了封建专制主义体制。神宗这样无限制地扩张贪欲和不受抑制的权力,是皇权至上的产物,这是封建专制政体不可克服的矛盾。危机表现在这种瘫痪的局势不是来自敌对阶级的冲击,而是来自统治最高层的自行败坏和内部火拚,这反映统治阶级中已没有一个能人或集团来缓解统治危机,王朝失去自我调节的功能,再也无力抗御内忧外患,只能沿着瓦解的趋势走向灭亡。
值得注意的是,在十六世纪末万历王朝的后期,朝野上下,掀起一股骂皇帝的“非君”思潮。大臣连篇累牍地指责君主的过失,毫不掩饰地揭露当朝皇帝“酗酒”、“恋色”、“贪财”、“尚气”,四毒俱全,假装生病,“借此自掩”,“禁城之内,不乐有君,”等等。官僚士大夫甚至以“逆鳞”为荣,留中奏疏不下百多件。不仅如此,上朝时不守朝仪,高声喧哗,随地吐痰,连乞丐也混在午朝门外,在百官朝拜中擦肩而过。法纪废弛,皇帝、官府无可奈何,监狱甚至长出青草。皇帝本是封建专制主义的最高政治表现,皇帝的失控与权威下跌,是皇权没落的朕兆,极度专制的社会结构,从最高层开始出现溃裂,为明末政治伦理的启蒙打开了缺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