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日这一天,下午先在天安门广场召集国民大会,与会学生和群众约五万人。会上,朱家骅和陈启修都有发言和演说。会后照例示威游行,但因国民党内部左右派的激烈内讧,无以调解,不得已,朱家骅便宣告游行解散。已而不得的是,其中一支队伍径往“晨报”馆而去。这是上海《民国日报》的报道:“群众游行示威之际,有许多人手竖旗帜,大书打倒晨报及舆论之蟊贼等语,遂蜂拥至宣武门大街,将该馆举火焚毁,接待室火先成灾,火焰突起,消防队闻警赶到扑灭,结果已延烧他处,该报馆房舍大半,业成焦烬,附近房舍,又以扑救关系,拆毁破损甚多……”
两把大火,胡适都不在北京,他是为脱离北大政潮而赴沪治病的。但北京情形,他都知道,除了报纸,还有朋友来信。这是汤尔和给胡适的信,亦可见知识界部分人对国民党这两把火的态度:“京中状况狞恶可怖,白昼纵火烧报馆,此是何等景象?章行严纵犯弥天大罪,亦不应放火烧之。”说及这两日的领袖人物朱家骅,汤的评价是:“朱骝先平时破谨饬,亦中风狂。是足见非稍稍读书,有相当修养者,无不从风而靡,人心如此,可畏哉。”最后,汤还庆幸胡适此刻不在京中。
插:朱家骅后来尝到了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滋味。从革命党到执政党,朱家骅也坐上了当年章士钊的位子;教育部长。1947年,京津一带,学潮风起云涌,朱家骅从首都南京前去视察。我们可以在胡颂平为他编撰的年谱中看到这样一幕:“先生(指朱家骅,笔者注)在北京大学教职员的欢迎茶会之后正要出门时,北平师范大学的学生涌了进来三百多人。先生对学生说话之后,胡适先生接着说话了。他说:‘朱部长今天是我们北京大学的客人,你们师大的学生到我们北大来亏待我们的客人,我们是不应许的。你们这种下流的行为,简直是无耻。’”据胡所言,“胡适先生很严厉地责备了他们一番,最后才散去。”然而,学生围攻朱家骅的场面,以及这个场面紧接着在清华大学的重演,胡颂平隐而不扬了。只是,这一幕朱家骅不应该陌生。北平学生用来对付他的,不正类似他当年以学生运动的名义运动学生时的作为?
现在,可以把话题回到当时人都不在北京的胡适和陈独秀。
这把火该不该烧?在陈独秀那里,简单到一个字“该”,甚至“活该”!自“晨副”讨论赤白友仇一个月下来,报馆收到的稿件不可谓少,但,发出来的,十九都是反俄。徐志摩的解释是拥俄的稿件大都是不连贯的议论。这样,“晨副”虽有两方面的声音,但声音不成比例,这本身也就呈现了报纸自己的倾向。这样的倾向陈独秀当然不能容忍。因为在那个时代,对苏俄的态度,是一个大是大非的问题,它表明你是进步还是反动。这个问题在陈独秀自己那里当然不言而喻,但,《晨报》居然还作为问题讨论,讨论下来,结果反俄还占了上风。这种落后反动的报纸为什么不该烧?烧报纸的逻辑乃是陈独秀当年不准《新青年》发表反对白话文的继续。因为此事“是非甚明,必不容反对者有讨论之余地”(陈独秀语)。《新青年》是自己的,说不发就不发。《晨报》是异己的,必不容的话,最直接的办法就是烧。
这里有一个细节值得注意。游行群众是高呼着“人民有集会结社言论出版自由”的口号,来到宣武门大街烧掉《晨报》馆的。事实上是,朱家骅们此刻正享有集会结社的自由,也享有出版言论的自由。怪异在于,这班新人物自己在享有自由的同时,却不准别人自由。在那熊熊的大火面前,《晨报》的自由在哪里?
你我不是曾同发表一个“争自由”的宣言吗?那天北京的群众不是宣言“人民有集会结社言论出版的自由”吗?《晨报》近年的主张,无论在你我眼睛里为是为非,决没有“该”被自命争自由的民众烧毁的罪状;因为争自由的唯一的原理是:“异乎我者未必即非,而同乎我者未必即是:今日众人之所是未必即是,而众人之所非未必真非。”争自由的唯一理由,换句话说,就是期望大家能容忍异己者的意见与信仰。凡不承认异己者的自由的人,就不配争自由,就不配谈自由。
胡适的声音可谓掷地,但胡适的意见还可商榷。胡适是在异同是非的语境中谈自由的,可是自由却偏偏不能在这个语境中谈。胡适主张容忍异己,是因为自己未必真是,而对方未必真非。和争自由却不懂自由的陈独秀相比,胡适登堂。可是,争自由的唯一原理,并非胡适以上的理由,因为言论自由与是非无关。言论自由的意义仅在于言论本身,而不在言论是非。就此一认识而言,堂奥其中的倒是诗人徐志摩,正如他上面的态度:“我天天抓紧了拳头问这时代要的只是忠实的思想,不问它是任何的倾向。”只问思想,不问倾向;只问言论,不问是非:这才是争自由的唯一原理。
这就是说,即使众人之所非为非,非,亦有其言论自由,这是它的权利。是不能以是剥夺,更不能以暴力夺之。像《晨报》纵火案,分明是国民党及其同谋还未执政时就先行施展的“文化法西斯”。这种以非民主的方式求民主、以反自由的方式争自由,结果只剩下蛊惑人心的口号,民主自由却越去越远。甚至,按照它的逻辑,失去自由的不仅是对方,同时也是自己。当对方认为自己是,并以相同的方式回敬时,自由便再也没有可能。自由不是负负得正,而是相减为零。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胡适向陈独秀亮出了他作为底线的“这一点”,即“容忍”。
容忍是20世纪中国最稀缺的价值资源,它给现代中国带来了无尽的苦难。胡适在20世纪早期就鼎力张扬,这使得这封信在20世纪书信史乃至思想史上占有无以忽视的一席。在胡适看来,容忍不仅是自由的前提,没有容忍便没有自由;而且,胡适更预见容忍的缺席,将会给社会带来什么样的灾害。因此,胡适踩住容忍的底线向陈独秀告警,甚至不惜以“仇敌”声色俱厉。可是,这一切几乎是与夏虫语冰,一贯以己为是的陈独秀哪里听得进去。因此,胡适把话说到最后,禁不住有此悲情:
但这几年以来,却很不同了。不容忍的空气充满了国中。并不是旧势力的不容忍,他们早已没有摧残异己的能力了。最不容忍的乃是一班自命为最新人物的人。我个人这几年就身受了不少的攻击和诬蔑。我这回出京两个多月,一路上饱读你的同党少年丑诋我的言论,真开了不少的眼界。我是不会怕惧这种诋骂的,但我实在有点悲观。我怕的是这种不容忍的风气造成之后,这个社会要变成一个更残忍更惨酷的社会,我们爱自由争自由的人怕没有立足容身之地了。
“这个社会要变成一个更残忍更惨酷的社会”,胡适的话,不幸应验。
摘自《随笔》2007年第1期 作者:邵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