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志摩为什么花这么大力气讨论苏俄呢?不妨看他自己怎么说:“中国对苏俄的问题,……到今天为止,始终是不曾开刀或破口的一个大疽,里面的脓水已经癕聚到一个无可再淤的地步,同时各地显著和隐伏着的乱象已经不容我们须臾的忽视。”因此,“这回的问题,说狭一点,是中俄邦交问题;说大一点,是中国将来国运问题,包括国民生活全部可能的变态……”这是一个诗人的洞察。与之相比,此时胡适在苏俄问题上则不免短见。徐志摩始终以诗人名世,他给人的印象不过是东漂西荡的浮浅才子。其实,他的诗才未若他的学才,前者穷尽发挥,不过尔尔。而后者,因他自己弃学从文,未能尽展。但他毕竟读过哥伦比亚的政治学系,毕竟师从过拉斯基,又毕竟与罗素有过从;因此,偶涉时局,即见身手。这方面的感觉简直好于诗的感觉。可惜这样的机会不多,也可惜徐本人未必知道自己真正的长处在哪里,更可惜他之这一面,不幸被他自己、也被后人遮蔽了。
陈启修的文章本是为苏联辩诬,因为自1922年以来,苏联在中国大地上成功点燃了反帝运动的熊熊怒火。反帝声浪在国内舆论呈压倒之势。但也有人指苏俄为帝国主义,相对英美白色帝国主义而言,它是赤色帝国主义。陈文是要解构这个概念,其立论出发点:苏联尽管是赤,但不是帝国主义。然而,他的题目和立论却对不上号。“帝国主义有白色和赤色之别吗”?答曰:有。或,没有。然而,无论有否,都无从导向苏俄不是帝国主义。这位在中国第一个翻译《资本论》的北大教授,年虚四十,其修辞水平,实在不然。至于文章的逻辑,则是教条式地从概念到概念,不究事实,只作推理。比如,苏俄为什么不是帝国主义,因为帝国主义的现代特征,是拥有雄厚的财政资本。苏俄恰恰资本匮乏,因此,称它为帝国主义,“简直可以说牛头不对马嘴了”。它的另一个逻辑更奇怪:“因为帝国主义是我们的敌人,我们即或不认苏联为友,也不应该因为不认其为友而失掉了我们真正的敌人。假如认苏联为赤色帝国主义,那就恰恰中了帝国主义者转移目标之计……”一言以蔽,因为帝国主义是我们的敌人,所以苏俄不是帝国主义。这个因果,不知道是属于什么样子的形式逻辑?
因徐志摩之邀,张奚若已经在“晨副”上发表了《副刊殃》,正准备写《大学灾》。他忧愤于副刊和大学对青年学生在舆论和思想上的误导,很想正本清源,把“判断力薄弱的青年”拉出认知的迷津。读罢陈文,他搁起了《大学灾》,因为陈文在他看来就是一个现成的误导之例。在行文中,张奚若绕开了苏俄是否为帝国主义,转从事实角度,判断它是中国之友还是中国之敌。此后,这场讨论便主要不在帝国主义的概念上兜圈,而是集中到“赤白仇友”这个问题上来。关于苏俄,张的言论过于犀利,这里不引。但不得不引的是有关他对《晨报》发表陈文的态度。这番话是张奚若对《晨报》说的:“一个报对于社会上的重大问题总要有一种一贯的主张,若是今日说东,明日说西,那就近于儿戏了。”以对苏俄为例,“在今日人人对于这个重要问题不敢有所表示的时代,你们敢明目张胆的出来反对,不管你们的特别原因如何(或者是因为要反对你们老对头国民党),只那不为卢布所诱,不为俗见所屈的地方,已经令人非常可佩。”往下话头一转,“但我劝你们……”,“不要使敌人的宣传品乘机混入”。因为,“萧伯纳说‘打仗要打到敌人的营盘里面去’,陈先生于此言可谓得其三昧了。”张的意思是,《晨报》应该保持立场,不该刊发陈启修那种“敌人的宣传品”。
奚若差矣!固然,张奚若和徐志摩都是哥伦比亚的留学生,包括没有卷入这次论战的胡适之。但,英美自由主义的熏陶看来对三个人还是不一样。张奚若仿佛忘了老伏尔泰的话:我可以反对你的观点,但我誓死捍卫你说话的权利。《晨报》不是没有自己的立场和倾向,比如它的社论。但,《晨报》又是一个公共平台,社论之外,还必须给各种观点提供平等的言论空间。编发陈启修稿子的刘勉己,在价值取向上为反苏,他并不同意陈文的观点和结论。但,针对张奚若的批评,他这样说:“……晨报是社会报,不是党报,也不是营业报;他不必像党报一样,排斥一切异己的言论,所以他在正张上,广时论一栏,博征一切有价值的论著。”徐志摩也是这样,他无法同意张奚若,他甚至表示,“我以做副刊记者的资格,也以我个人的资格,得在这里声明几句话”,“我第一要声明的是本副刊……决不是任何党派的宣传机关”。另外,在选稿标准上,徐志摩说:“我天天抓紧了拳头问这时代要的只是忠实的思想,不问它是任何的倾向。”而我们知道,徐志摩的个人倾向也是坚定的反俄。然而,在他手上,照样编发友俄和学俄的稿子。对此,拥俄派的陈启修也承认:“在大家起来讨论友仇问题这一点上,觉得中国现在言论界还没有被党派的成见完全闭锢着。”在《晨报》人的努力下,《晨报》本身,于不同党派之间,真正做到了言论自由。这是中国20世纪20年代具有自由主义性质的一个媒体。
然而,正是由于苏俄讨论,《晨报》遭受了一场猝不及防的火劫。讨论开始后,刘勉己约请梁启超做文字,谁知梁开头就说了一段笑话:
晚明的智识阶级最会拌嘴,那时讲“良知”正是最时髦的名词,有人说良知即“赤子之心”,有人说良知像一张白纸,于是发生“良知赤白问题”。朱舜水集里头有句话:“我不管良知是赤是白”就是由此而来。良知赤白没闹得清楚,满洲人却已经进关了。
苏俄赤白也没闹清,一把火就烧到了大门口。
点燃这把火的是国民党,是国民党北京执行部组织学生群众所举行的“首都革命”。这个革命集中在两天,1925年11月28日和29日。它的领导人是北京大学地质系教授兼德文系主任朱家骅。朱所领导的两天革命,除了分别在神武门、天安门游行集会外,就是放了两把火。一是28日的一把火,烧了当时教育总长章士钊的家。第二天,再接再厉,又一把火烧掉了《晨报》馆。
章士钊事后就自己家中28日的变故写过《寒家再毁记》。谓其“再毁”,乃是5月7日学生已经毁过一次,被毁的多是字画、碑帖和书籍,尤以书籍为最。此次再毁,又是何种情形?下午五时许,千余众团团围住章宅,一拥而入,“遇物即毁,自门窗以至椅凳,凡木之属无完者,自插架以至案陈,凡书之属无完者。其处理诸物,先肆其力而捣之,次尽其量而攫之,卒扫聚所余,相与火之。”好一节文言笔力(谁说文言不如白话,白话能有如此精彩?),“捣”“攫”“火”,活画出一幕“文革”原型。
第二天,厄运即降临《晨报》。章家被捣后,人在北京的任鸿隽“和志摩说笑,《晨报》馆恐怕不免”,谁知第二天,就“居然应验了”。这是任鸿隽11月30日给胡适的信,向他报告京中这两天的情形,他的慨叹是“照这样下去,谁知北京城的池鱼还有许多呢?谁又晓得‘国民革命’这四个字,代表的是甚么东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