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家谈徐则臣《域外故事集》：书写一种气定神闲的新文人精神

2025年12月22日，“徐则臣《域外故事集》研讨会”在中国人民大学举行。本次研讨会由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与译林出版社联合主办。中国作家协会党组成员，书记处书记何向阳出席研讨会并致辞。译林出版社副总编辑陆志宙代表出版方致欢迎辞。北京师大文学院教授、副院长张莉，《人民日报》社文艺部副主任刘琼，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教授张晓琴，《文艺研究》副主编李松睿，《中国当代文学研究》执行主编崔庆蕾等近二十位学者、评论家共同与会研讨。会议由中国人民大学教授、副院长杨庆祥主持。《域外故事集》作者、《人民文学》主编徐则臣出席。

研讨会现场。

本次研讨会聚焦徐则臣沉淀十五年完成的新作《域外故事集》。作品以作者的亲身游历为底色，融合实地观察与文化想象，用10篇小说构建横跨美国、德国、智利、印度等九个国家的文学版图。《域外故事集》是徐则臣创作疆域的重要拓展，其以平等、从容的叙事姿态，探讨了流动时代个体的身份认同、文化对话与精神归属等人类共同命题，为中国文学如何“在世界中”讲述故事提供了富有启发的实践。

流动中的在地性：从《北上》到《域外故事集》

中国作家协会党组成员，书记处书记何向阳。

中国作家协会党组成员、书记处书记何向阳从当代文学热点“地方性写作”切入，提出《域外故事集》通过“在地球各个角落与中国重逢”的核心叙事，塑造了一种全球化语境下的“新游民”形象。这些人物虽身处异国，却不断与中国相遇，其在地性不再是稳固的本土认同，而成为一种流动、待考的身份标签。何向阳强调，小说的魅力正在于这种“远方与地方”之间的深刻张力：人物在物理空间上不断漂泊与穿越，精神上却始终怀揣着对某个具体地方的怀想与追寻。“全球化语境下的‘新游民’里面的‘我’，可能不完全等于徐则臣。他是一个扩张性的人，他怎么在全球漫游并建构起在地性？这是《域外故事集》特别有价值的地方。”

译林出版社副总编辑陆志宙。

译林出版社副总编辑陆志宙代表译林出版社对《域外故事集》的出版表示祝贺。她阐释，译林秉持“译·传承·超越”的宗旨，其出版实践正与徐则臣作品中“穿越与寻找”的母题深度契合：从《北上》的地理穿越到《域外故事集》中个体在域外对身份与归属的叩问，徐则臣始终将个体命运与时代背景相连。“书中不仅呈现了异域的文化风貌，更通过个体在‘域外’的生存体验，探讨了身份、记忆与归属等人类共同命题，展现出中国作家观照世界的独特视角与叙事力量。”面向未来，陆志宙展望了新时代文学出版的广阔可能，期待通过多语种译介、跨形态改编等多元路径，让此类植根中国、心向世界的文本不止于书，不断拓展文学边界，释放并转化其蕴含的文学能量，以抵达并连接更广泛的受众。

从“情感地理”到“文化地理”的自信扎根

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张莉。

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张莉清晰地勾勒出徐则臣二十余年创作的精神轨迹。她指出，《域外故事集》的出现，标志着徐则臣完成了从“情感地理”到“文化地理”的拓展。在她看来，“到世界去”不仅是物理行动，更是一种具有强烈主体性的文化姿态。“《域外故事集》中的‘我’，作为一个中国作家，在世界各地的游历中，完成了人与世界在地理意义和文化意义上的双重相遇……值得注意的是，从则臣的视角，其实是以一种非常自信的中国文化、以带着深厚文化底蕴的人和世界的重新相遇。”张莉特别指出，《域外故事集》中传统的情节强度和戏剧性被弱化，取而代之的是对“瞬间相遇”中迸发的文化光泽与人性深度的捕捉。这种转变，体现了作家试图在世界文学语境中，建构一种冷静、深邃而独特的中国小说气质的自觉追求。

《中国当代文学研究》执行主编崔庆蕾。

《中国当代文学研究》执行主编崔庆蕾将《域外故事集》置于“地方性写作”的理论话语中进行考察，指出其是一部具有“携带世界视野的地方性写作”之特征的作品。他认为，徐则臣成功跳脱了窠臼，正以一种超国界的平和姿态，书写人类共通的情感与命运。他进一步提出，小说中充满了语言不通的交流场景，但恰恰在语言障碍中，命运相通的深层可能得以凸显，这也就构成了《域外故事集》文本独特的魅力。“这部作品为新时代下中国文学如何以自信、平等的姿态参与世界叙事，提供了非常及时且重要的范式。”

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教授张晓琴。

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教授张晓琴捕捉到《域外故事集》所体现的作家精神姿态，“《域外故事集》反映了新时代中国知识分子一种气定神闲的新人文精神”。中国与世界的关系在叙事中已从“走向世界”的单向渴望，转变为“在世界中”相互交融、彼此映照的常态。在她看来，“‘域外’在则臣笔下主要是一种方法论，其终极关怀在于书写超越国界的人类共通情感”。此外，她还特别指出了小说集具有跨媒介改编潜能，“‘手机上的图片过来以后，我还没来得及下载原图，然后扎在我手机屏幕上方的一群脑袋就发出了尖叫’，这就是一个经典的话剧场景”。

“无根”的舞台与“瞬间”的故事

《人民日报》文艺部副主任刘琼。

《人民日报》文艺部副主任刘琼高度评价了徐则臣短篇小说的文学价值，认为其短篇创作的艺术成就不应被其长篇小说盛名所掩盖，“《域外故事集》恰恰代表了徐则臣‘世界性风格的成熟’”。刘琼从风格学上概括了其作品的美学特征：一种是“冰川式写作”的克制与留白，情感充沛却表达冷峻；另一种是“去奇观化”的日常诗意，即以平和之心书写普通人的境遇。她强调，“徐则臣的小说写作已经不仅仅是讲故事，而是在表达思想、对世界的认知以及对人的理解和同情的层面，达到了非常自然的状态。他不再刻意把中国作为一个主体中心来表述，而是作为一个平等、自然、跟世界融为一体的语境或生态当中，来表达、来书写、来呈现被看见。”

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翟文铖。

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翟文铖从叙事技巧与深层结构方面对《域外故事集》进行了剖析。第一，小说采用了“核心情节空缺”的先锋手法，“汪曾祺曾经说过‘小说最重要的就是没写出来的那部分’，我觉得《域外故事集》充分体现了这一点。”；第二，“叙事张力”的营造，“《斯维斯拉奇河在天上流淌》中，不同人物对冰钓窟窿的用途的不同阐释，构成了巨大的张力，这就构成了这个故事最重要的魅力之一”；第三，“故事投射”的妙用，小说中“貌似与整个故事无关的片段，其实对主导故事起到一个辐射的作用”。翟文铖最后强调，所有这些精巧的叙事设计，最终都服务于对人性的深度挖掘。“在这一点上，《域外故事集》已经达到了一个非常深刻的程度。”

《文艺研究》副主编李松睿。

同样，《文艺研究》副主编李松睿的发言也聚焦于作品的美学构造，并提出“无根的舞台”与“瞬间的故事”两个核心概念。他指出，“读这个小说的过程中，我感觉作家搭建起了一个非常奇妙、灵动的，甚至带有一种虚幻感觉的舞台”，“有一种‘无根’的感觉”。舞台上上演的，是“叙述者与陌生人在命运的安排下偶然擦肩而过的故事，是关于瞬间的故事”。在李松睿看来，这种模式折射出中国作家海外书写姿态的历史性变化：“此前中国作家特别喜欢写在海外的震惊体验，但在《域外故事集》中，那些域外的奇异经历，只是生活理性暂时失控之后、一种非常短暂的‘出轨’，最后作者还是要回到中国、回到北京，那种海外经历只是会留下一些值得玩味的、感叹的瞬间。”他将此定义为一种“超地域的地域文学”，“如果说地域写作是地域文化所凝结成的标本，那么《域外故事集》就是一只重获生命的、灵动的蝴蝶。这是超地域性所赋予的”。

从“拿来主义”到平等对话

北京大学文学讲习所讲师樊迎春。

北京大学文学讲习所讲师樊迎春从“当代性”理论视角切入，认为《域外故事集》精准捕捉了后真相时代那种时空错置、虚实交织的生存体验。小说中荒诞、悬疑的元素，正是这种当代感的体现。她将作品与《域外小说集》进行历史对话，指出徐则臣的写作标志着从现代初期的“拿来主义”与文化启蒙，转向当代的“输出世界观”与平等对话。“徐则臣作为改革开放中成长起来的70后作家代表，是真正能够以平等、自信姿态在世界中写作的第一代。”她特别关注到小说对“全球南方”（拉美、东欧、印度等地）经验的聚焦，认为这延续了自现代文学以来关注弱小民族以映照自身、建构主体的传统，并将中国问题置于世界语境中，使之升华为普世性议题。

国家开放大学讲师张世维。

国家开放大学讲师张世维从比较文学谱系的宏观视野出发，认为《域外故事集》开创了一种新的域外写作范式。他将中国文学的域外叙事梳理为三个阶段：古代“朝圣取经”的宗教文化之旅、现代“猎奇拿来”的启蒙借鉴之旅，直至徐则臣所代表的、以平等对话为特征的当代阶段。他指出，徐则臣的突破在于：叙事者是以文化对话者的温润姿态出现，其叙事核心是深入个体精神世界、基于平等的深度交流。“从这部小说能看到，中国小说正在不断地走向开阔和深邃，这也是我们中国当代文学写作的一个新的范式和方向。”

“气定神闲”的新人文精神与未来可能

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在站博士后蔡岩峣。

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在站博士后蔡岩峣从文学史的角度展开。他指出，徐则臣是当代中国“在世界中写作”这一重要潮流的先驱。他认为《域外故事集》对拉美、东欧等的关注，是文学政治与思想传统的当代延续：通过关注世界边缘与受压迫者的命运，来映照自身、反思现代性，并建构一种不同于西方中心主义的全球叙事主体性。

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在读博士钟天意。

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在读博士钟天意以青年作家兼学者的双重视角展开发言。他指出，徐则臣的《域外故事集》属于“故事共享”，叙述者变为与读者平等的故事分享者。此外，他还列举了作品中所融合的多元叙事资源：伊藤润二式的都市恐怖（《紫晶洞》）、古龙武侠的悬念与帕慕克的多声部叙事（《斯维斯拉奇河》）、卡尔维诺式的奇谭结构（《手稿》），认为这种博采众长的融合本身便是其现代性与世界性的证明。

鲁迅文学院助理研究员叶一格。

鲁迅文学院助理研究员叶一格以自身的阅读感受出发，借用人文地理学家段义孚“地方与空间”的理论，她将《域外故事集》视为对现代人“精神漂泊感”的一种文学应答。在她看来，徐则臣笔下的那些地标，既是叙事展开的地理起点，也是赋予人物安全感与意义感的精神原点。她高度赞赏小说的语言成就，认为其达到了高度自信后的“返璞归真”，全书十个故事保持着统一而高水准的审美基调与精神气质，残酷的现实底色与梦幻般的神秘光泽相得益彰。

一代中国人的精神远征

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教授杨庆祥。

总结环节，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教授杨庆祥将《域外故事集》置于一个更宏大的精神谱系中审视。他认为这部作品勾勒出了当代中国青年的“远征”地图——这不是地理意义上的征服，而是一种在世界体系中重新确认自我位置、并以平等姿态进行“审慎观看”的精神旅程。这场远征的核心“武器”是语言，是作家以汉语进入世界对话场的尝试，其目的是在跨越边界后，更深刻地回归并坚守自身的文化传统与在地性。“我们穿过语言的边界，不是为了大一统的叙事，而是为了更好地和在地性、传统生活在一起，我觉得这是特别重要的。”

《域外故事集》作者、《人民文学》主编徐则臣。

在研讨会最后，徐则臣与大家分享了《域外故事集》的创作感受。他坦言，《域外故事集》虽然是短篇集，但其意义不亚于任何一部长篇。作品寄托了他近年来对写作的许多思考：如何在虚构与真实之间找到平衡，如何在世界流动中安放个体的情感，又该如何用中国式的美学去理解现代生活。他渴望找到一种独特的路径，让作品既能与世界对话，又保有源自自身文化的、不可替代的差异性。

“亚里士多德有一句话‘是其所是’。如果将这句话用在中国文学里，我们该怎么样写出‘是其所是’的中国文学？中国文学如何既跟当下世界文学接轨，又保持自身的差异性和独特性？又如何用传统上有意义的叙事资源处理我们的现实生活？我觉得作为一个中国作家，我们有责任，也有这个义务，像以中国画那种古典的、简洁的方式来处理当下光怪陆离又极其现代的生活。可能这个方法我们还没找到，或者说我们正在找的路上。”

采写：南都N视频记者 黄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