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今天,当我拿着那串沉甸甸的钥匙,站在一百四十平米的新房客厅中央,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洒满整个房间,我依然能清晰地记起父亲那天在电话里,用一种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的、平静到令人心悸的声音对我说:“陈阳,我们陈家,从你这儿断了根。”
这句话,像一根看不见的针,从此就扎在了我的心里。一头连着这窗明几净的房子,一头连着生我养我的父母那双黯淡下去的眼睛。从做出那个决定的那天起,整整三年过去了。这三年里,我们一家四口住进了别人艳羡的大房子,女儿安安有了自己的公主房,刚出生的儿子也有了宽敞的游戏区。物质上,我们一步登天,可精神上,我和父母之间,隔了一道比这房子首付还要沉重的墙。
有时候我会想,如果时间能倒流,我还会不会做同样的选择?我不知道。生活从来不是一道简单的选择题,它是一张盘根错节的网,每动一根线,都会牵扯出无数的疼痛和无奈。而这一切,都要从我老婆林薇怀上二胎,那个叫林瑞的孩子,决定随她姓开始说起。
第1章 甜蜜的负担
我和林薇结婚的时候,正是这座城市房价开始疯涨的前夜。我们俩都是普通工薪族,掏空了双方父母的积蓄,又背上了三十年的房贷,才勉强买下了一套七十平米的两居室。房子虽小,但那是我们自己的家。女儿安安的出生,给这个小家带来了无尽的欢声笑语,也带来了日益增长的经济压力。
安安三岁那年,林薇意外怀上了二胎。最初的震惊过后,是巨大的喜悦。我和林薇都喜欢孩子,觉得一个孩子太孤单,两个孩子将来能做个伴。双方父母也都高兴得合不拢嘴,我妈李秀兰更是天天念叨,说这胎要是个儿子,我们陈家就有后了。
我爸陈国民是个老实巴交的退休工人,一辈子没跟人红过脸,最大的念想就是家族的“香火”。他年轻时不知从哪儿淘来一本陈氏族谱的复印本,宝贝得跟什么似的,时不时就要拿出来翻翻,指着上面密密麻麻的名字告诉我,我们是从哪里来的,根在哪里。安安是孙女,他疼归疼,但那份对孙子的执念,几乎刻在了骨子里。
喜悦过后,现实的压力像退潮后裸露的礁石,尖锐地摆在我们面前。
我们的房子只有两间卧室,一间我们住,一间是安安的房间。孩子出生后住哪儿?我妈提出可以过来帮忙带,可她来了住哪儿?总不能让她一个老太太睡客厅沙发吧。还有开销,奶粉、尿不湿、早教、医疗……每一样都是吞金兽。我当时在一家不大不小的公司做技术,薪水不上不下,林薇在一家私企做行政,工资更是不高。我们每个月还完房贷车贷,剩下的钱只够精打细算地过日子。
林薇怀孕期间,孕吐反应特别厉害,整个人瘦了一圈。我看着心疼,想给她买点好的补补,可每次去超市,看着价签都得犹豫半天。那种无力感,像一只手紧紧攥着我的心脏,让我喘不过气。
“陈阳,要不……我把工作辞了,等孩子生下来,专心在家带两个孩子?”一天晚上,林薇靠在我怀里,声音里带着疲惫。
我抱着她,闻着她头发上洗发水的清香,心里五味杂陈。我知道她是心疼钱,请保姆的费用我们根本负担不起。可她要是辞了职,家里所有的重担就都压在我一个人身上了。“别瞎想,你那工作虽然钱不多,但好歹有份社保,也是个念想。钱的事,我再想想办法。”
我开始疯狂地接私活。白天在公司上班,晚上回家吃完饭就钻进书房,对着电脑敲代码到深夜。有时候安安半夜醒了,跑过来抱着我的腿,奶声奶气地问:“爸爸,你怎么还不睡觉呀?”我只能摸摸她的头,说爸爸在给安安和弟弟妹妹赚奶粉钱。
林薇的父母,也就是我的岳父岳母,住在城市的另一头。他们家境比我们家好不少,岳父林建军自己开了个小厂,岳母张莉是退休教师,他们就林薇一个女儿,从小娇生惯养。他们知道我们压力大,时不时会给我们一些接济,但我和林薇都是好面子的人,总觉得啃老不光彩,能不拿尽量不拿。
随着林薇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家里的空间显得越来越局促。安安的玩具、婴儿床、各种待产用品,把客厅堆得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我妈来看过一次,一边帮忙收拾,一边叹气:“这孩子生下来可怎么住啊?要不,让安安先跟我们回老家住一段时间?”
我立刻就拒绝了。安安正是需要父母的时候,怎么能送走?我妈看我态度坚决,也没再说什么,但那担忧的眼神,像一根刺扎在我心里。
就是在这种甜蜜与焦虑交织的氛围中,林薇的预产期到了。那天我正在公司焦头烂额地改一个BUG,接到岳母的电话,说林薇见红了,已经送去医院。我魂飞魄散地往医院赶,一路上脑子里乱糟糟的,既有即将再为人父的激动,也有一家四口未来生活的沉重压力。
在产房外焦灼地等待了五个小时后,护士抱着一个襁褓出来,笑着对我们说:“恭喜,是个大胖小子,七斤二两。”
我妈第一个冲了上去,看着孩子咧着嘴笑得满脸褶子:“哎哟,我的大孙子!长得真俊!像我们陈阳小时候!”我爸也凑过去,一向严肃的脸上露出了难得的笑容,眼神里是那种如释重负的光。
岳父岳母也很高兴,围着孩子看个不停。我看着这一大家子人,看着那个刚刚降临的小生命,心里的一块大石头落了地,又有一块更大的石头压了上来。我,陈阳,从今天起,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了。我必须为他们撑起一片天,一片足够宽敞,没有风雨的天。
可当时的我并不知道,这片“天”,将要以一种我从未想象过的方式,用一个我无法承受的代价来换取。
第22章 那个改变一切的提议
儿子出生后,取名成了头等大事。我爸早就翻烂了字典,拟了一长串名字,都带着“祖”、“宗”、“承”、“业”之类的字,被我跟林薇笑着否决了。我们希望能给孩子取一个简单又好听的名字。
孩子满月那天,我们在一家还算体面的酒店摆了两桌,请了些至亲。我爸妈抱着大孙子,逢人就夸,脸上的光彩比酒店的水晶灯还亮。岳父岳母虽然也高兴,但看着我爸妈那副“陈家有后”的得意模样,眼神里总有些说不出的落寞。
那天晚上,送走宾客,岳父林建军把我单独叫到了一边。
“陈阳,你过来,我跟你聊几句。”岳父的表情很严肃。
我心里咯噔一下,以为是自己哪里做得不好,让他不满意了。我们走到酒店走廊的尽头,岳父递给我一支烟,自己也点上一根,深深吸了一口,才缓缓开口:“陈阳,你和薇薇现在这日子,过得紧巴,我们都看在眼里。”
我低下头,有些窘迫:“爸,您放心,我会努力的,会让他们娘仨过上好日子的。”
岳父摆了摆手:“我不是不相信你。你是个好孩子,踏实,肯干。但现在这个社会,光靠踏实肯干,太难了。房价多高?养两个孩子的成本多高?你们那个小房子,现在安安大了,再添个小的,怎么住?”
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像锤子一样敲在我的心上。这些问题,我何尝没有想过,只是无力解决,只能暂时不去想。
“我们和你张阿姨商量了很久。”岳斥吐出一口烟圈,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我们在城东有个新楼盘,前两年投资买了一套一百四十平的四居室,精装修的,一直空着。我们想,把那套房子,送给你们。”
我脑子“嗡”的一声,彻底懵了。一百四十平的四居室?送给我们?我张了张嘴,半天没说出话来,第一反应就是拒绝:“爸,这……这绝对不行!太贵重了,我们不能要!”
“你先别急着拒绝,听我说完。”岳父的语气很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我们不要你们一分钱,房子直接过户到你和薇薇名下。我们只有一个条件。”
我看着他,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
“我们希望,这个孩子,能跟薇薇姓林。”
走廊里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我怔怔地看着岳父,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让儿子跟妈姓?这……这怎么可能?
岳父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继续说道:“陈阳,你别多想。我们不是要抢你们陈家的孙子,这孩子永远是你的儿子,是我们两家共同的外孙。只是,我和你张阿姨就薇薇这么一个女儿,我们林家到了我们这一代,也就到头了。我们不是非要传宗接代,就是一点私心,想留个念想。安安姓陈,我们没说过半个不字。这个小的,就当是……全了我们老两口一个心愿。”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恳求和沧桑,让我无法立刻说出拒绝的话。
“你好好想想,不用马上答复我。”岳父拍了拍我的肩膀,“这事,你跟你爸妈那边,肯定不好交代。但陈阳,人得往前看。是为了一个姓氏,让老婆孩子跟着你挤在小房子里受罪,还是让他们住进大房子,过得舒舒服服,你自己掂量。我们这么做,说到底,都是为了薇薇和孩子们。”
那一晚,我失眠了。岳父的话,像一部循环播放的电影,在我脑子里一遍遍地过。一边是父母根深蒂固的传统观念,是我爸那本视若珍宝的族谱;另一边,是一百四十平米的大房子,是宽敞的儿童房,是林薇和孩子们轻松惬意的生活,是我可以卸下的沉重如山的经济负担。
我把这件事跟林薇说了。她听完后,眼睛亮了一下,但随即又黯淡下去。她比我更了解她的父母,也比我更了解我的父母。
“我爸妈他们……其实早就动过这个念头了。”林薇小声说,“他们就我一个女儿,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以前开玩笑说过,以后我们生二胎,能不能有一个跟他们姓。”
“那你怎么想?”我看着她,心里很乱。
林薇沉默了很久,才抬头看着我,眼圈有点红:“陈阳,我知道这让你为难。你爸妈那边,肯定会翻天的。可是……我一想到安安以后要跟弟弟挤在一个小房间里,想到我们连请个保姆的钱都得算计,想到你每天晚上熬夜接私活累得眼圈发黑……我这心里就堵得慌。那套房子,能解决我们所有的问题。”
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了:“而且,我爸妈说得也没错,孩子跟谁姓,不都是我们的孩子吗?现在都什么年代了,姓氏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是啊,姓氏真的有那么重要吗?对我和林薇这样的年轻人来说,或许没那么重要。但对我父亲那一代人来说,那几乎就是天。
接下来的几天,我和林薇陷入了反复的纠结和争论中。我们把所有利弊都摊在桌面上分析。利,是显而易见的,是生活质量的飞跃。弊,也是清晰的,是和我父母之间可能爆发的、无法调和的家庭战争。
最终,压倒天平的,是现实。
一天晚上,我给一个私活的甲方改方案改到凌晨两点,对方还是不满意,在电话里把我骂得狗血淋头。挂了电话,我疲惫地靠在椅子上,看着窗外漆黑的夜空,只觉得前路茫茫。这时,我听到主卧传来儿子细微的哭声,林薇立刻就醒了,轻手轻脚地去哄。隔壁房间里,安安似乎也被吵醒了,迷迷糊糊地喊了一声“妈妈”。
那一瞬间,我突然觉得,所谓的面子、传统、姓氏,在老婆孩子的辛苦和未来面前,是那么的虚无缥缈。
我走进卧室,林薇正抱着儿子轻轻地摇晃。我从背后抱住她,在她耳边说:“薇薇,我同意了。就按你爸妈说的办吧。”
林薇的身体僵了一下,随即放松下来,她转过头,眼睛在黑暗中亮晶晶的,里面有泪光。
“陈阳,谢谢你。”
我摇了摇头,心里说不出的滋味。我知道,从我点头的这一刻起,一场家庭风暴,已经无可避免了。
第3章 第一道裂痕
做出决定后,最艰难的一步,就是如何告诉我父母。
我深知这件事的冲击力,不敢在电话里说。我决定周末带着林薇和孩子,亲自回一趟父母家,当面跟他们谈。我甚至在心里演练了无数遍说辞,试图把这件事的“合理性”和“好处”包装得让他们更容易接受一些。
周六的早上,我们一家四口大包小包地回了父母家。我妈李秀兰一见我们,特别是看到她的大孙子,立刻喜笑颜开,忙前忙后地张罗。我爸陈国民也抱过孙子,逗弄了半天,脸上挂着满足的笑。
看着他们开心的样子,我准备好的话,几次涌到嘴边,又被我硬生生地咽了回去。我实在不忍心打破这份其乐融融的氛围。
午饭桌上,气氛好到了极点。我妈不停地给林薇夹菜,说她带孩子辛苦了,要多补补。我爸也破天荒地拿出一瓶藏了好几年的好酒,要跟我喝两杯。酒过三巡,我爸拍着我的肩膀,感慨道:“陈阳啊,你现在也是两个孩子的爹了,身上的担子重了。爸妈没什么大本事,帮不了你太多,但家里永远是你的后盾。以后啊,就把咱们陈家的门楣,光耀光大。”
他这句话,像一把钥匙,突然就打开了我难以启齿的那个话匣子。我知道,不能再拖了。
我深吸一口气,放下酒杯,尽量用一种轻松的语气开口:“爸,妈,有件事……想跟你们商量一下。”
我妈笑着说:“什么事啊,这么严肃?”
“是关于……孩子名字的事。”我艰难地组织着语言,“前几天,薇薇的爸妈,就是我岳父岳母,跟我们商量,他们想……想让这个孩子,跟薇薇姓林。”
话音刚落,饭桌上的空气瞬间凝固了。我妈脸上的笑容僵住了,手里的筷子停在半空中。我爸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微醺的红润,变成了铁青。
“你说什么?”我爸的声音很低,但每个字都像冰碴子一样,“你再说一遍。”
我硬着头皮,把岳父母的提议,包括那套一百四十平的房子,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我极力强调这是为了解决我们目前的困境,是为了给孩子们一个更好的成长环境。我说得口干舌燥,却发现父母的表情没有丝毫松动。
“所以,”我爸终于开口了,他死死地盯着我,眼神像刀子一样,“你为了一个房子,就要把我们陈家的孙子,送给别人家?”
“爸,不是送给别人家!孩子还是我的儿子,是你们的孙子,只是姓不一样……”
“姓不一样还叫陈家的孙子吗?”我爸猛地一拍桌子,桌上的碗碟都跳了起来。安安被吓得“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林薇赶紧抱起安安哄着。
我妈也回过神来,眼圈一下子就红了,声音带着哭腔:“陈阳,你……你怎么能做出这种事啊?你这是要戳你爸的心窝子啊!我们陈家三代单传,就盼着你生个儿子延续香火,你现在……你现在为了套房子,就要把根给卖了?”
“妈,不是卖!这怎么能是卖呢?”我急得满头大汗,“现在都什么年代了,孩子跟谁姓不都一样吗?法律都允许的……”
“你别跟我讲法律!”我爸打断我,指着我的鼻子,手都在发抖,“我只知道祖宗的规矩!我只知道儿子就得跟爹姓!陈阳,我从小是怎么教你的?做人要有骨气!我们家是穷,是没本事给你买大房子,但我们没让你去给别人家当上门女婿!”
“上门女婿”四个字,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抽在我的脸上。我的脸瞬间涨得通红,一股屈辱和愤怒涌上心头。
“爸!你怎么能这么说!我怎么就成了上门女婿了?”
“你这跟上门女婿有什么区别?儿子都跟人家姓了,你以后有脸去见陈家的列祖列宗吗?”我爸气得胸口剧烈起伏,指着门口,“你给我滚!我没有你这样的儿子!你带着你的‘林家儿子’,给我滚出去!”
林薇抱着安安,脸色惨白地站在一旁,想说什么又不敢说。我妈在一旁不停地抹眼泪,嘴里念叨着“作孽啊,作孽啊”。
场面彻底失控了。我知道再待下去,只会让矛盾更加激化。我拉起林薇,声音也冷了下来:“爸,妈,这件事我们已经决定了。我希望你们能理解。房子是现实问题,不是我没骨气。”
说完,我没再看他们,抱着还在哭闹的儿子,带着林薇和安安,狼狈地逃离了这个家。
走出单元门,外面的阳光刺得我眼睛生疼。我回头看了一眼那个熟悉的窗口,仿佛能看到父亲失望透顶的脸和母亲伤心欲绝的泪。我的心里,像是被挖掉了一块,空荡荡的,冷风一个劲儿地往里灌。
我知道,从今天起,我和父母之间,已经裂开了一道深深的痕if痕。这道裂痕,可能比我们即将搬进去的新家,还要宽,还要难以逾越。
第4章 记忆的枷锁
那次不欢而散后,我和父母的关系降到了冰点。
我妈开始每天给我打电话,电话内容翻来覆去就那么几句。先是哭,说自己命苦,养了个白眼狼儿子。然后就开始数落,说我们老陈家祖上也是大户人家,虽然现在没落了,但骨气不能丢。最后就是哀求,求我“回心转意”,别做让祖宗蒙羞的事。
我爸则选择了沉默。他不再接我的电话,我打电话回家,只要是他接的,听到我的声音,就会直接挂断。这种沉默,比我妈声泪俱下的控诉更让我感到窒息。
我的生活被撕裂成了两半。一半是即将到来的新生活的喜悦和期待。岳父母那边行动非常快,没过多久就办好了房产过户手续,房产证上写着我和林薇两个人的名字。林薇开始兴致勃勃地规划新家的装修,添置各种家具家电。每当看到她和岳母对着家居图册讨论得眉飞色舞,我的心里也会泛起一丝暖意。
而另一半,则是无尽的内疚和煎熬。父母的电话像一个定时响起的警钟,每一次都把我从对未来的美好幻想中拉回到残酷的现实里。我夹在中间,两头受气,身心俱疲。林薇看我这样,也心疼,劝我:“要不,再跟你爸妈好好谈谈?”
可是怎么谈?症结就在那个“姓”上,这是一个死结,根本解不开。
一个周末的下午,我又接到了我妈的电话。这次她没有哭,只是用一种很疲惫的声音说:“陈阳,你爸病了,高血压犯了,住院了。”
我心里一紧,急忙问在哪个医院。我妈告诉我地址后,又补了一句:“你……你一个人来就行了。”
我明白她的意思。我立刻跟林薇交代了一下,开车赶往医院。病房里,我爸躺在病床上,打着点滴,脸色蜡黄,看上去苍老了很多。我妈坐在一旁,眼睛红肿。
看到我进来,我爸把头扭向了窗外,不看我。
“爸。”我叫了一声,声音有些沙哑。
他没理我。
我妈把我拉到走廊上,压低声音说:“医生说,是急火攻心。你爸这辈子,最好面子。这事在他心里,就是过不去的坎。陈阳,你就算妈求你了,你跟薇薇再去说说,孩子……孩子还是姓陈吧。房子我们不要了,我们老两口把这辈子的积蓄都拿出来,再找亲戚朋友借点,给你们凑个首付,我们去买个小点的……”
听着我妈的话,我心里针扎似的疼。我知道他们是真心为我好,可他们不懂,这不是凑个首付就能解决的问题。是生活品质的天壤之别。
那天晚上,我守在医院。半夜里,我爸醒了过来,病房里很安静,只有仪器发出的滴滴声。他看着天花板,许久,才缓缓开口,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陈阳,你还记不记得,你小时候,我带你回老家,给你看咱们家的族谱?”
我怎么会不记得。那个画面,像烙印一样刻在我的脑海里。
那是我上小学的第一个暑假,父亲带着我坐了很久的长途汽车,回到了那个我只在照片里见过的祖籍村落。在一个祠堂的偏房里,一位白发苍苍的族中长辈,小心翼翼地捧出了一本泛黄的、用红布包裹着的线装书。
父亲用一种近乎朝圣般的虔诚,戴上白手套,轻轻地翻开那本族谱。他指着上面一个个用毛笔书写的名字,告诉我:“你看,这是咱们的太爷爷,这是咱们的曾祖父……一直往上,能追溯到明朝。咱们陈家,就是靠着这一代代人,把香火传下来的。”
我当时年纪小,并不完全懂得“香火”的含义,只觉得那本旧书很神秘。父亲指着其中一页,上面是我爷爷的名字,旁边是他的名字,而在他的名字下面,是一个空白的格子。
“这个格子,就是留给你的。”父亲的声音里充满了郑重和期待,“等你长大了,娶妻生子,你的儿子的名字,就会写在这里。然后,他的儿子,他儿子的儿子……咱们陈家的根,就是这么一脉一脉地传下去的。陈阳,你记住了,一个男人,可以没钱,可以没势,但不能忘了自己的根在哪里。”
阳光透过祠堂的窗户,照在父亲的侧脸上,他的眼神里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光。那一刻,我懵懵懂懂地明白了,那个写着“陈”字的姓氏,对我父亲来说,不仅仅是一个符号,它是历史,是传承,是责任,是他身为一个男人安身立命的根本。
此刻,在医院的病房里,父亲的声音将我从回忆中拉了回来。
“那本族谱,我前几天烧了。”他平静地说。
我浑身一震,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爸,您说什么?”
“留着还有什么用呢?”他的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到我儿子这一代,都愿意把自己的儿子送给别人了,这根,留着还有什么意思?断了,就断干净吧。”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刷地一下流了下来。我跪在病床前,握住他干瘦的手,泣不成声:“爸,对不起……对不起……”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任何解释在“烧掉族谱”这个行为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我毁掉的,不仅仅是一个姓氏的延续,而是我父亲一辈子的精神寄托。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重新闭上了眼睛,眼角有浑浊的泪水滑落,浸湿了枕巾。
那一刻,我深刻地体会到,我和父母之间的这道鸿沟,已经深到无法填平了。我用一个看似理智的、现代的选择,换取了物质上的解脱,却也亲手斩断了维系我们父子之间最传统、最深刻的那条情感纽带。这记忆的枷锁,从此将伴随我一生。
第5章 饭桌上的风暴
父亲出院后,身体大不如前,精神也萎靡了许多。我和父母的关系,陷入了一种尴尬的、冷漠的僵持状态。我每周都会回去看他们,但大多数时候,都是我妈跟我说几句话,我爸要么在房间里不出来,要么就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把我当成空气。
新房的装修进入了尾声,我和林薇商量着,等搬家的时候,无论如何也要请我父母过来吃顿饭,缓和一下关系。林薇也觉得这是个好主"意,她特意打电话给我妈,用非常诚恳的语气邀请他们。我妈在电话里沉默了很久,最后说:“我问问你爸吧。”
最终,他们还是答应了。
搬家那天,是个晴朗的周末。岳父岳母一早就过来了,还请了几个厂里的工人帮忙。林薇指挥着大家把家具摆放到位,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看着宽敞明亮的客厅,精致漂亮的儿童房,我心里也充满了对新生活的向往。
下午,我开车去接我父母。一路上,车里的气氛沉闷得可怕。我几次想找些话题,比如聊聊新房的朝向,聊聊周边的环境,但我爸妈都只是“嗯”、“啊”地应付着,眼睛看着窗外,没有任何兴趣。
到了新家,岳父岳母热情地迎了上来。
“亲家,亲家母,快进来坐!以后咱们就是邻居了,得多走动走动啊!”岳母张莉笑着说。为了方便照顾,岳父母也在这个小区买了套小户型。
我妈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我爸则只是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我带着他们参观房子,每到一处,我都努力地介绍:“爸,妈,这是安安的房间,比以前那个大多了吧?这是……这是小宝的房间,采光特别好。”
我特意没有说出儿子的名字“林瑞”,怕刺激到他们。
我妈四处看着,眼神复杂,有羡慕,也有掩饰不住的失落。我爸则从头到尾一言不发,双手背在身后,像一个来视察的领导,表情严肃。
晚饭是林薇和岳母一起准备的,满满一大桌子菜。所有人都坐下后,岳父林建军举起了酒杯,笑着说:“今天是个好日子,孩子们乔迁之喜。来,亲家,咱们喝一杯,祝孩子们以后日子越过越红火!”
我爸端起酒杯,却没有碰杯,只是自己抿了一口,然后重重地放下,发出一声刺耳的声响。
桌上的气氛瞬间尴尬起来。
岳父的笑容僵在脸上,但还是打着圆场:“呵呵,亲家不胜酒力,那我们随意,随意。”
一顿饭,吃得食不知味。岳父岳母努力地找话题,从国家大事聊到邻里趣闻,但我爸妈基本不接话。偶尔我妈会附和一两句,我爸则全程埋头吃饭,一句话都不说。
压抑的沉默中,安安天真地问:“爷爷,你怎么不说话呀?你不喜欢我们家的新房子吗?”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我爸身上。
我爸放下筷子,用餐巾纸擦了擦嘴,然后抬起头,看着我,眼神平静得可怕。他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房子很好,很大,很亮堂。跟我们那个又老又破的旧房子,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岳父岳母,说:“亲家,我得谢谢你们。谢谢你们这么疼爱薇薇,也谢谢你们……帮我养儿子。”
“帮我养儿子”这几个字,他说得特别重。
岳父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亲家,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陈阳永远是你的儿子,孩子也是你们陈家的血脉……”
“血脉?”我爸冷笑一声,“一个连自己姓氏都保不住的血脉,还谈什么血脉?我们陈家福薄,养不起这么金贵的孙子,住不起这么大的房子。以后,就不劳我们操心了。”
说完,他站了起来,对我妈说:“走,回家。”
“爸!”我急忙站起来,“您这是干什么?有话好好说!”
“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我爸看都不看我,径直往门口走去,“陈阳,从今天起,你是姓陈还是姓林,都随你。我们老两口,就当没生过你这个儿子。”
这句话,像一颗炸弹,在饭桌上轰然炸响。
我妈哭着被我爸拉走了。岳父岳母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林薇抱着被吓到的孩子,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一个人站在客厅中央,手脚冰凉,浑身僵硬。
窗外,夜幕已经降临,万家灯火亮起。可我却觉得,我的世界,在那一刻,彻底黑了。这场我精心安排的、希望能够破冰和解的家宴,最终演变成了一场无声的风暴,将我们两家人的关系,彻底撕裂,卷入了无法挽回的深渊。
饭局过后,我一个人去了趟常去的朋友赵雷家。赵雷是我大学同学,也是我最好的哥们儿。我把一肚子的苦水和委屈都倒给了他。
“你说,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我灌了一大口啤酒,眼睛发红,“我就是想让老婆孩子过得好一点,这有错吗?我爸他怎么就不能理解我一下?”
赵雷拍了拍我的肩膀,叹了口气:“陈阳,你没错,你爸也没错。错的是这个操蛋的现实。你想要房子,想要更好的生活,这没错。你爸想要传承,想要面子,这也没错。你们俩,谁都说服不了谁。”
他给我又开了一瓶酒:“其实啊,这事儿从你点头的那一刻,就注定了是这个结局。你得到了你想要的,就得承受你必须失去的。天底下,哪有两全其美的事?”
是啊,哪有两全其美的事。我得到了这栋房子,却可能永远地失去了父亲的认可和亲情。这笔交易,到底值不值?我不知道,我只觉得心里堵得像塞了一团浸了水的棉花,沉重得让我无法呼吸。
第6章 钥匙的重量
那场不欢而散的家宴之后,我和父母彻底断了联系。我打电话回去,永远是无人接听。我买了很多东西上门去看他们,敲了半天门,里面明明有动静,却始终没人来开。隔着冰冷的防盗门,我能想象到我爸坐在沙发上决绝的表情。
几次之后,我也心灰意冷了。生活还要继续,我不能永远沉浸在痛苦中。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新生活和工作中。
新房子确实给我们的生活带来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安安有了自己的公主房,每天在里面玩得不亦乐乎。儿子林瑞也有了足够大的空间爬行、玩耍。林薇辞去了工作,专心在家照顾两个孩子,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岳父岳母几乎每天都会过来,帮着带孩子,做饭,整个家充满了温馨和暖意。
我也不用再熬夜接私活了,每天下班回家,都能吃上热腾腾的饭菜,陪孩子们玩一会儿。周末,我们会开车去郊区游玩,或者在小区的公园里散步。物质条件的改善,让我们的家庭氛围变得轻松而愉悦。
有好几次,看着林薇和孩子们幸福的笑脸,我都会产生一种错觉,觉得当初的选择是完全正确的。为了这份安宁和幸福,牺牲一些东西,是值得的。
可是,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那种被父母抛弃的孤独感和负罪感,就会像潮水一样将我淹没。我常常会做梦,梦到我爸烧掉族谱时那失望的眼神,梦到他在饭桌上说“就当没生过你这个儿子”时决绝的背影。每一次,我都会从梦中惊醒,然后呆呆地看着天花板,直到天亮。
我手里有两串钥匙。一串是新家的,它代表着舒适、安逸和未来。另一串,是父母家那套旧房子的,我一直没舍得扔,挂在同一个钥匙扣上。每次我拿起钥匙,都能感觉到它们不同的分量。新家的钥匙是沉甸甸的,因为它承载了一个家庭的希望;而旧家的钥匙,更沉,因为它承载着我无法割舍的过去和无法弥补的亲情。
林薇知道我心里的结。她也尝试过很多次,自己买东西去看我爸妈,但结果都和我一样,被拒之门外。
“陈阳,要不……我们把孩子的姓改回来吧?”有一次,她靠在我怀里,小声说,“房子……我们慢慢还给我爸妈。我不想看你这么难受。”
我抱着她,摇了摇头。我知道,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改回姓氏也无济于事了。在我爸心里,我“卖”儿子的行为已经发生,信任和亲情的裂痕已经铸成,不是改个名字就能弥补的。更何况,这样反复,对岳父岳母也是一种巨大的伤害。他们是真心疼爱我们,我们不能这样辜负他们的好意。
“算了,薇薇,别想了。也许……时间长了,他们就想通了。”我安慰她,也像是在安慰自己。
可时间并没有治愈一切。
儿子林瑞一岁生日那天,我们给他办了一个小型的生日宴,只请了岳父岳母和几个朋友。看着儿子抓周时抓起一个代表财富的金元宝,所有人都笑了。林薇抱着儿子,幸福地对我说:“你看,我们儿子以后肯定是个有福气的人。”
我笑着点头,心里却是一阵酸楚。在这样一个本该全家团圆的日子里,他的亲爷爷奶奶,却缺席了。
晚上,我收到了我妈发来的一条微信,是一个200块钱的红包,附言是:给孩子的,生日快乐。
我点了接收,然后回了一句:妈,谢谢您。你们保重身体。
她没有再回复。
我拿着手机,看着那条简单的信息,眼泪不知不觉就流了下来。我知道,这个红包,是我妈背着我爸偷偷发的。她心里还是惦记着这个孙子的。可这薄薄的红包,和我爸那堵厚厚的心墙比起来,又是那么的微不足道。
我走到阳台上,点了一支烟。城市的夜景很美,霓虹闪烁,车水马龙。我住在这座城市最好的地段之一,拥有一个别人羡慕的家。我得到了很多人奋斗一辈子都得不到的东西,可我为什么一点也感觉不到快乐?
那串新家的钥匙,就放在客厅的玄关上,在灯光下泛着冰冷的光泽。我突然觉得,它的重量,远比我想象的要沉重得多。它换来的,是舒适的生活;它压垮的,却可能是一段再也无法修复的亲情。
第77章 平静的疏远
时间是最好的疗伤药,也是最残忍的稀释剂。它不会让伤口愈合,只会让你慢慢习惯疼痛。
转眼间,三年过去了。
我们一家四口在新房子里的生活,已经完全步入了正轨。安安上了附近最好的小学,每天由林薇接送。儿子林瑞也上了幼儿园,活泼好动,是家里的开心果。我的事业有了一些起色,升了职,加了薪。岳父岳母身体硬朗,每天含饴弄孙,享受着天伦之乐。
从外人看来,我们是标准的幸福家庭。
我和父母之间的关系,也从最初的激烈冲突和冷漠对峙,进入了一种“平静的疏远”状态。
逢年过节,我会固定给他们转一笔钱,他们会收下,但不会有任何回复。我也会带着安安回去看他们,林薇和林瑞则从不踏足。安安是我和他们之间唯一的桥梁。爷爷奶奶很疼爱安安,会给她买好吃的,买新衣服,但绝口不提我们家里的任何事,尤其不提她的弟弟。
有一次,安安回家后,天真地问我:“爸爸,为什么爷爷奶奶从来不问弟弟叫什么名字?他们是不是不喜欢弟弟?”
我不知道该如何跟一个七岁的孩子解释这背后复杂的恩怨,只能摸着她的头,勉强笑着说:“怎么会呢?爷爷奶奶只是……只是跟弟弟不熟。等弟弟再长大一点,爸爸就带他去看爷爷奶奶。”
这是一个我明知无法兑现的谎言。
我和父亲之间,几乎没有任何交流。每次我回去,他要么躲在房间里,要么就当着我的面,把电视声音开得很大。我们父子俩,生活在同一个城市,距离不过半小时车程,心却隔着千山万水。
这种疏远,没有争吵,没有怨恨,只是一种深入骨髓的、令人窒息的平静。就像一潭死水,表面不起一丝波澜,底下却淤积着厚厚的、化不开的沉疴。
我妈偶尔会和我通个电话,聊的也都是些无关痛痒的家常,比如天气变化,菜价涨跌。我们都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个核心的话题,仿佛那是一个不能触碰的雷区。
去年冬天,我爸因为肺炎又住了一次院。我得到消息后,立刻赶了过去。那一次,他没有再把我拒之门外。或许是病痛折磨得他没有了力气,或许是时间磨平了他的一些棱角。
我在医院陪了他一个星期。我们之间依然没有太多话。我给他削苹果,他会接过去默默地吃掉。我给他倒水,他会说一声“嗯”。有一天晚上,他大概是有些发烧,意识不太清楚,嘴里迷迷糊糊地念叨着什么。我凑近了听,才听清他说的是:“陈阳……我儿子……”
那一刻,我的眼泪夺眶而出。
我知道,在他心里,他从来没有真正当我不存在。那份父子之情,被他用坚硬的、名为“传统”和“面子”的外壳包裹着,深深地埋藏了起来。他恨的不是我,而是我的选择,那个让他觉得颜面尽失、愧对祖宗的选择。
他出院后,我们的关系似乎缓和了一点点。我再回去看他们,他会从房间里走出来,坐在沙发上,虽然还是不跟我说话,但至少,他愿意和我待在同一个空间里了。
这就是我们之间最大的进步。
林薇常常劝我,说别太难过,两代人观念不同,总需要时间去磨合。我知道她是在安慰我。这已经不是观念不同那么简单了,这是一种根深蒂固的价值体系的崩塌和对撞。在这场对撞中,我们每个人都受了伤。
我得到了物质,却失去了精神上的归属感。
我父母守住了他们的“根”,却失去了儿孙绕膝的温暖。
岳父母得到了外孙的姓氏,却也背负了破坏我们家庭关系的“罪名”。
林薇夹在我们中间,左右为难。
这是一场没有赢家的战争。
第8章 没有赢家的选择
儿子林瑞四岁生日那天,我们带他去了海洋馆。小家伙第一次看到那么多五颜六色的鱼,兴奋得又叫又跳。安安像个小大人一样,牵着弟弟的手,给他讲解各种海洋生物的名字。林薇在一旁,用手机记录下这温馨的一幕,脸上是满足的笑容。
看着他们,我心里充满了为人夫、为人父的幸福感。我给了他们一个安稳优渥的环境,让他们可以无忧无虑地成长。从这个角度看,我当年的选择,似乎是无比正确的。
晚上回到家,吃完生日蛋糕,我收到了我妈的微信,依然是200块的红包,和一句简单的“生日快乐”。
我点了接收,回了句:谢谢妈,爸身体还好吗?
过了很久,她才回复:挺好的,你别挂心。
简单的几个字,却让我刚刚建立起来的幸福感,瞬间被一种巨大的空虚所取代。
我独自走到书房,关上门,从抽屉的最深处,拿出了一个上了锁的木盒子。我打开锁,里面只有一样东西——那本我爸亲手抄写的、后来又被他亲口说烧掉了的陈氏族谱的复印本。
其实,他并没有真的烧掉它。那次他住院,我妈偷偷塞给了我,说:“你爸那天是说的气话,他怎么舍得烧。他就是……心里过不去那个坎。你收着吧,好歹是个念想。”
我轻轻地翻开泛黄的书页,指尖划过那一个个陌生的名字,最后停在了我父亲名字下面,那个属于我的格子上。格子的旁边,依然是一片空白。
我的儿子,叫林瑞。他的名字,永远不会出现在这里。
我突然想起赵雷当年说的话:“你得到了你想要的,就得承受你必须失去的。”
我得到了什么?一套一百四十平的房子,一份安逸的生活,孩子们灿烂的笑脸。
我失去了什么?父亲的认可,一个完整和谐的原生家庭,以及内心深处那份踏实的、名为“归属”的感觉。
这笔交易,划算吗?
我站到窗前,看着楼下花园里,一家人饭后散步的温馨场景。我问自己,如果时间倒流,回到那个决定命运的夜晚,我还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吗?
我想了很久,很久。
答案是,我依然会。
因为我是一个丈夫,一个父亲。我的首要责任,是为我的小家庭遮风挡雨。在现实的重压面前,我没有资格去谈论那些看似虚无的传统和面子。我必须做出最有利于我妻子和孩子的选择。
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不痛苦,不遗憾。
我理解我的父亲。他的固执,源于他那一代人对家族传承的信仰。那份信仰,支撑了他一辈子,是我无法用“时代变了”这种轻飘飘的话去否定的。他的痛苦,是真实的。
我的痛苦,也是真实的。我将在未来的漫长岁月里,不断地用我小家庭的幸福,去佐证我当初选择的“正确性”,同时,也用这份幸福,去反复咀嚼那份永远无法弥补的、对父母的亏欠。
生活就是这样,它从来不会给你一个完美的选项。每一个选择的背后,都标注着一个你必须支付的代价。我们能做的,不过是在权衡利弊之后,选择一条自己相对更能承受的道路,然后带着所有的得到与失去,坚定地走下去。
我关上盒子,把它重新放回抽屉深处。我走出书房,林薇正带着孩子们在客厅里搭积木,欢声笑语充满了整个房间。
“爸爸,快来,我们的大城堡就差一个屋顶了!”安安向我招手。
我深吸一口气,脸上露出了笑容,走过去,加入了他们。
阳光很好,家人在侧,这就是我选择的生活。至于那些隐藏在阳光背后的阴影,就让我一个人,慢慢地去消化和承担吧。因为,这就是成长的代价,一个男人,一个父亲,必须背负的重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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