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江凤鸣
从西门复兴路的办公室出来,沿石板路往学前街走,不过七八分钟,梧桐叶的影子就会落在两座老建筑的墙头上。一座是挂着“钦使第”匾额的薛福成故居,一座是藏着洋房花园的“女儿宅”。这两处无锡城里的知名建筑,陪我走过了从青头小伙子到退休老人的半生,每一块砖缝里,都嵌着我的细碎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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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世纪80年代初,我还是企业里刚上任的保卫科长,二十出头的年纪,眼里的世界满是生猛的烟火气。那时的薛福成故居,哪有如今的气派?围墙被岁月啃得斑驳,靠健康路一侧的大院里拉着晾衣绳,蓝布衫、花被单在风里晃,遮住了门楣上模糊的雕花,住着不少平头百姓,有炸油条的王师傅,有修自行车的老李,还有我们单位的车间支部书记老杨。
我第一次踏进这座宅院,是因为老杨的糟心事。那年夏天,他儿子卷走了他大半辈子攒下的退休金,揣着钱和女友往广东跑了。老杨蹲在门槛上哭,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我跟着工会主席去安慰,才第一次走进这处“钦使第”。老杨的家西侧耳房,原本该是摆着八仙桌的厅堂,被隔成了里外两间,外间做饭,里间摆张双人床。我坐在小马扎上听老杨叹气,抬头能看见房梁上残存的彩绘,颜料褪了色,像蒙了层灰的旧梦。那时我还不知道,这座乱糟糟的杂院,曾是薛福成的钦使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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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绪十五年,薛福成亲自画了草图,工匠们花了五年才建成,中轴线上的“务本堂”挂着曾国藩亲笔题的匾额,东花园里藏着符合声学原理的穹顶戏台,传经楼的藏书曾与西式弹子房的球杆共处一方天地。更不知道,薛福成在《出使四国日记》里写的滇缅边界谈判细节,或许就是在这九开间的正厅里构思,正是那次据理力争,才让大金沙江边的领土重归版图。
钦史第建成,薛福成却无福消受。他出使四国归来,任满返国进京复命。皇上给假回乡,不意病故上海,人没有住上豪宅,仅是他的棺柩抬进了正厅。
只记得那天离开时,夕阳从窗棂里漏进来,在满地的煤球灰上投下细碎的光,廊下挂着的旧自行车铃铛,被风一吹,发出 “叮铃”一声,像谁在轻轻叹气。
后来借着改革开放大兴旅游的春风,钦使第开始修缮。脚手架搭了一年多,我每天上下班都能看见工人师傅们往里面运木料、刷红漆。有时中午休息,我会站在街对面看,看着剥落的墙皮被铲掉,看着转盘楼的回廊重新露出“回”字形的轮廓,看着“务本堂”的匾额被小心翼翼地卸下,送去重新描金。可那时工作太忙,单位里的事一桩接一桩,就算我后来进了局机关大院,单位离这儿近在咫尺,也没抽出身进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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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拖,就拖到了我退休后。那天,吃过午饭沿着运河散步,忽然想起同事老任说,钦使第对老人免费开放,便拉了他一起,晃着证走了进去。推开门的那一刻,我几乎认不出它了。红漆将军门锃亮如新,门楣上的“钦使第” 匾额烫金耀眼,十一开间的转盘楼完整地展现在眼前,回廊勾连楼宇,阳光从镂空的木雕窗里洒进来,在青砖地上织出花纹。“务本堂”里,曾国藩的题字挂在正中,两侧的落地长窗上刻着《三国演义》的戏文,刀工细腻,人物鲜活。东花园的穹顶戏台前摆着红木座椅,导游正给游客讲:“当年薛福成在欧洲见了西洋戏台,回来就加了这个穹顶,声音不用扩音也能传到每个角落。”我沿着转盘楼的楼梯往上走,木质楼梯踩上去“咯吱”响,却稳当得很。站在二楼回廊上,能看见后花园的梅花树,枝头缀着花苞,风一吹,有淡淡的香。
当年老杨家住的耳房,那时堆满杂物的地方,如今摆着薛福成的《筹洋刍议》复刻本,书页被风吹得轻轻翻动。从乱糟糟的大杂院到恢弘大气的钦使第,像是一场跨越三十年的梦,梦里的煤球炉、腌菜缸,都变成了如今的雕梁画栋,可老杨蹲在门槛上的背影,却还清晰得像昨天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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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起薛福成故居,“女儿宅”我更晚才走进。它与钦差第隔着一条前西溪。这里先是市总工会、共青团和妇联的办公地,后来总工会和共青团相继搬出,就成了市妇联的驻地。从墙外看见那座西洋式的屋顶,在黛瓦粉墙的江南,透着点突兀的洋气。
我很早就知道,这宅子的来头不小 。1919年,薛家为了迎娶袁世凯的次女袁仲祯,专门建了这座无锡最早的花园洋房。听说当年婚典热闹得很,十列火车从北京运来嫁妆,从无锡站一直排到巷口,御厨做的熊掌香飘半城,连名角孟小冬都专程来登台。可这热闹没留住多久,袁仲祯嫁过来后,看着薛汇东引以为傲的花园洋房,轻描淡写说了句“家中下人房皆如此”,后来便搬去了上海,留下这座空宅,在岁月里慢慢沉寂。
我真正走进“女儿宅”是新世纪之后。那时它成了市史志办的办公地,我因为每年要给《无锡年鉴》写行业条目,常跟史志办的人打交道。有次打电话联系工作,接电话的是老战友老郭,他在那头笑:“你不是离这儿近吗?干脆来办公室坐坐,顺便看看这宅子。” 我揣着笔记本就去了,老郭在门口接我,走入园中,,我才第一次看清它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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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洛克式的廊柱立在门厅两侧,柱身上的涡卷纹刻得精致,琉璃顶在阳光下泛着淡蓝色的光,落地玻璃窗擦得透亮,能看见外面的梧桐树。办公室是在原来的房间里隔出来的,却没破坏建筑的结构,木质地板踩上去很舒服,墙上还挂着当年婚典的老照片,照片里的袁仲祯穿着西式婚纱,站在琉璃顶下,神色淡淡的。老郭给我倒了杯茶,指着窗外:“以前这窗都糊着报纸,哪能看见这么清楚的树?现在修缮的时候,特意把原来的玻璃换了新的,保留了老样子。”我们坐在当年薛家的会客厅里聊工作,聊起年轻时的事,阳光从玻璃窗照进来,落在桌上的《无锡年鉴》上,纸页上的文字,竟与这老宅的故事,慢慢融在了一起。
后来,史志办搬走了,剩下“女儿宅”依偎在江南的斜风细雨里。
如今我还会从复兴路步行到这两座宅院的门里门外转一转。钦使第外,孩子们在大门外下追跑打闹,笑声穿过历史的回廊;“女儿宅”的楼上玻璃映照着霞光和余晖,仿佛岁月的返照还在。我有时会站在 “务本堂”前,想起80年代初老杨的眼泪;有时会在“女儿宅”的琉璃顶下,想起老郭给我倒的那杯热茶。这两座宅院,离我的办公室不过十分钟路程,却陪我走过了半生的时光。它们见过大杂院的烟火,见过办公室的忙碌,也见过修缮后的新生;它们藏着薛福成的外交传奇,藏着袁家嫁女的旧事,也藏着我这个普通人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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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时节,秋阳把钦使第后花园的梧桐叶晒得泛黄,风一吹,就落在“钦使第”的石碑上,也落在“女儿宅”的窗台上。檐角的桂树飘来清甜的香,巷口还能闻见街坊家月饼的甜腻。我蹲下来,捡起一片带着桂香的梧桐叶,指腹蹭过叶面上的纹路,忽然觉得,这两座宅院就像两位老友,披着月光站在锡城的秋阳里,看着街巷换了新颜,也看着我从青头小伙子,变成了鬓角染霜的老人。而那些关于坚守与变迁、热闹与沉寂的故事,早已随着中秋的风与月,融进了每一块青砖、每一片琉璃瓦里,只要你愿意驻足,就能听见它们伴着桂香,轻轻诉说。
作者简介
江凤鸣:本名姜鲁宁。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林业作家协会会员。著有《凤鸣梁溪》《烟雨里的粉墙黛瓦》《守一袭蓝色入梦》等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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