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票结果公布时,会议室里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
刘俊茂站起身,朝四周鞠躬,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谦逊笑容。
我坐在第三排靠过道的位置,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笔记本边缘。
傅强主任站在主席台旁,声音洪亮地宣读着票数统计结果。
“刘俊茂同志,四十七票。蔡诗雯同志,二十九票。”
差距大得让我耳根发烫。同事们投来的目光复杂难辨,有同情,有惋惜,也有事不关己的淡漠。我努力挤出笑容,朝刘俊茂点了点头。
散会后,大家陆续离开。
卢家康推着清洁车进来,开始收拾会场。
傅强拍拍刘俊茂的肩膀,两人低声说着什么,随后一起走出门去。
我留在最后,帮忙把椅子归位。
“小蔡,别太往心里去。”林冬花走过我身边时轻声说。
我摇摇头,想说没关系,喉咙却像被什么堵住了。
卢家康挪动废票箱时,箱子底部发出奇怪的摩擦声。
他弯下腰,嘀咕了一句:“怎么这么沉?”我正要把手中的选票样张扔进废票箱,却见他从箱底掏出一摞——
厚厚的、未拆封的选票袋。
封口处贴着计票组的封条,完好无损。
卢家康的手停在半空。他抬头看我,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困惑。我接过那摞选票,掂了掂分量,心脏突然狂跳起来。
窗外的夕阳斜射进来,在选票袋上投下一道狭长的光影。
封条上写着:“年度优秀员工评选,有效选票。”
日期是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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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评优前夜,我加班到九点半。
办公室只剩我桌前的灯还亮着。电脑屏幕上,年终总结文档已经修改到第七版。打印机吐出最后一页材料时,发出疲惫的嗡鸣声。
我把材料装订成册,指尖抚过光滑的封面。
入职三年,这是我第一次有资格参评年度优秀员工。
傅强主任上周找我谈话时说:“小蔡,今年你表现不错,机会很大。”他说这话时靠在皮质转椅里,手里把玩着一支金属钢笔。
那支钢笔是去年单位先进集体发的纪念品。
我合上材料册,走到窗前。单位大院已经空荡荡的,只有门卫室的灯还亮着。冬夜的寒风刮过光秃秃的树枝,发出呜呜的声响。
手机震动了一下。
是萧紫寒发来的消息:“还在加班?评优材料准备得怎么样了?”
我回复:“刚弄完。心里没底。”
“你肯定行。今年你那个项目给单位省了二十多万,大家都看在眼里。”
我看着屏幕上的字,嘴角不自觉地上扬。萧紫寒在隔壁部门,比我早两年入职。我们经常一起吃午饭,她总说我太较真,容易吃亏。
但有些事,不较真怎么行呢?
收拾好东西下楼,在电梯里遇见刘俊茂。他穿着挺括的深灰色大衣,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身上有淡淡的古龙水味道。
“蔡姐才走啊?”他笑着打招呼,侧身让我进电梯。
“嗯,弄点材料。”我按下一楼按钮。
电梯缓缓下降。镜面墙壁映出我俩的身影——我手里抱着厚厚的文件夹,他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姿态闲适。
“听说蔡姐今年也参评了?”刘俊茂忽然问。
“嗯,凑个数。”
“您太谦虚了。”他笑出声,“傅主任经常在会上表扬您,说您做事认真负责。不过今年的竞争挺激烈的,好几个老同志都报了名。”
电梯门开了。寒风灌进来,我缩了缩脖子。
“尽力就好。”我说。
刘俊茂点点头,很自然地走到我外侧,挡住风口。“也是。反正就是那么回事儿,评上了多两千块钱奖金,评不上日子照样过。”
我们在大门口分开。
他往左去停车场,我往右去公交站。
走了几步,我回头看了一眼。
刘俊茂正站在一辆白色轿车旁打电话,昏黄的路灯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他说话时手势很大,好像在为什么事情兴奋。
公交车迟迟不来。我跺着冻麻的脚,从包里掏出材料册又翻看了一遍。每一页都工整清晰,每一个数据都反复核对过。
应该没问题吧。
手机又震了。这次是母亲发来的语音:“雯雯,明天投票别紧张。选上了妈给你做红烧肉,选不上咱也吃,庆祝又平安干了一年。”
我笑了,鼻尖却有点发酸。
远处终于亮起公交车的车灯。我把材料小心地收回包里,像收起一个不敢轻易示人的梦。车厢里空荡荡的,我坐在靠窗的位置,看城市夜景流水般掠过。
单位大楼在视野里渐渐缩小,最终消失在楼群之后。
那栋建于八十年代的老楼,外墙爬满了爬山虎枯黄的藤蔓。春天时那些藤蔓会重新变绿,年复一年。就像楼里的人和事,表面平静,底下盘根错节。
02
投票日早晨,天空阴沉沉的。
我特意穿了那件米白色的西装外套——母亲说这个颜色显得人精神。到单位时刚过八点,走廊里已经能听到喧哗的人声。
“小蔡今天真精神。”林冬花端着保温杯从茶水间出来。
“林姐早。”我笑着打招呼。
林冬花在单位干了二十多年,是档案室的管理员。她人瘦瘦小小的,戴一副金丝边眼镜,说话总是慢条斯理。大家都说她眼睛毒,什么事都瞒不过她。
“材料都准备好了?”她问。
“嗯,昨晚又核对了一遍。”
“那就好。”林冬花抿了口茶,眼镜后的眼睛微微眯起,“放轻松。该是你的跑不了,不是你的强求不来。”
这话说得有些意味深长。我还想再问,她已经转身往档案室走去。
九点整,全体会议在二楼大会议室召开。
能容纳一百多人的会议室坐得满满当当。
傅强主任坐在主席台正中,面前摆着麦克风。
刘俊茂坐在他右手边,正在调试笔记本电脑。
我找了个靠中间的位置坐下。萧紫寒冲我招招手,指了指身边的空位。我摇摇头,示意就坐这儿。她做了个加油的手势。
“各位同事,请大家安静。”傅强敲了敲麦克风。
会场渐渐静下来。傅强今年四十七岁,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略微发福的身材裹在深蓝色西装里。他说话声音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今天我们召开年度优秀员工评选会议。
经过前期部门推荐和资格审查,今年共有五位候选人。”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会场,“评选规则大家已经知道,匿名投票,当场计票,当场公布结果。”
工作人员开始分发选票。粉红色的纸张,上面印着五位候选人的名字和简介。我的名字排在第三个。
刘俊茂的名字在第二个。
我接过选票时,发选票的罗淑芳朝我笑了笑。
她是人事专员的,平时话不多,做事一板一眼。
我注意到她分发选票时,在几个位置稍作停留,低声说了句什么。
那几个位置坐的都是和刘俊茂关系不错的年轻人。
投票开始前有十分钟的候选人陈述环节。我上台时手心全是汗。演讲稿已经背得滚瓜烂熟,可看着台下黑压压的人头,我还是有一瞬间的空白。
“各位领导、同事,大家好。我是办公室的蔡诗雯……”
声音透过麦克风传出去,有些陌生。我尽量稳住呼吸,按照准备好的内容讲下去。讲到那个节能改造项目时,我看到台下有人点头。
那是个老工程师,项目期间给过我很多指导。
陈述结束,我鞠躬下台。掌声还算热烈。经过刘俊茂身边时,他正整理西装下摆,准备上台。我们目光交汇了一瞬,他笑了笑。
那笑容很标准,像练习过很多次。
刘俊茂的陈述很有技巧。他没多谈具体工作,而是强调“团队协作”“领导栽培”“单位培养”。说到动情处,声音甚至有些哽咽。
“我能有今天,全靠傅主任的悉心指导,全靠各位同事的支持帮助……”
傅强在台下频频点头。
陈述全部结束后,开始投票。四个投票箱摆在会议室四个角落,大家排队投递。队伍移动得很慢,不断有人交头接耳。
我投完票回到座位,看到刘俊茂正和几个人站在窗边聊天。他说话时手势很丰富,不时拍拍对方的肩膀。那几个人都笑得很开心。
萧紫寒凑过来,压低声音:“你发现没?刘俊茂这几天特别活跃。”
“他一直都挺活跃的。”
“不一样。”萧紫寒摇摇头,“前天晚上我看到他请计票组的人吃饭。陈天佑也在。”
陈天佑是今年投票的监督员之一,刚来单位两年的小伙子。人挺老实,就是没什么主见。
我心里微微一沉,但很快打消了念头。“可能只是碰巧吧。”
“希望是。”萧紫寒叹了口气,“不过小蔡,你得有个心理准备。我听说傅主任私下里跟不少人打过招呼。”
“打招呼?”
“嗯,说刘俊茂年轻有为,应该多给年轻人机会之类的。”
会场前方,傅强正和唐威领导说着什么。唐威是单位一把手,平时很少过问具体事务,大部分时间都在市里开会。今天他也来参加投票了。
傅强说话时身体微微前倾,姿态恭敬。唐威听着,偶尔点点头。
投票在十点半结束。工作人员开始收集投票箱,搬到隔壁的小会议室计票。按照规定,计票过程由监督员全程监督,其他人员不得进入。
等待结果的一个小时格外漫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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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计票的小会议室门紧闭着,玻璃窗拉上了百叶帘。
大家三三两两地聚在走廊里聊天,气氛看似轻松,实则暗流涌动。
有人去茶水间接水,有人站在窗边抽烟,更多的则是在刷手机——但眼睛的余光总瞟向那扇门。
我靠在走廊尽头的窗台边,看院子里那棵老槐树。树叶早就落光了,光秃秃的枝桠指向灰蒙蒙的天空。几只麻雀在枝头跳来跳去,不知在啄食什么。
“紧张吗?”林冬花不知什么时候走到我身边。
“有点。”我老实承认。
“正常。”她拧开保温杯,热气腾起来,模糊了镜片,“我参加第一次评优时,前一晚根本没睡着。那时候年轻,把荣誉看得比什么都重。”
“现在呢?”
“现在啊,”林冬花擦擦镜片,重新戴上,“现在知道很多东西比荣誉重要。比如心安,比如晚上能睡得踏实。”
她说话时看着那扇紧闭的门,眼神很深。
十一点二十分,小会议室的门开了。陈天佑先走出来,手里拿着一个文件夹。他脸色有些苍白,眼睛不敢看走廊里的人,径直走向大会议室。
傅强紧随其后,脸上带着笑意。
“结果出来了。”有人低声说。
大家陆续回到大会议室。我找到原来的位置坐下,发现手心又出汗了。萧紫寒坐在斜后方,朝我做了个深呼吸的手势。
傅强重新站到主席台前,陈天佑把文件夹递给他。
“经过计票组和监督员的认真统计,现在公布本年度优秀员工评选结果。”傅强打开文件夹,清了清嗓子。
会场安静得能听到空调出风的声音。
“第五名,赵建国同志,十二票。第四名,孙丽娟同志,十五票。第三名,李国庆同志,二十一票。”
每念一个名字,台下就响起一阵掌声。被念到名字的人或微笑或点头,神情各异。
傅强顿了顿,抬眼扫视全场。他的目光在我这边停留了一瞬,快得几乎无法察觉。
“第二名,蔡诗雯同志,二十九票。”
掌声响起。我努力保持微笑,朝四周点头致意。心里某个地方像被针扎了一下,细细密密的疼扩散开来。二十九票,连总票数的一半都不到。
萧紫寒在身后轻声说:“没关系。”
我知道她在安慰我。可那种失落感还是像潮水一样涌上来,淹没头顶。三年来的加班,那些反复修改的方案,那个熬了无数个通宵的项目……
“第一名,”傅强的声音提高了几分,“刘俊茂同志,四十七票!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祝贺刘俊茂同志!”
掌声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热烈。刘俊茂从座位上站起来,先向主席台鞠躬,又转身向全场鞠躬。他脸上泛着红光,眼睛亮得惊人。
“感谢组织,感谢领导,感谢各位同事……”他开始发表获奖感言。
我听着那些套话,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笔记本。纸张边缘起了毛刺,我用指尖一遍遍抚平,再抠起,再抚平。
傅强把荣誉证书递给刘俊茂,两人握手时停留了很久。闪光灯亮起——办公室的小张在拍照,明天的宣传栏会用上这张照片。
散会时,不少人围过去向刘俊茂道贺。他一一回应,笑容得体。我也走过去,说了句“恭喜”。
“谢谢蔡姐。”刘俊茂握住我的手,力道很足,“您也很优秀,今年竞争太激烈了。”
他的手心温热,甚至有些潮湿。
“明年还有机会。”傅强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拍拍我的肩膀,“小蔡继续努力,是金子总会发光的。”
我点点头,说不出话。
人群渐渐散去。我回到办公室,坐在工位前发呆。电脑屏幕暗着,映出我模糊的影子。那张米白色西装外套,此刻看起来有些可笑。
“小蔡,”同办公室的老王探头说,“傅主任叫你去他办公室一趟。”
04
傅强的办公室在走廊最东头,朝南,采光最好。
我敲门进去时,他正在接电话。见我进来,他指了指沙发,示意我先坐。我坐在那张深棕色皮质沙发上,腰背挺得笔直。
“对,结果出来了,小刘当选……是啊,年轻人有冲劲……”傅强对着电话说,声音带着笑意。
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在红木办公桌上投下明亮的光斑。
桌面上很整洁,文件夹码放得整整齐齐,笔筒里插着几支昂贵的钢笔。
角落摆着一个相框,是傅强和家人的合影。
他挂了电话,走过来坐在我对面的单人沙发上。
“小蔡啊,今天这个结果,别有思想包袱。”傅强端起茶杯,吹了吹水面上的茶叶,“你的表现大家都看在眼里,票数也不低。
主要是小刘今年那个创新项目,给单位争了光,加分不少。”
“我明白。”我说。
“明白就好。”傅强喝了口茶,“你还年轻,路还长。这次没评上,明年机会更大。领导们都会记住你的付出。”
我点头,手指在膝盖上绞在一起。
“对了,下周一有个全市系统内的交流会,你跟我一起去。多认识些人,对你未来发展有好处。”傅强说这话时看着我的眼睛,像是要确认什么。
“谢谢主任。”
从办公室出来,我在走廊里站了一会儿。窗户开着一条缝,冷风灌进来,吹得我清醒了些。远处的会议室门还开着,能看到卢家康在里面打扫卫生。
他佝偻着背,正把折叠椅一张张收起来。
回到办公室,萧紫寒已经在等我了。“怎么样?傅主任说什么了?”
“就是那些安慰的话。”我坐下,开始整理桌面上散乱的文件。
萧紫寒拖了把椅子过来,压低声音:“我刚才听说一件事。”
“什么事?”
“计票的时候,小会议室里有奇怪的响动。”她凑得更近些,“隔壁财务室的小周听见了,像是什么东西掉在地上的声音,还有人在小声争吵。”
我手里的动作停了。“争吵?”
“嗯。不过很快就没了,所以当时也没人在意。”萧紫寒犹豫了一下,“小周还说,她看见陈天佑从会议室出来时,衣服口袋里鼓鼓囊囊的。”
“可能装了什么材料吧。”
“也许。”萧紫寒顿了顿,“我就是觉得……这次投票有点怪。
刘俊茂人缘是不错,但四十七票也太夸张了。
全单位在职的也就七十八个人,今天还有几个请假的没来。”
我算了一下,确实。四十七票意味着超过百分之六十的人都投了他。
“别想太多了。”我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像被投入一颗石子,涟漪一圈圈荡开。
下午上班时间,单位气氛很微妙。刘俊茂办公室不断有人进出,笑声时不时飘出来。我埋头处理积压的工作,可效率很低,同一个数据核对三遍还是怕出错。
四点多,我去档案室送文件。林冬花正在整理旧档案,房间里弥漫着纸张和灰尘混合的气味。
“林姐,今天的文件。”我把文件夹递过去。
林冬花接过,翻开检查签名。她做得很慢,一页页翻过去,眼镜滑到鼻尖也不去推。“小蔡,”她忽然开口,眼睛还盯着文件,“你信命吗?”
我愣了愣。“不太信。”
“我也不信。”她合上文件夹,抬头看我,“我信事在人为。可有时候,人为的事太多,反倒不如顺其自然来得干净。”
这话说得云山雾罩。我想问清楚,她却已经转身去开档案柜了。“回去忙吧,这边我自己整理就行。”
从档案室出来,我在楼梯间遇见陈天佑。他正抱着一箱办公用品上楼,看见我时脚步明显顿了一下。
“蔡姐。”他打招呼,声音有点紧。
“需要帮忙吗?”我问。
“不用不用,马上就上去了。”他加快脚步,差点绊了一下。箱子里传出文具碰撞的声音。
我看着他匆匆上楼的背影,想起萧紫寒说的话。陈天佑是个老实孩子,父母都是普通工人,靠自己的努力考上大学进了单位。他不太会说话,见领导就紧张。
这样的人,会卷入什么事情吗?
下班时又下起了小雨。我没带伞,用包挡着头冲到公交站。等车的时候,刘俊茂那辆白色轿车从单位门口驶出,副驾驶上坐着傅强。
车灯划破雨幕,很快消失在街角。
公交车来了。我坐在湿漉漉的座位上,看雨水在车窗上蜿蜒流下。手机屏幕亮着,显示母亲又发来一条消息:“雯雯,晚上想吃什么?妈去买菜。”
我打字回复:“都行。妈,我可能没评上。”
消息发出去后,我盯着屏幕。过了一会儿,母亲回复:“评上评不上,你都是妈的骄傲。回家吃饭,妈炖了你最爱喝的汤。”
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上来。我赶紧低头,假装整理被雨打湿的头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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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第二天是周六,但我还是去了单位。
手头有个报表周一要交,我想趁着周末安静,早点做完。
空荡荡的办公楼里,只有我的脚步声在走廊回响。
经过会议室时,门虚掩着,里面传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我推开门,看见卢家康正在打扫。
“卢师傅,周末还上班啊?”我走进去。
卢家康直起腰,用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昨天没收拾完,今天来收个尾。小蔡你怎么也来了?”
“加点班。”我放下包,“需要帮忙吗?”
“不用不用,你忙你的。”卢家康摆摆手,继续把椅子往墙边挪。
会议室还保持着昨天的样子。主席台上的红色条幅还没拆,“年度优秀员工评选大会”几个金色大字有些刺眼。地上散落着一些纸屑和用过的纸巾。
我走到昨天坐的位置,那里有张被遗落的选票样张。粉红色的纸,我的名字印在上面。我捡起来,对折,再对折,塞进外套口袋。
“卢师傅,昨天的投票箱呢?”我问。
“哦,在那边。”卢家康指了指角落。
四个投票箱叠放在一起,都是那种半透明的塑料箱,侧面贴着“投票箱”标签。旁边还有个稍小的箱子,上面写着“废票箱”——用来装写废的选票和样张。
“这些要怎么处理?”我走过去看。
“按规定,选票要封存一年。”卢家康说,“等会儿我搬到仓库去。废票箱里的东西直接销毁。”
我注意到废票箱里东西不多,只有薄薄一层纸。昨天那么多人,写废的选票应该不止这些。不过也可能大家都认真填了,没什么废票。
“小蔡,”卢家康忽然说,“昨天的事,别往心里去。你还年轻,以后机会多的是。”
我笑了笑。“谢谢卢师傅。”
“我在这单位干了三十年,什么事没见过。”他一边擦桌子一边说,“评优啊,评先啊,有时候不完全是看工作。人情世故,站队表态,复杂着呢。”
我没接话。窗外的雨还在下,玻璃上蒙着一层水汽。院子里那棵老槐树在风雨中摇晃,枯枝像无数伸向天空的手。
卢家康开始收拾投票箱。他搬起最上面一个,顿了顿,又放下。“这个箱子怎么这么轻?”
“可能票少吧。”我说。
“不对。”卢家康皱眉,把四个箱子都搬下来,挨个掂了掂,“这个最轻,这个最重,差得有点多。”
我心里一动。“昨天计票的时候,票是从哪个箱子先开始的?”
“我想想……好像是从靠门那个开始的。”卢家康回忆着,“对,陈天佑搬进去的那个。”
我走过去看箱子的位置标记。靠门的箱子是2号箱,现在是最重的那个。而最轻的是4号箱,昨天摆在最里面的角落。
“会不会是投票的人分布不均?”我说。
“可能吧。”卢家康不再纠结,开始把箱子往小推车上搬。他的动作很慢,腰不太好,每次弯腰都要扶着膝盖。
我帮他一起搬。塑料箱子比想象中沉,尤其2号箱,搬起来明显费力。箱底摩擦地面,发出沉闷的声响。
全部搬上车后,卢家康推着车往外走。轮子在瓷砖地面上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格外清晰。我跟在后面,帮他按电梯。
电梯从一楼上来,门打开时,里面站着刘俊茂。
他看见我们,明显愣了一下。“卢师傅,蔡姐,周末还这么忙啊?”
“收拾一下会场。”我说。
刘俊茂的目光在小推车上停留了几秒,然后让到一边。“辛苦了。我上来取个文件,马上就走。”
电梯下行时,谁都没说话。刘俊茂站在角落,手指无意识地敲着电梯墙壁。他今天穿得很休闲,但头发依然梳得整齐。
到了一楼,他先出去。“再见卢师傅,再见蔡姐。”
看着他走出大楼的背影,卢家康小声说:“这小子,周末还来单位表现。”
我笑了笑,没说什么。
仓库在地下室。灯光昏暗,空气里有股霉味。卢家康把投票箱搬到指定区域,那里已经堆了不少封存的档案箱。每个箱子上都贴着标签,写着年份和内容。
“就放这儿吧。”他拍拍手上的灰,“等周一让罗淑芳来贴封条。”
废票箱还留在小推车上。卢家康说这个他直接处理掉,让我先回去忙。我点点头,转身要走,忽然又停住。
“卢师傅,”我说,“废票箱能给我看看吗?我想知道昨天大家是怎么填的样张。”
卢家康有些意外,但还是把箱子递过来。“看吧,反正都是要销毁的。”
我把箱子里的东西倒在一旁的桌子上。大部分是空白的样张,还有几张写错了划掉的。我一张张翻看,心跳渐渐加快。
没有。
一张支持我的样张都没有。
这不合理。按照昨天的票数,至少有二十九个人准备投我。就算他们不填样张练习,也不可能一张都没有。
“怎么了?”卢家康问。
“没什么。”我把样张收拢,放回箱子,“就是有点好奇。”
卢家康看了我一眼,没再问。他推着小车往碎纸机那边走,轮子声在地下室回荡,越来越远。
我站在昏暗的灯光下,看着那四个投票箱。它们并排放在角落,像四个沉默的证人。
2号箱最重,4号箱最轻。
昨天计票时奇怪的响动。
陈天佑鼓囊囊的口袋。
还有傅强那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这些碎片在脑子里旋转,渐渐拼凑出一个模糊的形状。我不敢往下想,可那个念头已经生根,顽强地往外冒。
雨声从通风口传进来,淅淅沥沥,像谁在低声细语。
06
周一早晨,我提前半小时到了单位。
走廊里静悄悄的,只有保洁阿姨在拖地。她看见我,点头笑了笑,继续埋头干活。拖把在地面上划出规整的水痕,很快又蒸发消失。
我直接去了地下室仓库。
那四个投票箱还在原地,上面已经贴了封条。白纸黑字写着“年度评优选票,封存期一年”,下面是罗淑娟的签名和昨天的日期。
废票箱不见了。应该是卢家康周末已经处理掉了。
我站在箱子前看了很久,直到脚步声从楼梯口传来。是罗淑娟,她手里拿着文件夹,看见我时有些惊讶。
“小蔡?这么早来仓库?”
“来找去年的一个项目档案。”我随口编了个理由,“林姐说可能放在这边了。”
罗淑娟点点头,没多问。她走到投票箱前,检查封条是否完好,然后在文件夹上记录了什么。她的动作一丝不苟,像个严谨的会计。
“这些箱子要在这里放一年?”我问。
“按规定是这样。”罗淑娟合上文件夹,“不过也就是走个形式。往年封存的箱子,从来没人再打开看过。”
她说这话时语气平淡,像是在陈述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事实。
但我听出了别的意思——既然不会有人再打开,那么里面装的是什么,也就不重要了。
上楼时,我在楼梯间遇见了陈天佑。他拎着早餐,看见我时脚步明显顿了一下。
“蔡姐早。”他打招呼,眼睛看着地面。
“早。”我停下脚步,“天佑,上周五计票辛苦了吧?”
“还、还好。”他结巴了一下,“就是票有点多,数了挺长时间。”
“我听说计票时有点小状况?”我尽量让语气显得随意。
陈天佑的脸色变了。“什么状况?没有啊,一切都很顺利。”
“哦,可能我听错了。”我笑了笑,“那你忙,我先上去了。”
转身时,我用余光瞥见他。他还站在原地,手里的塑料袋发出轻微的沙沙声。那是他的手在抖。
回到办公室,我打开电脑,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屏幕上的报表数字像蚂蚁一样爬来爬去。我倒了杯水,站在窗前喝。
院子里,傅强和刘俊茂正站在车旁说话。傅强拍拍刘俊茂的肩膀,像是在交代什么。刘俊茂不断点头,最后还鞠了一躬。
那姿态,像极了旧时师徒。
上午十点,萧紫寒发来消息:“听说傅主任要提拔刘俊茂当副主任。”
我心里一沉。“消息可靠吗?”
“人事那边传出来的。据说已经在走流程了,就等这次评优结果作为业绩依据。”
原来如此。
评优不只是两千块钱奖金,更是晋升的敲门砖。傅强要把刘俊茂扶上去,就必须让他有拿得出手的成绩。年度优秀员工,分量足够重。
中午在食堂,气氛很微妙。刘俊茂那桌围了不少人,大家说说笑笑,话题都围绕着他。傅强坐在隔壁桌,偶尔插句话,引来一片附和。
我打了饭,找了个角落坐下。
“看那边,热闹吧?”林冬花端着餐盘走过来,在我对面坐下。
“嗯。”我低头吃饭。
“小蔡,”林冬花压低了声音,“有句话我不知该不该说。”
我抬头看她。她眼镜后的眼睛很亮,透着某种了然的光。
“林姐您说。”
“上周五投票,我坐在靠窗的位置。”她用筷子慢慢拨弄着碗里的米饭,“计票的时候,我看见陈天佑从会议室出来过一次,大概也就两三分钟。”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他去了哪儿?”
“没看清。但他回来的时候,衣服下摆有点皱,像是匆忙塞了什么东西。”林冬花顿了顿,“而且他回来时脸色很不好,像做了亏心事。”
“您当时怎么不说?”
“无凭无据的,怎么说?”林冬花苦笑,“再说,说了又能怎样?谁会信?”
她吃完饭,起身要走,又回头看我。“小蔡,有些事,不知道比知道好。知道了,就得选择——是装不知道,还是做点什么。无论选哪个,都不轻松。”
这话像石头一样压在我心上。
下午,我去了监控室。负责监控的老赵正在看报纸,见我进来,摘下老花镜。
“小蔡?稀客啊。”
“赵师傅,我想查一下上周五会议室门口的监控。”我尽量让语气自然,“我有个U盘可能丢在那儿了。”
老赵皱了皱眉。“这……监控一般不让随便查。”
“就看一下,很快的。”我拿出早就准备好的巧克力,“您帮帮忙。”
老赵看了看巧克力,又看了看我,叹了口气。“行吧,不过你快点。被人看见了我不好交代。”
他调出上周五的监控录像。屏幕上出现走廊的画面,时间显示是上午十点四十——正是计票开始的时候。
画面里,陈天佑和另外两个计票员把投票箱搬进小会议室。门关上,百叶帘拉下。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门一直关着。
十一点十分,门开了。
陈天佑走出来,左右看了看,快步往楼梯间方向走去。他的动作有些匆忙,右手一直按着外套口袋。那个口袋鼓鼓囊囊的,像装着什么东西。
两分钟后,他回来了。口袋瘪了下去。
进门之前,他又回头看了一眼走廊。监控清晰地拍到了他的脸——眉头紧皱,嘴唇抿得很紧,那是紧张不安的表情。
“就这儿,”我对老赵说,“停一下。”
画面定格在陈天佑的脸上。这个老实巴交的年轻人,此刻看起来像个心虚的小偷。
“赵师傅,能把这段视频拷给我吗?”我问。
老赵立刻警惕起来。“你要这个干什么?”
“就是……确认一下时间。”我编不出更好的理由。
“不行不行。”老赵连连摇头,“监控视频不能随便拷贝。小蔡,你是不是有什么事?”
我知道问不下去了。“没什么,谢谢赵师傅。”
从监控室出来,我靠在走廊墙壁上,深深吸了口气。事实已经很清楚了,但我需要证据。直接的、无法抵赖的证据。
而证据,可能已经随着废票箱一起被销毁了。
除非……
我想起卢家康。他说过,废票箱里的东西要销毁。但如果他还没来得及销毁呢?
我看了一眼时间,下午三点。卢家康通常在四点左右开始打扫公共区域。如果我能在那之前找到他……
手机震动起来。是傅强打来的。
“小蔡,来我办公室一趟。关于下周的交流会,有些细节要跟你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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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傅强的办公室里多了一盆绿植。
是那种很好养的绿萝,藤蔓垂下来,叶片油亮。放在红木办公桌上,有种刻意的生机勃勃。傅强正在给绿萝浇水,见我进来,指了指沙发。
“坐。喝水自己倒。”
我在沙发上坐下,腰背依然挺直。傅强慢条斯理地浇完水,用纸巾擦了擦手,这才转过身来。
“下周的交流会,地点在市宾馆。
这是议程和参会名单,你先熟悉一下。”他把一个文件夹递给我,“你要准备一个十分钟的发言,主题是你那个节能项目的经验总结。”
我翻开文件夹。议程排得很满,参会名单里都是各单位的负责人和业务骨干。我的名字出现在“经验交流”环节,排在第三个。
“主任,这个发言……”
“这是展示我们单位的好机会。”傅强打断我,“也是展示你自己的好机会。好好准备,别出差错。”
我点头,手指摩挲着纸张边缘。
傅强靠在椅背上,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几秒。“小蔡,你最近状态不太好啊。是不是还没从评优的事情里走出来?”
“没有,就是有点累。”
“年轻人,累点正常。”傅强笑了笑,“但要把心态放平。这次没评上,下次还有机会。眼光要放长远,不要拘泥于一时得失。”
这些话他说得很顺,像背诵过很多遍。
“主任,”我抬起头,直视他的眼睛,“您觉得这次的投票结果,公平吗?”
办公室里突然安静下来。窗外的风声,远处传来的汽车鸣笛声,都变得格外清晰。傅强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但很快恢复正常。
“小蔡,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意思。”我握紧拳头,指甲陷进掌心,“刘俊茂四十七票,我二十九票。差距这么大,您不觉得奇怪吗?”
傅强缓缓站起身,走到窗前。他背对着我,声音沉了下来。“投票是匿名的,计票有监督员。流程完全合规,结果自然公平。”
“可是……”
“没有可是。”他转过身,表情严肃,“小蔡,我知道你心里有想法。
但评优已经结束了,结果也公布了。
你现在质疑结果,是在质疑整个评选流程,质疑所有参与投票的同事。”
这话说得很重。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你还年轻,有些话不能乱说。”傅强的语气缓和下来,带着长辈式的劝导,“这件事到此为止。好好准备交流会,那才是你该操心的事。”
我知道再说下去也没用。拿起文件夹,我起身告辞。
走到门口时,傅强又叫住我。“小蔡。”
我回头。
“单位是个集体。”他意味深长地说,“个人再优秀,也要服从集体。破坏团结的话,不要说。破坏团结的事,不要做。明白吗?”
我点了点头,拉开门出去。
走廊里空无一人。我靠在墙上,深深吸了几口气,才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傅强的话像一层厚厚的油,覆盖在水面上,看似平静,底下却暗流汹涌。
破坏团结。这个帽子太大,我戴不起。
但有些事,知道了就是知道了。像扎进肉里的刺,不拔出来,会一直疼。
我看了一眼时间,三点四十。卢家康应该已经开始打扫了。我快步走向楼梯间,决定去地下室碰碰运气。
刚到一楼,就看见卢家康推着清洁车从大厅过来。车上除了常规的清洁工具,还有一个纸箱。纸箱没有封口,我能看见里面露出的粉红色纸张。
是选票样张。
“卢师傅。”我迎上去。
卢家康看见我,停下脚步。“小蔡,还没下班?”
“有点事。”我指了指纸箱,“这些是……”
“哦,废票箱里的东西。”卢家康说,“周末本来要处理的,碎纸机坏了,就拖到了今天。刚修好,我正准备去销毁。”
我的心跳加快了。“我能看看吗?”
卢家康愣了一下。“看这个干什么?都是废纸。”
“就是好奇。”我努力让声音平静,“想看看大家都怎么写样张的。”
卢家康犹豫着。他看了看四周,大厅里没有人。最后他叹了口气,把纸箱放到一旁的椅子上。“看吧,快点。”
我伸手到纸箱里翻找。表面一层确实是空白和写废的样张,但往下翻,我的指尖触到了不一样的东西——
厚厚的一摞,装在一个透明文件袋里。
我把它拿出来。文件袋没有封口,里面是整整齐齐的选票,不是样张,是正式选票。每张都填写完整,折叠得整整齐齐。
最上面一张,在我的名字后面,打着一个清晰的勾。
我的手开始发抖。我快速翻看,一张,两张,十张,二十张……大部分选票都选了我,只有少数选了其他人。粗略估计,至少有三十张。
而这些选票,本该在计票时被统计进去。
“卢师傅,”我的声音在抖,“这些不是废票。”
卢家康凑过来看,脸色渐渐变了。“这……这是正式选票啊。怎么会在废票箱里?”
“我不知道。”我紧紧攥着文件袋,“但如果没有这些选票,我就少了三十票。”
卢家康沉默了很久。他脸上的皱纹像刀刻一样深,每一道都藏着三十年的风霜。最后他低声说:“小蔡,这事不简单。”
“我知道。”
“你打算怎么办?”
我看着手里的选票。粉红色的纸张在灯光下显得很脆弱,可它们承载的重量,足以压垮一个人的正直,颠覆一个单位的公平。
“我要讨个说法。”我说。
卢家康摇摇头。“难啊。选票已经封存,结果已经公布。你现在拿出这些,他们可以说你是事后伪造的。”
“但这是从废票箱里找到的!您就是证人!”
“我一个清洁工的话,有谁会信?”卢家康苦笑,“小蔡,我不是泼你冷水。我在这单位三十年,见过太多这种事。最后都是不了了之。”
他的话像冷水浇下来。但我没有退缩。
“卢师傅,您帮我做个证。我们一起去领导那里,把这件事说清楚。”
卢家康看着我,眼神复杂。
他在权衡,在犹豫。
最后他说:“你先别急。
这些东西,你拍个照留证据。
原件放我这儿,我暂时不销毁。
你再想想,真想清楚了,我陪你走这一趟。”
这是他能给我的最大支持。我点点头,掏出手机,把选票一张张拍下来。闪光灯在昏暗的大厅里一次次亮起,像无声的呐喊。
拍完照,我把文件袋放回纸箱。卢家康盖上箱盖,推着车往地下室走去。他的背影有些佝偻,脚步却很稳。
我站在原地,看着手机里的照片。每一张选票上,我的名字后面都有一个勾。那是同事们对我的认可,却被人轻易地扔进了废票箱。
窗外的天色暗了下来,乌云压得很低。又要下雨了。
08
照片拍得很清晰。
我把它们导入电脑,放大看每一个细节。选票的纸张、印刷的墨迹、勾选的笔迹,都和正式选票一模一样。有些选票上还有折痕,是投票时折叠留下的。
三十七张。整整三十七张支持我的选票。
如果加上这些,我的总票数应该是六十六票。而刘俊茂的票数不变,还是四十七票。那么当选的应该是我,不是他。
这个认知让我浑身发冷。
我坐在电脑前,把照片整理成PDF文档,加上时间水印。然后我拷进U盘,又上传到云端备份。做完这些,天已经完全黑了。
办公楼里静悄悄的,只剩下安全出口的绿灯在走廊尽头闪烁。
我关掉电脑,拿起包走出办公室。走廊里只有我的脚步声,一声一声,敲在寂静里。经过傅强办公室时,门缝里透出灯光。
他还没走。
我下意识地放轻脚步,却听见里面传来说话声。是傅强和刘俊茂。
“……你放心,已经处理干净了。”傅强的声音。
“可是主任,万一有人发现……”刘俊茂的声音有些紧张。
“发现什么?选票都封存了,废票也销毁了。死无对证。”傅强的语气很笃定,“你现在要做的,是好好准备副主任的竞聘材料。其他的不用操心。”
“但我听说蔡诗雯今天去查监控了。”
里面沉默了几秒。然后傅强说:“她查不到什么。监控室的老赵知道分寸。就算她看到陈天佑出来过,又能证明什么?”
“陈天佑那边……”
“他不敢说。”傅强打断道,“他父亲住院的医药费,是我们帮忙协调报销的。这份人情,他得记着。”
我的手脚冰凉。原来如此。陈天佑不是自愿的,是被拿捏住了软肋。
“可是主任,我还是有点怕。”刘俊茂的声音低了下去,“蔡诗雯那个人,倔得很。她要是揪着不放……”
“她揪不住。”傅强冷笑一声,“无凭无据,她凭什么揪?再说了,她一个年轻姑娘,还想在单位混下去,就得学会适可而止。
明天我再找她谈谈,给她点甜头,这事就过去了。”
甜头。是那个交流会发言的机会吗?还是别的什么许诺?
我靠在墙上,觉得浑身无力。
他们的对话像一把钝刀,一下一下割着我对这个单位的信任。
那些冠冕堂皇的规则,那些道貌岸然的讲话,底下全是算计和交易。
脚步声靠近门口。我赶紧转身,快步走向楼梯间。门打开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但我已经拐进了楼梯。
我一路跑到一楼,冲出大楼。夜风扑面而来,带着雨前的潮湿气息。我站在院子里,大口呼吸,像是要把胸腔里的浊气全都吐出去。
手机响了。是萧紫寒。
“小蔡,你在哪儿?我听说傅主任找你了?”
“嗯,谈了交流会的事。”我的声音有些哑。
“你没事吧?声音怎么这样?”
“没事。”我看着办公楼里傅强办公室的灯光,“紫寒,你能帮我个忙吗?”
“你说。”
“帮我打听一下,陈天佑父亲住院的事。”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好。不过小蔡,你到底在查什么?”
“等我弄清楚了,一定告诉你。”我说,“但现在,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挂了电话,我站在风里,看着那扇亮灯的窗户。傅强的影子在窗帘上晃动,他在走动,在说话,在继续他运筹帷幄的夜晚。
而我在黑暗里,手里握着三十七张选票的照片。
那不是纸,是火。要么烧毁一切虚伪,要么烧掉我自己。
第二天,萧紫寒带来了消息。
“陈天佑的父亲上个月突发脑溢血,住进了市医院。手术费加住院费,总共八万多。他家里条件不好,到处借钱。”
“然后呢?”
“然后傅主任帮忙协调,走了单位的医疗补助,报销了大部分。”萧紫寒压低声音,“但按理说,他父亲不是在职职工,不符合补助条件。
是傅主任特批的。”
特批。一个词,换来了一个帮凶。
“还有,”萧紫寒继续说,“我听说计票那天,傅主任单独找陈天佑谈过话。就在投票开始前,在小会议室旁边的休息室里。”
时间点都对上了。
“谢谢你,紫寒。”
“小蔡,”萧紫寒握住我的手,“你要做什么,算我一个。我看不惯这种事。”
我看着她真诚的眼睛,心里涌起一股暖流。至少在这个地方,我还有可以信任的人。
中午,我去了市医院。
在住院部三楼神经内科,我找到了陈天佑的父亲。
老人家躺在床上,脸色苍白,正在打点滴。
陈天佑坐在床边削苹果,看见我时,手里的水果刀差点掉在地上。
“蔡、蔡姐?你怎么来了?”
“听说叔叔病了,来看看。”我把果篮放在床头柜上,“叔叔您好,我是天佑的同事。”
老人吃力地点点头,说不出话。
陈天佑把我拉到走廊。“蔡姐,你有事吗?”
我看着他的眼睛。这个比我小两岁的男孩,眼圈发黑,胡子也没刮,整个人看起来很疲惫。他的白大褂口袋里露出半本病历,边角都磨毛了。
“天佑,”我轻声说,“你父亲的事,我知道了。”
他的脸色瞬间苍白。“什、什么事?”
“傅主任帮忙报销医药费的事。”我看着他,“作为交换,你在计票时做了什么?”
陈天佑后退一步,后背撞在墙上。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走廊里有护士推着车经过,车轮声由远及近,又由远及近。
“我不是来逼你的。”我说,“我只是想知道真相。”
陈天佑低下头,肩膀开始颤抖。过了很久,他才哑声说:“蔡姐,我对不起你。”
“那天计票,傅主任让我把4号投票箱里的选票先拿出来。他说那个箱子位置偏,可能票少,单独统计方便。我就照做了。”
“然后我数了那些选票,大部分都选的你。”陈天佑的声音越来越低,“我把结果报给傅主任,他看了一眼,说……说这些票有问题,要重新核查。”
“有什么问题?”
“他说笔迹相似,可能有人集中代投,违反规则。”陈天佑苦笑,“我知道他在找借口,但我不能说。
后来他让我把那些选票装进文件袋,暂时放在一边。
等所有票统计完,他让我把文件袋……扔进废票箱。”
“你扔了?”
陈天佑点点头,眼泪掉下来。“蔡姐,我没办法。我爸的医药费……我家真的拿不出那么多钱。傅主任说,只要我照做,他就帮我解决。”
我看着他哭泣的样子,心里五味杂陈。愤怒,同情,悲哀,全都搅在一起。他也是受害者,被拿住了软肋,不得不做违背良心的事。
“你知道那些选票有多少张吗?”我问。
“三十七张。”陈天佑抹了把脸,“我数过。如果加上那些,你的票数是六十六,比刘俊茂多。”
他终于说出来了。这个真相,压得他喘不过气,也压得我喘不过气。
“蔡姐,你要举报的话,我……我认。”陈天佑抬起头,眼睛红肿,“是我做错了。但我求你,别牵扯我爸。他不知道这些事。”
走廊尽头有医生在叫家属。陈天佑应了一声,又看向我,像是在等待判决。
“你先照顾叔叔吧。”我说,“我需要你的时候,会再找你。”
转身离开时,陈天佑在身后叫住我。“蔡姐。”
“对不起。”他说,“真的对不起。”
我点点头,没再说什么。走出医院大楼,阳光刺眼。我站在台阶上,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焦急的家属,虚弱的病人,匆忙的医生。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难处,都在生活的泥沼里挣扎。
但这不是做错事的理由。
手机震动,是卢家康发来的短信:“小蔡,东西还在我这儿。你想好了吗?”
我想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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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
我约傅强在会议室见面。
时间是下午三点,单位人最少的时候。我提前到了,把U盘插进笔记本电脑,投影仪打开,屏幕上显示着空白。
傅强准时推门进来。他看见我摆开的阵势,眉头皱了一下,但很快恢复平静。
“小蔡,这么正式?”他在我对面坐下,“交流会的事,不用这么紧张。”
“主任,今天不谈交流会。”我按了遥控器。
屏幕上出现第一张照片——那摞从废票箱里找到的选票。粉红色的纸张,清晰的勾选,我的名字。
傅强的表情凝固了。
“这是什么?”他的声音冷了下来。
“上周五评优的选票。”我切换下一张,“一共三十七张,全部支持我。按照投票规则,应该计入我的总票数。”
傅强盯着屏幕,手指在桌面上敲了敲。一下,两下,节奏很慢。然后他笑了,那种带着嘲讽的笑。
“小蔡,你从哪儿弄来的这些照片?”
“废票箱。”我说,“卢家康清理现场时发现的。他可以作证。”
“卢家康?”傅强挑眉,“一个清洁工的话,能作什么证?再说了,这些选票怎么证明是真的?怎么证明不是事后伪造的?”
我早就料到他会这么说。我切换到下一张照片,那是监控截图——陈天佑从小会议室出来,口袋鼓囊囊的。时间戳显示是十一点十二分。
“这是计票时的监控。”我说,“陈天佑中途离开过会议室。他去干什么了?”
傅强的脸色变了变,但很快恢复。“他去洗手间,不行吗?”
“去洗手间需要把选票带出去吗?”我直视他的眼睛,“而且他回来时,口袋瘪了。选票去哪儿了?”
会议室里安静得可怕。窗外的阳光斜射进来,在桌面上投下长长的光影。灰尘在光柱里飞舞,像无数细小的生命。
“小蔡,”傅强缓缓开口,“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我在寻求一个公平。”
“公平?”他嗤笑一声,“这世界上哪有绝对的公平?刘俊茂年轻,有冲劲,未来能为单位做更多贡献。
你确实优秀,但有时候,个人的优秀要让位于集体的需要。”
“所以集体需要舞弊?需要操纵投票?”我的声音在颤抖,“傅主任,这些话您自己信吗?”
傅强站起身,走到窗边。他背对着我,声音沉了下来。“小蔡,我欣赏你的能力,也理解你的心情。但事情已经这样了,你再闹下去,对谁都没好处。”
“对刘俊茂有好处,对您有好处。”我说,“他当上副主任,您就多了一个得力助手。至于公平,至于其他同事的信任,都不重要。”
傅强转过身,脸色铁青。“你非要撕破脸?”
“是你们先撕破了公平的底线。”
我们僵持着。空气像凝固了一样,压得人喘不过气。傅强的眼神很冷,那种冷是经过多年官场淬炼出来的,能穿透皮肉,直刺骨髓。
“好。”他终于开口,“就算这些选票是真的,就算陈天佑做了手脚。你有什么证据证明是我指使的?”
“陈天佑会作证。”
“他会吗?”傅强笑了,“他父亲的医药费,还想不想报销了?他以后还想不想在单位混了?小蔡,你太天真了。陈天佑不傻,他知道该站哪边。”
这话像一盆冰水浇下来。我确实没有直接证据证明傅强指使,一切都是推断。而陈天佑,很可能真的不敢站出来。
“还有,”傅强走回桌边,双手撑在桌面上,俯身看我,“你以为把这件事捅出去,就能改变结果?我告诉你,不会。
领导们要考虑单位的稳定,要考虑班子的团结。
最后的结果,很可能是各打五十大板,事情不了了之。”
他的脸离我很近,我能看见他眼里的血丝,闻到他身上的烟味。
“而你,小蔡,”他一字一顿地说,“会成为那个破坏团结的人。以后在单位,没有人会重用你,没有人会信任你。你的前途,就毁了。”
这是威胁,赤裸裸的威胁。
我看着他,看着这个我尊敬了三年的领导。突然觉得他很陌生,陌生得像从来没认识过。那些谆谆教导,那些关怀鼓励,原来都是面具。
面具底下,是算计和冷漠。
“傅主任,”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让我自己都惊讶,“我来单位三年,您教过我很多东西。其中最重要的一句是:做人要正直。”
傅强愣了一下。
“我当时真的相信了。”我继续说,“我以您为榜样,努力工作,诚实待人。可现在我发现,您教我的,和您做的,是两回事。”
“小蔡……”
“我不会罢休的。”我站起来,和他平视,“这些照片,我会交给唐威领导。
陈天佑的证词,我也会尽力争取。
就算最后改变不了结果,我也要让所有人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
傅强的脸涨红了。他第一次在我面前失态,拳头握紧,青筋暴起。“你敢!”
“我为什么不敢?”我笑了,笑得很苦涩,“我已经没什么可失去的了。信任,尊重,对公平的信仰——你们不是已经把这些都毁了吗?”
会议室的门突然被推开。
刘俊茂站在门口,脸色苍白。他显然听到了我们的对话,手里的文件夹掉在地上,纸张散了一地。
“主、主任……”他结巴着。
傅强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怒气。“小刘,你先出去。”
“出去!”
刘俊茂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极了——有慌乱,有愧疚,还有一丝哀求。然后他转身离开,脚步声匆忙而凌乱。
门重新关上。
傅强坐回椅子上,揉着太阳穴。他看起来突然老了十岁,那种威严的气势不见了,只剩下疲惫。
“小蔡,”他的声音低了下来,“我们各退一步,行吗?刘俊茂的副主任任命,我可以想办法推迟。
明年的评优,我保证是你。
还有,那个节能项目的奖金,我帮你争取最高档。”
他在讨价还价。用我的前途,我的利益,来交换我的沉默。
“傅主任,”我说,“如果今天我答应了,我就成了另一个陈天佑。被拿住软肋,不得不低头。那样的话,我和你们有什么区别?”
傅强看着我,很久很久。最后他说:“你会后悔的。”
“也许吧。”我收起电脑,拔出U盘,“但我更怕另一种后悔——很多年后回头看,恨自己当初没有站出来。”
走出会议室时,我的手在抖。但我的脚步很稳,一步,一步,踩在瓷砖地面上,发出清晰的声响。
走廊尽头,卢家康站在那里。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朝我点了点头。
我知道,他站在我这边。
10
唐威领导的办公室在五楼,整层楼最安静的位置。
我站在门外,做了三次深呼吸,才抬手敲门。里面传来低沉的声音:“请进。”
推门进去,唐威正在看文件。他抬头看见我,有些意外。“小蔡?有什么事吗?”
唐威今年五十八岁,头发花白,戴一副老花镜。他在单位当了十年一把手,以稳重著称。大家私下里说,唐领导像一尊佛,什么事都看在眼里,但很少表态。
我把U盘放在他桌上。“唐领导,我想向您反映一个问题。关于上周的年度评优投票。”
唐威摘下眼镜,揉了揉鼻梁。“评优?结果不是已经公布了吗?”
“是的。但我在清理现场时,发现了这个。”我打开笔记本电脑,连接投影仪——同样的流程,但这一次,我的手不抖了。
照片一张张出现。选票,监控截图,还有我整理的票数对比表。
唐威静静地看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看到最后一张时,他重新戴上眼镜,靠回椅背。
“这些选票,是从哪里找到的?”
“废票箱底部。卢家康可以作证。”
“卢家康……”唐威沉吟片刻,“他是老员工了,在单位干了三十年。”
这话说得意味深长。我不知道他是相信卢家康的为人,还是在暗示什么。
“还有,”我继续说,“我找过陈天佑。他承认在计票时,按照傅强主任的指示,把部分选票转移到了废票箱。”
唐威的眉头皱了起来。“陈天佑愿意作证?”
“他现在不愿意。”我实话实说,“他父亲生病,傅主任用医药费报销的事拿捏着他。但我有录音。”
我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播放了一段录音。是我和陈天佑在医院走廊的对话,虽然他没有明确指认傅强,但承认了转移选票的事实。
唐威听完,沉默了很久。办公室里只有时钟走动的嘀嗒声,一声一声,像在倒数什么。
“小蔡,”他终于开口,“你知道这件事如果查实,会有什么后果吗?”
“知道。傅主任和刘俊茂会受到处理,评优结果需要重新裁定。”
“不止。”唐威摇头,“单位的声誉会受损,领导班子会面临信任危机,整个氛围都会受影响。这些,你都考虑过吗?”
“考虑过。”我看着他的眼睛,“但如果我们为了表面的和谐,掩盖实质的不公,那单位的声誉才是真的毁了。
大家会寒心,会失去工作的动力。
长痛不如短痛。”
唐威盯着我,眼神锐利得像要把我看透。过了好一会儿,他忽然笑了,笑得很淡。
“年轻人,有勇气。”他说,“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也像你这样。眼里揉不得沙子,觉得对就是对,错就是错。”
“现在您不这么认为了吗?”
“现在我知道,对错之间,还有灰色地带。”唐威站起身,走到窗边,“但你说得对,有些底线,不能碰。公平,就是底线之一。”
他转过身。“这件事,我会处理。但需要时间,也需要程序。”
“我理解。”
“在这期间,”唐威看着我,“你可能会承受压力。来自傅强,来自刘俊茂,甚至来自一些不明真相的同事。你能顶住吗?”
我想起走廊里那些复杂的目光,想起食堂里窃窃私语的场景。然后我点头:“能。”
唐威走回桌前,拿起电话。“小罗,通知领导班子成员,半小时后开紧急会议。另外,请傅强主任现在来我办公室一趟。”
挂了电话,他对我说:“你先回去吧。正常上班,正常做事。其他的,交给我。”
我鞠躬离开。走到门口时,唐威又叫住我。
“小蔡。”
“谢谢你。”他说,“谢谢你让我想起,我为什么坐在这里。”
从五楼下来,每一步都像踩在云端。我不知道这个决定是对是错,不知道最后的结果会怎样。但至少,我没有妥协。
回到办公室,萧紫寒立刻凑过来。“怎么样?”
“唐领导说他会处理。”
“太好了!”萧紫寒握紧拳头,“我就知道,邪不压正!”
但事情没那么简单。下午,傅强被叫去谈话的消息就传开了。单位里气氛诡异,大家说话都压低了声音,眼神躲闪。刘俊茂一整天没露面,据说请了病假。
陈天佑来找我,眼睛红肿。“蔡姐,傅主任让我别乱说话。他说……他说如果我敢作证,就让我在单位待不下去。”
“那你怎么想?”我问。
“我不知道。”陈天佑抱住头,“我真的不知道。我爸还需要后续治疗,我不能失去工作。可是……可是我每天晚上都做噩梦,梦见那些选票。”
我看着这个被夹在中间的年轻人。他的痛苦是真的,他的挣扎也是真的。
“天佑,”我说,“我给你讲个故事。
我小时候,有一次考试,同桌想抄我的答案。
我没让,他就威胁要告诉老师我作弊。
我很害怕,差点就妥协了。
但最后,我还是告诉了老师真相。”
“后来呢?”
“后来老师批评了同桌,也表扬了我的诚实。”我笑了笑,“但最重要的是,从那以后,我知道了一件事——当你选择站在真相这边,也许短期内会吃亏,但长远来看,你不会后悔。”
陈天佑沉默了很久。最后他说:“蔡姐,让我想想。”
三天后,领导班子召开了扩大会议。所有中层干部和职工代表都参加了。唐威亲自主持,傅强和刘俊茂坐在台下第一排,脸色都不好看。
会议开始,唐威没有绕弯子。“今天开会,是关于年度评优投票中出现的异常情况。经过初步调查,确实存在选票未被统计的问题。”
台下哗然。大家交头接耳,目光在傅强、刘俊茂和我之间来回移动。
“具体的情况,由纪检组的同志来说明。”唐威示意。
纪检组长站起来,宣读了调查结果。包括废票箱中发现的三十七张选票,监控录像的证据,以及陈天佑的书面证词——他最终选择了站出来。
陈天佑作证了。
在会议开始前,他找到了唐威,交了一份详细的说明材料。
他说,他父亲知道这件事后,把他骂了一顿。
老人家说:“我们人穷,志不能短。”
傅强坐在台下,脸色灰白。当纪检组长提到他的名字时,他闭上了眼睛。刘俊茂则一直低着头,手指绞在一起,关节发白。
“根据调查,”唐威最后说,“本次评优投票结果无效。
所有选票将重新统计,由纪检组和监督组共同进行。
傅强同志暂停职务,接受进一步调查。
刘俊茂同志的副主任竞聘资格取消。”
会场死一般的寂静。然后,掌声响了起来。先是零星的,渐渐连成一片。那不是庆祝的掌声,而是沉重的、复杂的掌声。
散会后,我在走廊里遇见傅强。他抱着一个纸箱,里面装着他办公室的个人物品。我们迎面走过,他看了我一眼,那眼神空空的,什么情绪都没有。
曾经那个威严的、意气风发的主任,现在像个被抽空了气的皮球。
“傅主任。”我叫住他。
他停下,没回头。
“您教我的那句话,我会一直记得。”我说,“做人要正直。”
傅强的肩膀抖了一下。然后他继续往前走,脚步有些踉跄。阳光从走廊窗户照进来,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重新计票在第二天进行。整个过程公开透明,所有职工代表都可以旁观。三十七张选票被重新计入,我的总票数变成六十六票,刘俊茂四十七票。
唐威亲自宣布了结果。“本年度优秀员工,蔡诗雯同志。”
掌声再次响起。这一次,少了沉重,多了真诚。同事们走过来和我握手,林冬花拍拍我的肩膀,萧紫寒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
但我没有太多喜悦。
这件事没有赢家,只有代价。
傅强被记过处分,调离了原岗位。
刘俊茂沉寂了很久,后来主动申请去了基层项目。
陈天佑因为主动交代问题,从轻处理,但调离了核心部门。
单位恢复了平静。但有些东西永远地改变了。大家更谨慎,也更警醒。公平这两个字,不再是墙上的标语,而是扎进心里的刺,时不时提醒着每个人。
一个月后,我在食堂遇见卢家康。他一个人坐在角落吃饭,我端着餐盘走过去。
“卢师傅,谢谢您。”我说。
卢家康摆摆手。“谢什么,我就是做了该做的事。”
“如果不是您发现那些选票……”
“发现了,也得有人敢站出来。”卢家康看着我,“小蔡,你比我强。我干了三十年,很多事看在眼里,但从来没敢说。”
“为什么?”
“怕啊。”他苦笑,“怕得罪人,怕丢了工作,怕惹麻烦。人老了,胆子就小了。你们年轻人不一样,眼里还有光。”
我想起唐威的话。他说谢谢我让他想起,他为什么坐在那个位置。
也许每个人心里都有一束光,只是有时候被灰尘蒙住了。需要一阵风,一场雨,或者一个人,来把它擦亮。
年底,我拿到了优秀员工的证书和奖金。我把奖金分成两份,一份捐给了单位的困难职工基金,另一份请办公室的同事吃了顿饭。
饭桌上,大家说说笑笑,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但我知道,有些东西不一样了。当有人提议敬酒时,大家举杯,眼神交汇,有一种无需言说的默契。
那是对底线的坚守,对公平的信仰。
散场时,萧紫寒和我走在最后。夜风很冷,但星空很亮。
“小蔡,你说以后还会发生这种事吗?”她问。
“我不知道。”我实话实说,“但只要还有人愿意站出来,就不至于烂到根里。”
她点点头,挽住我的胳膊。“下次,我还站你这边。”
我们走在路灯下,影子拖得很长。远处,单位的老楼静静矗立,爬山虎的枯藤在风中轻轻摇晃。
冬天就要过去了。春天来时,那些藤蔓会重新变绿,发出新芽。
年复一年,生生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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