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盯着手机屏幕上的来电显示看了三秒。
是姑姑。
上次接到她电话还是三年前父亲葬礼那天。
听筒里传来麻将牌碰撞的哗啦声。“小军啊,我是姑姑。”
我嗯了一声。
“下周六你表妹订婚,在鸿宾楼。”她顿了顿,“你爸妈虽然不在了,礼数不能少。”
窗外飘来邻居家炒辣椒的呛味。
我咳嗽了两声。
“知道了,姑姑。”
挂断后我把手机扔沙发上。它弹了一下,差点掉进茶几和沙发的缝隙里。
那种缝隙总卡着零钱和过期发票。
表妹比我小八岁。上次见她时她还在读初中,现在居然要结婚了。
时间过得真快。
母亲去世五年,父亲走了三年。这期间姑姑只联系过我两次。
一次是父亲百日祭,一次是今天。
我翻着通讯录。姑姑的号码还是父亲在世时存的,备注写着“大姐”。
现在这称呼显得有点滑稽。
周六上午我特意穿了件新衬衫。领口标签磨得脖子发痒。
鸿宾楼门口摆着表妹的婚纱照。她烫了卷发,差点没认出来。
姑姑远远看见我,快步走过来。
她第一眼瞥向我手里的红包。
“来了就好。”她捏了捏厚度,顺手塞进手提包。
宴席摆了八桌。我被安排在角落,和几个不认识的远亲一桌。
表妹挽着未婚夫来敬酒。她看了我好几眼才犹豫着问:“你是……小军表哥?”
我点点头。
她未婚夫递烟时叫我“叔叔”。
姑姑在主桌笑得很大声。她和旁边老太太说:“我侄儿在国企上班,稳定。”
其实我去年就辞职了。
现在送外卖。
没人问我过得怎么样。他们只关心我结婚没有,买房没有。
好像人到三十只剩这些可聊。
散场时姑姑送我到门口。
“下次见可能就是表妹结婚了啊。”她说完顿了一下,“对了,你爸妈那套老房子……”
我假装没听见,挥手告别。
老房子是六十平的单位房改房。母亲去世前过户给了我。
这大概是我最值钱的财产了。
回家时在楼道遇见邻居刘姨。她提着垃圾袋,仔细打量我这一身。
“小军穿这么精神,相亲去啦?”
我笑笑没说话。
钥匙在锁眼里转了三次才打开。这老锁该换了。
屋里还保持着父母生前的样子。父亲的老花镜还在床头柜上。
我瘫在沙发上,新衬衫勒得喘不过气。
手机震动。是骑手群里的派单提示。
我看了眼墙上的钟。下午三点,晚高峰快开始了。
换上骑手服时感觉自在多了。这衣服虽然旧,但不磨脖子。
接到的第一单是奶茶。顾客住在高档小区。
保安盯着我看了好久才放行。
电梯里镜面照出我的样子。头盔有点歪,脸上还有婚宴沾的喜气。
第二单是送药。顾客发来消息:“麻烦快点,孩子发烧。”
我抄了近路。老城区巷子窄,电动车擦着墙皮过去。
药送到时开门的是个年轻妈妈。她连说谢谢,额头上都是汗。
我突然想起小时候发烧,母亲整夜不睡用毛巾给我擦身子。
现在她再也不会为我担心了。
晚上九点收工。常去的小店还亮着灯。
老板娘认得我。“今天这么晚?”
我要了碗牛肉面。汤有点咸。
手机亮了一下。是姑姑发来的消息:“小军,今天忘了问你,老房子还空着吗?”
面汤热气糊住了镜片。
我没回。
把手机翻过去,屏幕朝下。
第二天清晨下雨了。雨水顺着窗户缝渗进来,在窗台积了一小摊。
我用抹布擦掉水渍,抹布还是母亲在世时买的,边缘已经磨破了。
接单系统提示音比平时少。雨天订单多,但路不好走。
中午路过老房子那片街区。拆迁的传闻传了五年,楼还立在那里。
阳台上的绿萝早枯死了,只剩几根发黄的藤蔓。
我突然想上去看看。
楼道里贴满了小广告。401的门把手上塞着外卖传单。
锁眼有点涩。推开门,灰尘味扑面而来。
父亲的老式收音机还在茶几上。母亲织了一半的毛衣搭在沙发扶手。
五年前的光景仿佛定格在这里。
卧室衣柜最底下有个铁盒。我小时候用来装弹珠的。
打开一看,是父母的工作证、奖状,还有一沓照片。
最上面是全家福。我六岁生日时在公园拍的。
父亲抱着我,母亲挽着父亲。三个人都笑得很傻。
照片背面用钢笔写着:“军军六岁生日,希望永远快乐。”
钢笔水有点晕开了。
我把照片塞进骑手服内兜。离心脏近一点。
下楼时在楼道碰见隔壁陈奶奶。她老了很多,拄着拐杖。
“军军?”她眯着眼认了好一会儿,“回来看看?”
我扶她下楼。
“你爸妈都是好人啊。”她慢慢走着,“你妈以前总帮我提菜上来。”
我嗯了一声。
“现在这楼里老邻居都快搬光了。”她叹口气,“你姑姑前几天也来过,带人看房子似的。”
我手顿了一下。
陈奶奶拍拍我胳膊:“孩子,自己的东西要看好。”
送完陈奶奶,我站在楼道口点了根烟。
雨还没停。骑手服溅满了泥点。
下午接到个奇怪订单。收货地址是老房子那片,但具体门牌号不存在。
打电话过去,对方说就在小区门口等。
是个中年男人,西装革履,不像住这片的。
他递给我一个文件袋。“送到这个地址。”又拿出另一个信封,“这是跑腿费。”
跑腿费两百。比订单价多三倍。
我看了眼文件袋。封皮上什么也没写,手感很薄。
“送的什么?”
“就几张纸。”他笑得很客气,“麻烦快点。”
我接了单。系统显示收货地址在城东高档写字楼。
送完这单就能完成今天的任务量。
电动车在雨里骑得慢。文件袋用防水布包好塞在怀里。
到写字楼时前台直接让我上十八楼。
整层楼都很安静,地毯厚得听不见脚步声。
1806房间门开着。里面坐着个戴金丝眼镜的男人。
他拆开文件袋时我瞥了一眼。
是房屋测绘图纸。
“辛苦了。”他抽出两张钞票递过来。
我没接。
“这是什么图纸?”
他推推眼镜:“你看错了。”
我盯着他:“那是我家老房子的图纸。”
空气凝固了几秒。
他忽然笑了:“你是李秀英的儿子?”
李秀英是我母亲的名字。
“你姑姑没跟你说?我们在谈拆迁的事。”
我拿起图纸仔细看。每个房间都标了尺寸,备注里写着“预估补偿面积”。
“谁让你测量的?”
“你姑姑签了委托书。”他从抽屉拿出文件,“这片区要改造,我们公司在做前期工作。”
委托书签于上周。姑姑代签了我的名字。
我说:“我不知情。”
他收起笑容:“那你可以现在知情。”
下楼时我感觉脚步很沉。雨水顺着头盔流进领子。
手机在响。是姑姑。
我没接。
站在街边淋了会儿雨。想起父亲去世前拉着我的手说:“军军,以后就靠你自己了。”
他当时已经说不清话,但眼神很明白。
那是对放不下的牵挂。
我现在忽然懂了。
回老房子收拾了铁盒。把所有证件和照片都装进背包。
锁门前最后看了一眼。
母亲织的毛衣还搭在那里。灰扑扑的,像蒙了一层时光。
晚上回家泡了碗面。手机有七个未接来电,都是姑姑。
第八个响起时我接了。
“小军啊,今天有人找你没?”她声音有点紧。
“嗯。”
“那个……是正事。”她语速很快,“拆迁办在统计户主意见,我帮你先看着。”
我没说话。
她顿了顿:“你年轻不懂这些,姑姑替你操心。”
“操心我房子?”
电话那头安静了。
能听见她电视的背景音,好像在放家庭伦理剧。
“话不能这么说……”她声音低下去,“我是你姑姑。”
“父亲葬礼后,这是你第一次给我打电话。”
她噎住了。
“房子的事不劳您费心。”我挂断电话。
面泡好了。热气模糊了窗户。
我在玻璃上画了个笑脸。像六岁全家福上那个。
第二天我去房产局查了档案。老房子确实在我名下,没有抵押记录。
工作人员说:“如果要办手续,需要直系亲属死亡证明和你本人的身份证。”
父母火化证明我一直收在铁盒里。
走出房产局时阳光很好。我拍了张老房子照片发朋友圈。
配文:“谁也不能动我的家。”
三分钟后,表哥打电话来。
他从来不加我微信,居然这么快看见了。
“小军,你什么意思?”他语气很冲。
“字面意思。”
“妈为你跑前跑后,你就这么对她?”
我笑了:“跑什么?跑我房子?”
他在电话那头骂了句脏话。
“爸临走前怎么说的?让我们照顾你!你现在翅膀硬了?”
“舅舅说过这话?”我慢慢问,“他去世时我十岁,你确定他这么说?”
表哥噎住了。
舅舅在我小学时就去世了。那时表哥还在读初中。
“反正……你不能这么对妈!”他挂了电话。
我坐在房产局门口台阶上。阳光把地面晒得发烫。
手机又响。这次是陌生号码。
“李小军先生吗?我是拆迁办的……”
我看着街对面。树影晃啊晃的。
“关于您家老房子,想约您谈谈补偿方案。”
我说:“可以。等我律师在场。”
对方愣了一下:“您有律师?”
“会有的。”
挂电话后我查了银行卡余额。送外卖攒了三万七。
应该够请律师。
骑手群里在派单。系统提示我超时未接单将影响评级。
我关了接单系统。
第一次白天这么闲。去书店看了一下午法律书籍。
《物权法》《继承法》《城市房屋拆迁管理条例》。
店员好奇地看我做笔记。
“要考试?”
我摇头:“保护自家房子。”
她笑了:“现在懂法的送外卖啊?”
我也笑:“活到老学到老。”
傍晚回家时,楼下停着姑姑的车。
她和我表哥站在单元门口。表哥脚边一堆烟头。
“小军。”姑姑迎上来,“我们谈谈。”
我没请他们上楼。就在小区花坛边站着。
姑姑递给我一个水果礼盒。“朋友送的,你拿着吃。”
我没接。
“拆迁是好事。”她尽量笑着,“补偿款下来,你正好买新房结婚。”
“我暂时不结婚。”
表哥插话:“那你也不能挡别人财路!”
我看着他们:“谁的路?”
姑姑瞪了表哥一眼,又转向我:“是这样,咱们这片要联合申报,补偿价能高一点……”
“联合和谁?”
她噎住了。
路灯突然亮起来。飞蛾围着灯罩打转。
“你爸妈要在,肯定希望我们互相帮衬。”姑姑眼睛红了。
我点点头:“他们希望你们照顾我。”
“是啊!”
“父亲葬礼第二天,你们来家里分他的遗物。母亲留下的玉镯子,你说她答应给你的。”
姑姑脸色变了。
“其实母亲说过,那镯子留给我媳妇。”
表哥上前一步:“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我慢慢说,“从今天起,我的东西谁也别想碰。”
他们走后,我在花坛边坐到天黑。
楼上家家户户亮起灯。炒菜声、电视声、小孩哭闹声。
这些声音曾经也属于我。
手机震动。是律师回复邮件,说明天可以面谈。
我起身时发现水果礼盒还留在长椅上。
拎起来感觉重量不对。拆开一看,除了水果还有个信封。
里面是拆迁补偿意向书,乙方已经签了我的名字。
笔迹模仿得很像。
我对着路灯看了很久。想起小时候姑姑教我写字,说字如其人要端正。
现在她教会我别的。
第二天律师事务所在大厦二十二层。
落地窗外能看到半个城市。老房子在那片灰屋顶的尽头。
律师是位干练的中年女性。她看完材料,直接拨了个电话。
“王主任,我客户李小军。关于他房屋被侵权的事,我们需要正式函件。”
她说话条理清晰,像解剖刀。
挂电话后她问我:“你最想要什么结果?”
我想了想:“安稳。”
“具体点。”
“老房子留着。不拆,也不卖。”
她点头:“可以操作。”
走出大厦时阳光刺眼。我戴上半盔,第一次感觉头盔这么沉。
系统显示我被投诉了。表哥用陌生号码下单,然后投诉我态度恶劣。
扣五分。禁单三天。
我笑了。这手段太幼稚。
禁单期间我去老房子换了锁。新锁钥匙只有两把,都挂在我脖子上。
顺便打扫了房间。母亲织的毛衣仔细叠好,和铁盒一起收进衣柜。
阳台枯死的绿萝拔掉,从楼下花坛移了株野草。
浇点水就活了。
第三天傍晚,姑姑直接上门。
她一个人。
我正好在修漏水的水管。工具箱摊在地上,像父亲在世时的样子。
她站在门口不敢进。“换锁了?”
“嗯。”
“我炖了汤……”她举起保温桶。
我让她进来。汤放在桌上,谁也没动。
她环顾四周,眼神停在父母结婚照上。
“这照片还是我陪他们去照的。”她轻声说,“那时候你爸刚工作,穷得只买得起最小尺寸。”
我没说话。
“你出生时,他高兴得在产房外哭。”姑姑看着照片,“说这辈子有依靠了。”
水龙头滴答响。像在数时间。
“我知道你怨我。”她转向我,“可小军,老人不在了,亲戚只会越来越远。”
“为什么非要动房子?”
她低头玩保温桶的扣子。“你表哥要结婚……女方要求在市中心买房。”
“所以打我房子的主意?”
“不是白要!”她抬头,“补偿款分你三成……”
我看着她。她突然说不下去了。
“姑姑,我记得小时候在你家吃饭,表妹抢我鸡腿,你说让我让着妹妹。”
她愣住。
“我让了。但现在不想让了。”
她走后,汤还在桌上。我打开尝了一口,太咸。
倒掉时想起母亲说过,姑姑从小就不会做饭。
那些年她是怎么给一家人做饭的?
禁单结束那天我同时接了三单。穿梭在街巷,风扑在脸上。
这种充实感很久没有过了。
傍晚收工时,手机收到拆迁办正式通知。因产权人异议,项目暂缓。
我把通知截图发在家庭群里。
群里突然安静。像按了静音键。
三天后,表哥结婚典礼。
我没去。
当天深夜,表哥用陌生号发来短信:“你满意了?婚宴少摆四桌。”
原来那么多不来的。
我回了个句号。
他很快又发:“妈住院了,高血压。”
我在医院门口买了果篮。最便宜的那种,苹果有磕伤。
姑姑在病床上躺着,脸色其实比平时还好。
见表哥要站起来,我抬手制止。
“我就说两句话。”
他们看着我。
“第一,老房子我会留着。第二,以后没事别联系。”
姑姑坐起来:“李小军!”
“当然,”我补充,“真有事可以找我。”
比如被欺负了,或者需要帮忙。
像对个陌生人。
走出医院时下了小雨。路灯在水洼里碎成金片。
我打开接单系统。提示音响起,像某种心跳。
送完最后一单已经凌晨两点。顾客是加班的白领,递给我一杯热咖啡。
“下雨冷,暖暖。”
我道谢。咖啡很苦,但暖和。
回家路上绕道老房子。窗口黑着,但知道它在那里。
就像父母不在,但知道他们爱过我。
这种知道,就够了。
钥匙转动时很顺畅。新锁就是好。
屋里还残留着消毒水味道。今天我擦了地板。
手机屏幕亮着,家庭群有人退群了。
不是我。
我放下手机。充电线接触不良,调整了三下才充上。
明天早餐吃煎蛋。单面的,流黄。
像母亲以前做的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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