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陈阳,今年32岁,在一家不好不坏的互联网公司当程序员,每天顶着黑眼圈和后移的发际线,为了一个叫“房贷”的东西奔波。
我老婆叫林薇,本地姑娘,在一家外企做行政,精致、体面,对生活品质有近乎偏执的要求。
我们结婚三年,住在一个九十平米的两居室里,首付掏空了我和我爸妈的积蓄,也搭上了岳父岳母的一部分养老钱。
日子就像精确计算过的代码,稳定,却也缺少惊喜。
直到我爸那个电话打过来。
“阳阳,我下周二过来,看看你。”
我爸的声音带着乡下特有的粗粝和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
我心里一热,脱口而出:“好啊!我开车去车站接你!”
挂了电话,那股热乎劲儿还没过,一盆冷水就浇了下来。
我得跟林薇说。
晚上,林薇敷着一张上百块的面膜,靠在沙发上刷手机,空气里都是一股高级精华的味道。
我搓着手,凑过去,小心翼翼地开口。
“老婆,跟你说个事儿。”
她“嗯”了一声,眼睛没离开屏幕。
“那个……我爸,下周二过来住几天。”
林薇的手指停住了。
她没摘面膜,但我能感觉到那张膜布下面,她的眉头肯定皱起来了。
“住几天?住哪儿?”
“就……住咱家呗,客房不是空着吗?”我陪着笑脸。
客房是我们的书房,里面有一张可以拉开当床的沙发。
林薇终于把手机放下,转头看我,面膜纸因为这个动作,嘴角翘起一个诡异的弧度。
“陈阳,你不是不知道,那沙发床睡着多不舒服。”
“我爸在老家睡了一辈子硬板床,这个比那个软和多了。”
“不是软硬的问题,”她叹了口气,语气里开始夹杂一丝不耐烦,“咱家就这么大点地方,来个人多不方便。”
“我爸,又不是外人。”我的声音有点硬了。
“我知道不是外人,”林薇把面膜揭下来,露出那张光洁但毫无笑意的脸,“但他生活习惯跟我们一样吗?他抽烟吗?他上厕所会掀马桶圈吗?他吃饭会不会吧唧嘴?”
一连串的问句,像机关枪一样。
我被噎得说不出话。
是,我爸抽烟,抽那种七块钱一包的红塔山。
他上了一辈子蹲厕,可能真忘了掀马桶圈。
他吃饭……好像是有点声音。
这些在我看来再正常不过的属于我父亲的印记,在林薇的描述里,突然变得如此上不了台面。
“他大老远来看我一次,总不能让他住酒店吧?那像什么话!”我提高了音量,一半是说给她听,一半是说服我自己。
“我没说让他住酒店,”林薇站起来,一边把用过的面膜纸精准地扔进垃圾桶,一边说,“我只是提醒你,到时候会很麻烦。你自己做好心理准备。”
说完,她就进了卧室,“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我知道,这事算“准奏”了。
但我也知道,这五天,绝对不会好过。
周二那天,我特意请了半天假。
下午三点,我开着我们家的白色大众,停在火车站的地下停车场。
车是林薇选的,她说白色显得干净,大众牌子不大不小,符合我们中产的体面。
我爸从出站口走出来的时候,我一眼就认出了他。
他背着一个洗得发白的帆布包,手里还拎着一个沉甸甸的蛇皮袋。
花白的头发,被风吹得有点乱,黝黑的脸上刻满了皱纹,眼神里带着初到大城市的茫然和局促。
我快步走上去,接过他手里的东西,“爸,你怎么带这么多东西?”
蛇皮袋一上手,沉得我一趔趄。
“没啥,就你爱吃的土鸡蛋,还有咱家自己种的花生和红薯。”他嘿嘿地笑,露出一口被烟熏得发黄的牙。
我的鼻子突然有点酸。
我把他让进车里,他显得有些不知所措,手在裤子上擦了又擦,才小心地拉开车门坐进来。
“这车……真好,比村长家的那个还亮。”他摸着座椅,像是在摸什么珍宝。
我笑了笑,发动了汽车。
一路上,他像个孩子一样看着窗外的高楼大厦,嘴里不停地发出“啧啧”的惊叹。
我的心里,一半是带父亲见世面的自豪,一半是挥之不去的隐忧。
回到家,林薇已经下班了。
她穿着一身得体的居家服,化着淡妆,礼貌地对我爸笑了笑。
“叔叔好,路上累了吧?”
“不累不累,坐火车快得很。”我爸拘谨地站在门口,不知道是该换鞋还是直接进去。
我赶紧从鞋柜里拿出一双我平时穿的备用拖鞋,“爸,换这个。”
林薇的眉毛几不可见地挑了一下。
我知道,她嫌弃我爸没自带拖鞋,也嫌弃我把自己的拖鞋给了他。
晚饭是林薇做的。
三菜一汤,摆盘精致,番茄炒蛋里的番茄都去了皮,切成了大小均匀的小块。
我爸显然吃不惯。
他夹了一筷子青菜,嚼了半天,小声对我说:“没啥味儿。”
林薇听见了,嘴角撇了撇,没说话。
我赶紧打圆场:“爸,城里吃饭讲究少油少盐,健康。”
“健康是健康,就是吃着不得劲。”他嘟囔着,然后从自己带来的蛇皮袋里,掏出一个玻璃罐。
里面是黑乎乎的腌菜。
“还是这个下饭。”他夹了一大筷子,就着米饭,吃得呼噜呼噜响。
林薇放下了筷子。
“我吃饱了,你们慢用。”
她站起来,走进了卧室。
饭桌上的气氛瞬间降到了冰点。
我爸有点不安地看着我,“阳阳,我是不是……惹你媳妇不高兴了?”
“没有没有,”我强笑着给他夹菜,“她减肥,晚上吃得少。快吃,吃完我带你看看你的房间。”
那天晚上,第一个炸弹就爆了。
我爸吃完饭,习惯性地想抽根烟。
他走到阳台,刚把烟点上,林薇就从卧室冲了出来。
“叔叔!你能不能别在阳台抽烟?我刚洗的衣服还晾着呢!全是烟味儿!”
她的声音尖锐而响亮,没有给我任何转圜的余地。
我爸愣住了,举着烟,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我……我不知道……”
“那你现在知道了!要去抽就下楼去抽!”林薇说完,又“砰”的一声回了卧室。
我看着我爸涨红的脸,心里像被针扎一样疼。
“爸,没事,她就那脾气,没坏心。”我拿过他手里的烟,掐灭在烟灰缸里,“走,我带你去楼下转转。”
那个晚上,我陪我爸在小区楼下的长椅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烟。
他没再提林薇,只是问我工作累不累,钱够不够花。
我看着他被月光照亮的侧脸,那些深刻的皱纹里,藏着的全是对我的爱和担忧。
而我,却连让他在自己家里抽根烟的自由都给不了。
我第一次觉得自己,特别没用。
接下来的几天,成了一场我和林薇之间,围绕着我爸展开的无声战争。
第二天早上,我爸起得早,六点就起来了。
他摸索着进了卫生间,然后我听到了哗哗的水声。
过了一会儿,林薇也醒了,她走进卫生间,随即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
我冲过去,只见林薇指着马桶,脸色铁青。
马桶圈上,溅着几滴黄色的尿渍。
马桶圈,是掀上去的,没有放下来。
“陈阳!你看看!你看看你爸干的好事!”
我爸闻声也从客房出来了,一脸茫然。
我尴尬得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一边拿纸巾擦,一边对我爸说:“爸,咱家这个是坐便,用完得把圈放下来,不然不卫生。”
我爸的脸“刷”地一下就红了,比昨天晚上还红。
“我……我忘了,在老家都是蹲着的……”他低着头,搓着手。
“忘了?这是能忘的事吗?恶不恶心啊!”林薇的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钉子。
我火了。
“林薇!你够了!他是我爸!不是你的仇人!你至于吗!”
“我至于吗?陈阳,这是我家!我有洁癖你不知道吗?我每天要用消毒湿巾擦两遍马桶圈!现在你让我怎么用?”她也吼了起来。
那天早上,我们爆发了结婚以来最激烈的一次争吵。
我爸默默地回了房间,关上了门。
我知道,他都听见了。
那天我去上班,一天都心神不宁。
中午给家里打电话,没人接。
我吓坏了,以为我爸想不开走了。
下午三点多,我爸才回我电话,说他上午出去转了转,手机调了静音没听见。
他说他在附近的一个工地上,找到了一个老乡,聊了半天。
我松了口气,但心里更难受了。
在这个所谓的“家”里,他得是多憋屈,才会跑到工地上找人聊天。
晚上我回到家,一开门,就闻到一股浓烈的油烟味和汗味。
客厅里,坐着一个我爸,还有一个穿着迷彩服的陌生男人。
茶几上摆着花生米、一瓶二锅头,还有几个塑料袋装着的凉菜。
烟灰缸里,堆满了烟头。
是我爸的那个老乡。
林薇把自己锁在卧室里,门缝里连一丝光都没透出来。
我爸看到我,有点高兴,又有点紧张。
“阳阳回来了,快,这是你王叔,我俩一个村的。”
我勉强笑着跟王叔打了招呼。
王叔很热情,拉着我非要喝一杯。
我爸在一旁说:“你王叔在这边工地上干活,好几年没回去了,我碰上他,就喊他回来吃个饭。”
我看着那乱糟糟的茶几,闻着空气里混杂的气味,再想想卧室里那个无声抗议的林薇。
我头一次,对我爸生出了一丝埋怨。
爸,你怎么就不能……懂点事呢?
这个念头一出来,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我怎么能这么想我爸?
送走王叔,家里一片狼藉。
我默默地收拾着。
林薇从卧室出来了,她看都没看我一眼,径直走到窗边,把所有的窗户都打开。
“呛死了,什么味儿啊!”她捏着鼻子,满脸的厌恶。
“人都走了,你至于吗?”我压着火。
“我至于?陈阳,这是我们家,不是你们村的祠堂,不是谁想来就能来的!你爸把这儿当什么了?公共厕所吗?!”
“林薇你说话别那么难听!”
“我难听?有的人做事比我说话难听一百倍!”
我们又吵了起来。
或者说,是她在单方面地对我进行审判。
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因为她说的,从她的角度看,好像……都对。
第四天,我爸几乎没怎么出房门。
吃饭也是我端进去给他。
他好像一下子老了好几岁,背都驼了。
他跟我说:“阳阳,我明天就回去了。”
“爸,不是说好住五天吗?周六我休息,还能带你出去转转。”我急了。
“不了,家里还有点事。”他躲避着我的眼神,“你……跟你媳妇,好好过。爸没本事,给你添麻烦了。”
我的眼泪,在那一刻,再也忍不住了。
我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躲在客房里,抱着我爸,哭得像个孩子。
第五天,我送我爸去火车站。
来的时候,他拎着一个沉甸甸的蛇皮袋。
走的时候,蛇皮袋空了,里面装的东西,都留在了那个他仅仅待了五天,却让他备受煎熬的“家”里。
土鸡蛋,林薇一个没吃,说有腥味。
花生和红薯,被她以“容易发胖”为由,塞在厨房角落。
临上车前,我塞给他两千块钱。
他死活不要。
“爸给你带东西来,不是图你钱。你自己在这儿花销大,留着。”
他把钱硬塞回我口袋里,转身就挤进了人群。
我看着他佝偻的背影消失在闸机口,感觉自己的心被掏空了一块。
回到家,林薇正在搞大扫除。
她戴着手套,拿着消毒水,把我爸住过的客房,睡过的沙发,用过的拖鞋,碰过的一切,都仔仔细细地擦拭了一遍又一遍。
仿佛在清除一种病毒。
我站在门口,看着她忙碌的背影,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一股冰冷的、陌生的情绪,在我心里慢慢发酵。
那不是愤怒,而是一种……觉醒。
晚上,林薇做了一桌子好菜,都是我爱吃的。
她甚至还开了一瓶红酒。
“老公,辛苦啦,”她给我倒上酒,笑靥如花,“这几天家里乱糟糟的,你也跟着受累了。”
她绝口不提我爸,仿佛那五天,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噩梦,现在梦醒了,一切都恢复了正常。
我看着她精致的妆容,看着她嘴角完美的弧度。
我突然觉得,我好像从来没有认识过她。
我没说话,只是默默地喝酒。
她还在叽叽喳喳地说着:“下周我们公司要去团建,泡温泉,我可以带家属哦。”
“对了,中秋节快到了,我妈说要过来跟我们一起过。到时候我们去买点好的大闸蟹,我妈最爱吃了。”
她兴高采烈地规划着。
中秋节。
岳母要来。
我喝了一口红酒,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
一个清晰无比的念头,在我脑子里成型了。
好啊。
太好了。
你有样学样。
我,也可以。
接下来的半个月,风平浪静。
我和林薇好像又回到了以前的状态。
我按时上班,加班,回家。
她逛街,做瑜伽,研究新的菜谱。
我们谁也没再提我爸,也没再提那五天发生的一切。
但我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我不再主动跟她分享工作上的趣事。
她撒娇的时候,我也不再热烈地回应。
我们之间,隔了一层看不见的膜。
她似乎也察觉到了,但她把这归结为我工作太累。
她会给我炖汤,给我按摩,用她一贯的方式,来“修复”我们之间的关系。
我照单全收,礼貌,客气,但疏离。
我在等。
等中秋节。
等她妈妈的到来。
终于,中秋节前一天,岳母大人驾到了。
林薇开车去接的她。
我那天“刚好”要加个班,一个“非常紧急”的项目。
林薇有点不高兴,在电话里抱怨:“你怎么回事啊,我妈第一次来我们新家,你都不去接一下。”
“没办法啊老婆,老板夺命连环call,我走不开。”我的语气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歉意。
“那你早点回来!”
“一定。”我挂了电话,看着电脑屏幕上早已完成的代码,嘴角浮起一丝冷笑。
第一步,完成。
我故意磨蹭到晚上八点才回家。
一开门,岳母正和林薇在客厅看电视,茶几上摆满了水果和零食。
“妈,您来啦。”我换了鞋,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疲惫和歉意。
“哎,陈阳回来啦,工作辛苦了。”岳母是个保养得很好的退休教师,说话慢条斯理,带着一种知识分子的优越感。
“陈阳,你怎么才回来!我妈等了你半天了!”林薇嗔怪道。
“没办法,项目催得紧。”我把公文包放下,直接瘫倒在沙发上,“哎哟,累死我了。”
我没像往常一样,先去洗手,换居家服。
我就穿着那身沾满地铁味道的衬衫西裤,靠在沙发上,一动不动。
林薇的眉头皱了起来。
“你先去洗个澡换身衣服啊,脏不脏。”
“太累了,让我歇会儿。”我闭上眼睛,有气无力地说。
岳母打着圆场:“让他歇歇,看把孩子累的。”
晚饭是岳母和林薇一起做的,丰盛极了。
清蒸鲈鱼,板栗烧鸡,还有一锅海鲜汤。
岳母的手艺确实不错,但和我爸那带着锅气的家常菜,是两个世界。
吃饭的时候,岳母不停地给我夹菜。
“陈阳,多吃点,看你都瘦了。”
我夹起一块鱼,放进嘴里,慢慢地嚼了嚼。
然后,我轻轻地把一根没挑干净的鱼刺,吐在了桌子上。
不是吐在骨碟里,是直接吐在光亮的餐桌台面上。
动作很轻,但足够醒目。
空气瞬间凝固了。
林薇的脸,一下子就白了。
岳母夹菜的手,也停在了半空中。
“哎呀,”我仿佛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不好意思啊妈,这鱼刺有点多,没注意。”
我没有要去擦的意思。
林薇的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但碍于她妈在场,又硬生生忍住了。
她起身,抽出纸巾,默默地把我吐的鱼刺擦掉。
我心里一阵快意。
这只是个开始。
吃完饭,岳母要去洗碗。
我立刻拦住她:“妈,您坐着,哪能让您动手。”
然后我转头对林薇说:“老婆,你去洗碗吧。”
林薇愣住了。
平时都是我洗碗,或者两个人一起。我几乎没让她一个人洗过碗。
“我?”
“对啊,我今天太累了,腰都直不起来了。”我夸张地扶着腰,“你妈在这儿,你总得表现表现吧。”
我把“表现”两个字,咬得特别重。
林薇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最后还是不情不愿地进了厨房。
客厅里,我和岳母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岳母想看她最喜欢的家庭伦理剧。
电视刚放了没几分钟,我拿起遥控器,“啪”地一下,换到了体育频道。
一场足球比赛的重播。
“哎?”岳母愣了。
“妈,不好意思啊,这场球我昨天错过了,一直想看回放。”我聚精会神地盯着屏幕,头也不回地说。
“可是……我的那个剧……”
“妈,现在手机多方便啊,您在手机上看呗,还能快进呢,不浪费时间。”
我把当初林薇对我爸说的话,几乎原封不动地还了回去。
岳母的表情,变得有些尴尬。
她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厨房里林薇的背影,没再说什么,默默地掏出了手机。
那天晚上,林薇洗完碗出来,看到她妈戴着老花镜,在小小的手机屏幕上追剧,而我霸占着整个大电视看球赛。
她的表情,精彩极了。
她把我拉到阳台,压低声音,咬着牙问我。
“陈阳,你今天到底怎么回事?”
“我怎么了?”我一脸无辜。
“你为什么让我妈在手机上看电视?”
“方便啊,你想想,她还能躺在床上看呢,多舒服。”
“你!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人总是会变的嘛。”我看着她,笑了笑,“就像你,以前也不是这样的。”
我没等她反应过来,就转身回了客厅。
睡觉前,高潮来了。
我们家只有一个卫生间。
我先进去洗澡。
我把门反锁,在里面待了足足四十分钟。
我放着水,哼着歌,把所有热水都用得一干二净。
等我神清气爽地出来时,林薇和她妈都等在外面。
“你怎么洗那么久?”林薇的语气已经到了爆发的边缘。
“泡了个澡,太累了嘛。”我擦着头发,慢悠悠地说。
岳母准备进去洗,一开花洒,出来的全是冷水。
“哎?怎么没热水了?”
我一拍脑袋,恍然大悟状:“哎呀!我给忘了!咱家这热水器,烧一次水得一个小时呢!妈,要不您……明天早上再洗?”
岳母穿着睡衣,拿着换洗衣物,尴尬地站在卫生间门口。
林薇的脸,已经不能用铁青来形容了,简直是黑中透紫。
“陈阳!”她尖叫着,把我拽进了卧室。
“你是不是故意的!”
“我故意什么了?”我坐在床上,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你让我妈洗冷水澡?你让她在手机上看电视?你吃饭把骨头吐在桌子上?你今天一天都不对劲!”
她像一头发怒的母狮,在我面前低吼。
我终于收起了那副玩世不恭的表情。
我看着她,一字一句地问。
“林薇,你还记得我爸来的时候吗?”
她愣住了。
“你记得你是怎么对他大呼小叫的吗?因为他在阳台抽了根烟。”
“你记得你是怎么甩脸色的吗?因为他上厕所忘了放马桶圈。”
“你记得你是怎么一脸嫌恶的吗?因为他把乡下的老乡带回家喝了顿酒。”
“你记得他走的时候,你是怎么拿着消毒水,把他碰过的一切都擦了一遍又一遍吗?”
我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锤子,狠狠地砸在她心上。
她的脸色,从愤怒,变成了震惊,然后是苍白。
“我爸,那个养了我三十多年的男人,在你眼里,是不是连个外人都不如?是不是就是个给你添麻烦的、浑身都是缺点的乡下老头?”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她的声音开始发抖。
“你不是那个意思,那你是什么意思?!”我猛地站起来,第一次对她吼出了积压已久的怨气。
“他小心翼翼,生怕给我们添麻烦!他吃不惯你做的菜,只敢吃自己带来的咸菜!他想抽根烟,都得像做贼一样跑到楼下!他在这个家里,连呼吸都是错的!”
“你呢?你给了他一点好脸色吗?整整五天!你那张脸,比外面的天还阴!我爸走的时候跟我说什么?他说,阳阳,爸给你添麻烦了。你知道我当时心里是什么滋abe味吗?”
“林薇,我也是个人!他是我爸!亲爸!你作践他,就是在拿刀子捅我的心!”
我吼得声嘶力竭,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
那些天我受的委屈,我爸受的委屈,在这一刻,全部爆发了出来。
林薇彻底呆住了。
她看着我,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今天做的这一切,不过是把你当初对我爸做的事,在你妈身上,演了一遍而已。”
我擦了把眼泪,冷冷地看着她。
“怎么样?滋味好受吗?”
“看到自己妈妈被这样对待,心疼吗?难过吗?觉得我不可理喻吗?”
“你现在感受到的,就是我爸来那五天里,我每一分每一秒的感受!”
我说完,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只剩下我们两个人粗重的呼吸声。
门外,传来岳母小心翼翼的走动声。
她肯定都听到了。
林薇的眼泪,也决堤了。
她不是那种嚎啕大哭,就是默默地流着泪,身体不住地颤抖。
“我……我不知道……会让你这么难受……”她哽咽着说。
“你不知道?”我冷笑,“你只是不在乎。”
“你只在乎你的家是不是一尘不染,你的生活品质有没有被影响,你的世界有没有被打扰。”
“至于我,和我爸,我们的感受,你根本没放在心上。”
那天晚上,我们谁也没再说话。
卧室里,一片死寂。
我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一夜无眠。
林薇在我身边,断断续续地哭了一整夜。
第二天是中秋节。
早上,岳母起得很早。
她没有像昨天一样,兴致勃勃地要去准备早餐。
她把自己的行李都收拾好了。
我们起床的时候,她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一脸的局促不安。
“那个……薇薇,陈阳,”她看到我们,站了起来,“我……我还是回去吧。你舅舅家今天也过节,我过去凑个热闹。”
我知道,这只是个借口。
林薇的眼睛又红了。
“妈……”
“没事没事,”岳母强笑着摆摆手,“你们年轻人,好好过节。我在这儿,你们也不自在。”
她看我的眼神,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尴尬,有理解,甚至还有一丝……歉意。
林薇还要说什么,我拉住了她。
“好,妈,那我送您去车站。”
我平静地说。
去车站的路上,车里一片沉默。
快到的时候,岳母突然开口了。
“陈阳啊。”
“哎,妈。”
“昨天晚上的话,我都听见了。”
我的手,在方向盘上握紧了。
“妈知道,是薇薇做得不对。”她叹了口气,“她这孩子,从小被我们惯坏了,有点自私,凡事只想着自己。亲家公来了,她不该是那个态度。”
“你……别往心里去。回头我好好说说她。”
我从后视镜里,看着岳母的脸。
那张总是带着一丝优越感的脸上,此刻,满是疲惫和无奈。
我突然觉得,自己昨天的所作所为,是不是也挺混蛋的。
毕竟,岳母是无辜的。
“妈,我昨天……也是冲动了,对您不尊重,您别见怪。”我的声音有些沙哑。
“不怪你,”岳母摇摇头,“这事儿,根子在你们俩身上。夫妻俩,过日子,最重要的就是将心比心。你心里有委屈,你不说,她不知道。她心里有不痛快,她乱发脾气,你不理解。这日子,就过拧巴了。”
“回去,好好聊聊吧。”
送走岳母,我一个人在车里坐了很久。
岳母的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我心里某个生锈的锁。
是啊,将心比心。
我回到家,林薇正坐在沙发上发呆。
眼圈红肿,一脸的憔悴。
茶几上,放着我爸上次来没带走的那个空蛇皮袋。
她旁边,是我爸留下的那些土鸡蛋、花生和红薯。
看到我回来,她站了起来,欲言又止。
我走到她面前,把她轻轻地揽进怀里。
她先是身体一僵,然后,就靠在我肩膀上,放声大哭起来。
哭得撕心裂肺,像个迷路的孩子。
我没有说话,只是抱着她,轻轻地拍着她的背。
等她哭够了,情绪慢慢平复下来。
我们坐在沙发上,第一次,平心静气地,谈起了这件事。
“对不起。”她开口说的第一句话。
“我真的……没想那么多。我就是觉得,我们的生活被打乱了。我习惯了所有东西都摆在固定的位置,习惯了家里安安静静,习惯了……一切都在我的掌控之中。”
“你爸来了,这一切都被打破了。我承认,我有洁癖,我很烦躁,我觉得我的私人空间被侵犯了。”
“我没有站在你的角度想,没有想过那是你的父亲,没有想过你的感受。”
她看着我,眼睛里满是愧疚。
“我看到我妈……昨天被你那样对待,我心里真的好难受。我才明白,你当时,肯定比我难受一百倍。”
我叹了口气。
“其实,我也有错。”
我说。
“我不该用同样的方式去报复。你妈是无辜的,我不该把对你的怨气,撒在她身上。”
“而且,从一开始,我就错了。”
“在你抱怨我爸的时候,我第一反应不是去维护他,而是觉得他在给我惹麻烦。我怕你生气,我怕我们吵架,我下意识地,就想让他去‘遵守’你的规则。”
“我一边觉得对不起我爸,一边又对你心生怨恨。这种情绪积压在心里,最后就用那种最伤人的方式爆发了出来。”
“我们,好像都忘了,我们才是一个整体。”
那天下午,我们聊了很多很多。
聊我的原生家庭,我爸是如何一个人把我拉扯大,吃了多少苦。
聊她的原生家庭,她是如何被父母捧在手心,没受过一点委屈。
我们来自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被爱情捆绑在了一起。
却忘了,婚姻不仅仅是两个人的事,更是两个家庭的融合。
而这种融合,需要磨合,需要理解,更需要……沟通。
而不是像我们之前那样,一个用冷暴力表达不满,一个用沉默积攒怨气。
晚上,中秋节的月亮升了起来,又大又圆。
家里没有大闸蟹,也没有丰盛的晚宴。
我用我爸带来的红薯和花生,煮了一锅粥。
又用他带来的土鸡蛋,炒了一盘最家常的葱花炒蛋。
林薇默默地吃着,吃得很香。
“其实……挺好吃的。”她小声说。
我笑了。
吃完饭,我拿出手机,拨通了我爸的视频电话。
电话很快就接通了,我爸那张布满皱纹的脸出现在屏幕上。
他那边很热闹,好像有很多亲戚在。
“阳阳,过节好啊!吃饭了没?”
“吃了吃了。”我把镜头转向林薇。
林薇显得有些紧张,她抓着衣角,对着屏幕,挤出一个有点僵硬的笑容。
“爸……中秋快乐。”
这是她第一次,叫我爸“爸”。
我爸在屏幕那头愣了一下,随即咧开嘴,笑了。
“哎!好,好!薇薇也快乐!”
然后,林薇做了一件让我无比意外的事。
她看着屏幕,一字一句,清晰地说:
“爸,对不起。”
“上次您来……是我不懂事,惹您不高兴了。您别往心里去。”
“下次您再来,想抽烟就在阳台抽,我提前把衣服收了。”
我爸彻底愣住了,他旁边的亲戚也都安静了下来,一起看着屏幕。
过了好几秒,我爸才反应过来,他眼圈有点红,连连摆手。
“没事没事,一家人,说这些干啥。”
“爸,下次我跟陈阳一起,回老家看您。”
挂了电话,林薇靠在我的肩膀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仿佛卸下了一个沉重的包袱。
窗外的月光,透过玻璃,洒在我们身上,温柔而明亮。
我知道,我们之间那道看不见的墙,终于塌了。
这场由我爸引发,由我岳母终结的家庭战争,没有赢家。
我们都输给了自己的偏执和自私。
但也正是因为输得彻底,我们才看清了彼此,也看清了婚姻的真相。
生活不是代码,不能精确运行。
它充满了各种意想不到的“bug”,各种习惯的碰撞,各种观念的冲突。
解决它的方式,不是指责,不是报复,而是坐下来,打开心扉,告诉对方:
“你的感受,我在乎。”
“我的委屈,希望你懂。”
这可能比学习任何一门编程语言,都要难得多。
但我想,我和林薇,已经准备好,用一辈子的时间,去学习这门课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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