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内,靠墙的博古架上错落有致地摆放着各式石壶,它们形态各异,材质独特,在柔和的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徐昚(shèn)沏了一杯茶,用的正是一把冰碛岩石壶,茶香氤氲,与满室石韵相得益彰。
徐昚近三十年前偶然邂逅石壶,立刻被吸引,从沉迷收藏到为记录石壶之美而拿起相机,一路摸索,爱上了摄影。近两年,她的红外摄影艺术作品《奥运之光》《桥未来》《存在之境》《水墨故宫》等组照在北京国际摄影周不同展厅亮相,受到业内外关注。
近日,徐昚接受北京青年报记者专访,讲述收藏和摄影的乐趣与故事。
![]()
拿在手里
就像握住了一段历史
北青报:一走进来就感觉心静了下来,这么多精美的石壶,每一把都像是有故事。您是怎么开始与石壶结缘的呢?
徐昚:说起来,那还是1997年的事了。当时在北京举办的全国工艺品博览会上,我闲逛着,突然就被一个展位上的东西吸引住了。那是一把用磬石雕刻的壶,造型是一个非洲黑人头像,线条炼畅、神态凝重,透着一股神秘深奥的气息。我一下子就被它击中了,感觉那不是一件普通的工艺品,它似乎是有生命的、在呼吸着的。几乎没犹豫,我就把它买了下来。那是我收藏的第一把石壶,算是“初恋”吧。
![]()
北青报:与石壶相遇,听起来像是“一见钟情”?那在您之后收藏石壶的过程中,又遇到过哪些特别的石壶呢?
徐昚:对,就是一见钟情。后来我才知道,这第一把壶的来头不小,是出自石壶雕刻名家、上海市非遗项目石雕代表性传承人陶昌鹏先生之手。陶先生是荣获过“大世界吉尼斯奖”的中国工艺美术大师,被誉为“中国石壶第一人”。这更让我觉得,我与石壶的相遇是一种缘分。自那以后,我就像着了魔似的,开始留意各种石壶。我先是做案头功课,收集石壶的历史、门派、艺术鉴赏等等,后来出门旅行也都是带着“任务”。去河南,我寻找梅花玉石壶;到江苏,我找遍澄泥石壶……每一把壶的获得,于我都像是一次心灵的旅行。
要说遇到的“特别”的石壶,那可太多了。它们不一定昂贵,但是都有独特之处。比如说我收藏的河南梅花玉石壶,梅花玉上面天然的花纹就像一朵朵盛开的梅花,特别漂亮,每次看到它,都仿佛能闻到梅花的暗香。还有江苏的澄泥石壶,它的历史可悠久了,考古发现春秋战国时期,这种石壶就是吴国宫廷的珍品。我还珍藏了一把澄泥石壶,不仅工艺精湛,而且承载着深厚的历史文化底蕴,拿在手里,就像是握住了一段历史。
北青报:您刚刚提到澄泥石壶的历史,这确实很让人感兴趣。据说澄泥石壶还有一些传奇故事,您能给我们讲讲吗?
徐昚:相传,吴王夫差得西施而驻跸灵岩山“馆娃宫”的时候,对当地工匠雕刻的“龙凤生肖澄泥石壶”爱不释手,是他每朝必用的珍宝。那独特的材质和精巧的工艺,让吴王视为宝物珍藏。后来西施与范蠡泛舟湖上,隐归山林,他们没带走金银珠宝,只选了两个石壶当作恩爱生活的见证。2011年,英国女王伊丽莎白二世特意从中国定制了一个名为《早生贵子》的澄泥石壶,送给长孙威廉王子作为新婚礼物。这把壶也是出自我们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蔡云娣之手,和我收藏的《知足常乐》石壶是同一个作者。
最让我难忘的是,有一次在黄鹤楼发现一把无论从哪个角度说都具收藏价值的菊花石壶,但仔细端详后发现石壶壶盖内部有一个米粒大的残缺,应该是雕刻时不小心碰掉的,当时没有买,但后来追悔莫及。残缺侘寂同样具备别样美感。美,从来都不是十全十美的。就像米粒那么大的小缺口,看着是破了圆满,其实也给石壶添了点“活”味儿——像河里的小涟漪,一圈圈荡开,越看越有味。说白了,这“缺”不是毛病,是“留白”,它提醒着我,别老跟完美较劲,容得下那点瑕疵,才能像壶肚能容广纳乾坤,尽显豁达胸怀与审美情趣。
![]()
袁鹰先生赐名“石壶小屋”
赋予石头温度
北青报:“石壶小屋”这个名字很朴实,怎么来的?
徐昚:这是散文大家袁鹰先生赐的名。袁老是我的忘年交,待人极好,每次去拜访他,他都像邻家伯伯一样亲切。有一次,我带着几把心爱的石壶去请他品赏,他看得非常仔细,对石壶的技艺和蕴含的文化韵味也赞叹不已。他问我,你这满架子的石壶,给你的书房起名字了吗?我说,想过叫“石壶斋”。袁老听了哈哈一笑,说:“听起来像个卖石壶的铺子。”我也笑了,就请袁老赐名。他略一沉吟,脱口而出:“叫‘石壶小屋’就好。”我当时眼前一亮,“小屋”,多么朴实、亲切!它一下子赋予了这些冷硬的石头以温度。后来,因石壶结缘,漫画家方成先生为我题写了“石壶小屋”。
北青报:在您众多的藏品中,有没有哪一把壶对您有着特别的意义?在您看来,石壶里蕴含着哪些文化底蕴?
徐昚:每一把石壶都像我的孩子,但确实有几把格外特别。要说最特别的,那应该是我在新疆旅行时偶遇的一把锁钮壶。这把壶的石料是十彩玉,它的壶盖和壶口设计借鉴了中国古代建筑的榫卯结构。壶盖为榫,壶口为卯,严丝合缝。轻轻一转,水就如丝如缕地流出,再转,又滴水不漏。这种设计太巧妙了,让人不得不佩服工匠的智慧。我觉得这其中的契闭与开合,就像人生的起落,充满了哲学的趣味。
还有一把台湾玫瑰石壶,色彩斑斓,像是把大自然的朝霞晚霞都收进了壶里,我常觉得,如果石头有生命,它一定是最浪漫的那一个。
![]()
北青报:从您的讲述中,能感受到您对每一把石壶都充满了感情,它们不仅仅是藏品,更像是您的朋友。那您觉得收藏石壶对您来说,最大的意义是什么呢?
徐昚:收藏石壶对我来说,早就超越了物质层面。这些石壶不仅是一件件艺术品,更是我看世界的一个个窗口。每一把石壶都是大自然的馈赠和工匠们心血的结晶,它们蕴含着深厚的文化底蕴和独特的艺术魅力。通过收藏石壶,我可以触摸历史,感受传统文化的魅力,这是一种精神上的追求和享受。而且,在寻找和收藏石壶的过程中,我也结识了很多志同道合的朋友,大家一起交流分享,这让我的生活变得更加丰富多彩。
北青报:听说您会通过摄影,给来自海外的“奇遇”搭建起它们的“家”?
徐昚:是啊。比如,2019年在摩洛哥,我当时用长焦镜头街拍,突然从镜头里看到一个小摊上摆着一把古拙的石壶。在充满异域风情的环境里,看到一件与自己毕生爱好相关的东西,那种感觉太奇妙了,像是一种跨越山海的缘分。我立刻去把它买了下来。这把壶的造型跟以前看到的完全不同,它让我触摸到了摩洛哥的文化。后来为它拍照时,我选择了当时街拍的市集作为虚拟背景,通过后期合成,让它“回到”了属于它的“家”里。在我看来,摄影,让这次奇缘有了更完整的叙述。
石壶把我“逼”成了摄影师
去记录与传承
北青报:作为一位当代艺术摄影师,您的摄影之路似乎也和石壶紧密相关?
徐昚:确实,是石壶把我“逼”成了摄影师。我最初的目的非常单纯,就是为了拍石壶才专门去学习摄影的。大概是十年前吧,我看着满架子的石壶,心里涌起一个强烈的念头:我得把它们的美记录下来。石壶是立体的雕塑,从每一个角度欣赏,都是完整的艺术。它的质感、线条、光泽,尤其是那种只有石头才有的沉稳气韵,很难用语言形容。我当时就想,或许相机可以。我想通过镜头,把石壶的美展现出来,让更多的人了解石壶文化。
当我真正拿起相机,透过取景器去观察它们时,就像发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没想到,这一拍就彻底投入到摄影中了。在摄影的过程中,我学会了从不同的角度去观察和发现美,这也让我对石壶有了更深的理解。每一把石壶都有它独特的光影和质感,通过摄影,我可以把这些细微之处放大,展现出石壶不一样的魅力。
壶身上的光影如何表现?如何勾勒出轮廓和构图?如何打光表现出石头的肌理?背景如何选择才能烘托出壶的意境?这里面学问太大了。我一开始拍出来的照片,要么呆板,要么失真,完全无法表现出石壶的神韵。这让我很苦恼,也激发了我的好胜心。我开始系统地学习摄影知识,光影、构图、色彩……更重要的是,我开始带着相机走出去学习,不仅拍石壶,也拍风景,拍人物,拍一切打动我的瞬间,提高自己的摄影技术。
北青报:在这个过程中,有没有哪位老师对您产生过重要的影响?
徐昚:有,而且是有两位对我恩重如山的老师。一位是摄影艺术家陈长芬先生。我很早就知道陈老的作品,他拍摄的《大地》、《日月》、《长城》等作品,有着强烈的中国气派和哲学思考。我第一次看到他的组照《日月》时深受震撼,那轮红日与一弯新月同辉,构成一幅宇宙级的阴阳图,炽热与沉静在一起,对峙又交融。陈老曾对我说:“摄影如同人生,有时候需要等待,有时候需要决定。”这句话点醒了我。等待,是耐心。等待最好的光线,等待人物最自然的表情,等待石壶与周围环境达成最和谐的瞬间。决定,是果断。在瞬息万变的光影中,在决定性的时刻按下快门,这是一种审美的判断和勇气的担当。陈老还酷爱音乐,他说他的作品追求一种音乐感。这让我豁然开朗,摄影和音乐一样,都有节奏和韵律。拍石壶,也要找到它的节奏——线条的节奏、块面的节奏、光影的节奏。另一位就是我刚才提到的袁鹰先生,他教我读书、待人以及如何感受生活。
![]()
北青报:他们的启发,您是如何运用于摄影中的呢?
徐昚:当我带着学习的感悟再回过头来拍石壶时,感觉完全不同了。我不再只是记录它的外形,而是试图与它对话,去捕捉它的“魂”。比如拍那把《年年有余》玛瑙壶,我会刻意用侧光来强调它的结构感,表现那种契合的精密与力量。拍那把玫瑰石壶,我会利用柔光来展现它色彩的过渡与梦幻。甚至,石壶本身也成了我摄影创作的灵感来源和哲学导师。石头是沉稳的,是“静”的;光影是流动的,是“动”的。我的摄影,就是在用“动”的光影,去诠释“静”的石魂,这本身就是一种阴阳互动。
让我感动的是,陈老还鼓励我写关于石壶的文章,他说石壶不仅是艺术品,也是传统文化的一部分,蕴含着天地人的哲理。他的话让我更加坚定了通过摄影和文字来传播石壶文化的想法。
北青报:在拍摄石壶时,有没有什么独特的技巧或者心得呢?
徐昚:就如前面所说,在拍摄石壶时,光线的运用非常重要。此外,我会根据石壶的特点和风格来选择拍摄角度,有时候低角度拍摄可以展现石壶的稳重,高角度拍摄则可以突出它的整体造型。还有,背景的选择也很关键,要简洁干净,不能喧宾夺主,这样才能更好地突出石壶的主体地位。
我还收藏了一把非常神秘的来自西夏的壶,那是用贺兰山石打造的《双龟壶》。你看,壶身两侧刻了八个西夏文字,还有太阳神图和神鹿图。西夏国的历史已经远去,这些文字就成了未解的密码。我给它拍照时,心情会很不一样。我会用更凝重的光影,试图营造一种历史的沧桑感和神秘感。
![]()
摄影教会我如何去看
如何去爱这世间万物
北青报:我注意到,在北京国际摄影周平行展上,您的红外摄影作品《桥绘亮马》《奥运之光》等组照,将桥梁、建筑与自然景观巧妙结合,展现出别样的京城风貌。请您介绍一下什么是红外摄影?为何选择以这种小众的摄影方式拍摄北京?这个过程中又收获了哪些心得体会?
徐昚:红外摄影是利用红外光谱(通常在700纳米到1200纳米之间)进行拍摄的一种摄影技术。红外摄影捕捉的是物体反射或发射的红外线,因此可以展现人眼看不见的色彩世界,它的细节和效果,是对现实的一种重构和再创造,有种超现实的、近乎梦幻的效果。
我平时喜欢到处去拍摄,特别能体会到北京的变化。在我看来,这种冷暖颠倒的色谱革命,让北京同时显影为两个平行的宇宙:一个是文献里沉淀着的古都气息,另一个是流光构成的未来之城。当红外影像与北京的桥梁钢筋发生光谱层面的对话,或许正是这座城市自我更新的有机体借摄影术完成的又一次自我表述。
![]()
北青报:摄影成为您生命中与收藏并重的“良伴”,这十多年来,您最大的感悟是什么?
徐昚:梁启超先生说过,人一定要于饱食暖衣之外,别有更纯粹的追求。对我而言,石壶和摄影,就是我的“雅趣”。它们让我在纷扰的俗世中,找到了一片属于自己的宁静与和谐。袁鹰先生教我待人温暖,陈长芬先生引导我拥有艺术的眼光。石壶是“大地”,是根基,承载着传统与文化;摄影是“光影”,是翅膀,让我能够自由地表达和飞翔。人生不仅仅是生存。通过石壶,我理解了沉稳与坚守;通过摄影,我学会了发现与创造。
有句话说,“人有雅趣,才能悦己。”我觉得悦己,意味着找到与自我、与世界和平相处的方式。你看这些石壶,它们沉默不语,但每一把都在诉说着自然的故事、工匠的故事、历史的故事。而我摄影集里的这些照片,则是我与它们对话的记录,是我用光影为它们写下的诗篇。生活中的美,一半在物,一半在你的眼里。而摄影,就是教会我如何去看,如何去爱这世间万物。
收藏是由外向内的文化内化,一种将外部世界内化于心的过程。当藏家与蕴含着历史温度、文化深度、时间刻度的藏品达到“灵魂融洽”时,就能感受到极大的文化能量注入内心。
摄影是由内向外的思想外化,一种将内心世界外化表达的过程。心里的山川湖海、人间烟火,镜头所及,皆是内心世界的投射。一收一摄,一内一外,恰是生命的两种圆满。
![]()
北青报:对于那些想要了解石壶文化或者想要开始收藏石壶的人,您有什么建议吗?
徐昚:做人如壶,要大肚能容日月,要胸怀可纳天地。所以,有壶品,最重要。首先,要对石壶文化有浓厚的兴趣和热爱,这是最重要的。然后,可以多去参加一些工艺品展览、博物馆的相关展览,或者去拜访一些石壶雕刻大师,亲身感受石壶的魅力,了解它的制作工艺和历史文化背景。在收藏的时候,一定要多学习,提高自己的鉴别能力,不要盲目跟风。刚开始可以从一些价格适中、工艺不错的石壶入手,慢慢积累经验和知识。最重要的是,要享受收藏的过程,不要把它当成一种负担。
希望更多的人了解和喜欢石壶。我也会继续努力,用我的镜头和文字,把石壶的美展现给更多的人。
文/北京青年报记者 李喆
供图/徐昚
编辑/张楠
排版/王静
![]()
![]()
微信号|bqttfk
微信号|bqyiping

特别声明:以上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为自媒体平台“网易号”用户上传并发布,本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