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刘玉贵,今年四十八了。在西安做汽配生意,安家也二十来年了。城里房子宽敞,孩子也上了大学,日子算是安稳。
我老家在秦岭脚下,一个叫刘家坳的山村,山清水秀,埋着我的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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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母走得早,老家早就没直系亲人了。可我这人,好像一辈子都走不出那座山。每年清明、中秋、过年,哪怕再忙,我也要抽空回去几趟。油门一踩,心就飞回去了。城里邻居问起,我只说回去看看。看啥呢?那里有我的牵挂,那份情,比山还重。
记忆里的童年,总是蒙着一层灰扑扑的颜色。
母亲是典型的农村女人,话不多,手脚从来没停过。家里地里,她一个人扛着。她脸上总带着倦容,但看我时,眼神是暖的。
父亲不一样。他是知青,从省城来的,听说当年文章写得好,一手字也漂亮。几次高考没考上,心气就泄了。后来娶了母亲这个农村姑娘,算是彻底留在了山里。他不怎么下地,空了就捧着旧书本看,看着看着,就摸出酒瓶子。
他喝醉了不闹别人,专骂母亲。骂的内容我听不懂,什么“命运弄人”、“抱负难展”。母亲从不还嘴,只是默默地收拾他摔在地上的东西,或者把我搂在怀里,用手捂住我的耳朵。等他发泄完了睡下,母亲会摸着我的头,轻声说:“玉贵,别怨你爸,他是心里苦……”
六岁那年的夏天,天热得厉害。母亲在地里锄草,说着话的功夫,人就直挺挺倒了下去,再没醒来。
葬礼上,父亲没哭,也没说话,像尊泥塑木雕,直勾勾地看着棺材入土。从那天起,他魂就没了,人渐渐疯了。时好时坏,好的时候认得我,给我念两句诗;坏的时候,对着空气骂,或者一个人跑到后山,一坐就是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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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里人心善,看我们父子可怜。东家帮着种点玉米,西家帮着插点秧,好歹没让田地荒了,我们爷俩也不至于饿死。
母亲走后的第二年,一个冬天,父亲掉进了村头的茅坑,没了。那时候农村都是旱厕,又冷又滑,他神志不清,失足掉了下去。
村里人把他捞上来,收拾干净,找了副薄棺下了葬。我站在坟前,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心里木木的,好像什么都感觉不到了。大概,人的伤心是有尽头的,我那会儿已经到底了。
父亲的后事是村里人帮忙张罗的。村长刘满仓,我喊他满仓叔,派人去城里通知了我姑姑。
我姑姑是父亲唯一的妹妹,嫁到了城里。父亲在世时,她一年来个一两回,带点旧衣服、糖果,或者几斤肉,坐一会儿就走,很少留饭。
姑姑来了,她和满仓叔站在我家那间昏暗的堂屋里说话。
满仓叔说:“他姑,玉贵还小,才八岁。一个人在这山里怎么活?你是他亲姑,能不能接他到城里去?读书也方便。”
姑姑的声音又尖又细,像针一样扎进我耳朵里:“不是我心狠,你是不知道城里的难处。我们一大家子,三代人挤在两间屋子里,转个身都难。再多一张嘴,实在是……实在是没办法啊!”
她顿了顿,话锋一转:“我看,不如给玉贵找个好人家,送人吧。找个条件好的,说不定比他跟着我们强。”
“送人”这两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我浑身一激灵。我那时虽然小,但也知道,送人了,我就再也见不到爹娘睡过的炕,屋后那棵陪我长大的柿子树了。
我猛地从门槛上站起来,冲进去,一把抱住满仓叔的腿,仰着头,眼泪唰地就下来了:“叔!我不走!我要留在这儿!我能干活,我会捡柴火,会喂鸡,我能养活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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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哭得撕心裂肺,把心里那点麻木全哭开了,只剩下恐惧和不安。
满仓叔看着我,眼圈红了。他的大手在我头上揉了揉,然后扭头对我姑姑说:“他姑,你也看见了。娃不愿意走,这是他的根。我们刘家坳,再穷,也养得起一个娃。你放心,有我们一口吃的,就饿不着他。”
姑姑脸上有些挂不住,又说了几句难处,最后留下一点钱,匆匆走了。从那以后,她再没来过。
我就这样留了下来。
满仓叔召集了村里几十户人家开了个会。我家那几亩地,由村里几户劳力多的人家帮着种,收成下来,留下我的口粮,剩下的卖了钱,给我买种子、交学杂费,偶尔添件新衣服。
我的生活,成了名副其实的“百家饭”。
今天在东家吃顿玉米糊,明天在西家喝碗红薯粥。王婶家做豆腐了,会给我端来一碗热豆浆;李伯家杀猪了,会给我留一碗猪油渣。过年,是村里最热闹的时候,也是我最不孤单的时候。从腊月二十三小年开始,几乎天天有大人来拉我:“玉贵,今晚到我家吃饺子!”“明天来我家,炖了鸡!”
年夜饭,我通常是在满仓叔家吃。婶子会给我做一身新棉袄,虽然布料没多好,但厚实暖和。桌上一定会有条鱼,寓意年年有余。满仓叔会给我夹个鸡腿,说:“玉贵,多吃点,长得壮壮的。”
那时候,虽然父母双亡,我却在那段最艰难的岁月里,品尝到了最浓郁的亲情。村里人的善良,像山里的泉水,不汹涌,却涓涓不息,滋润着我这颗快要干枯的小苗。
我身上穿的衣服,是各家孩子穿小了的,缝纫补补又三年。但洗得干干净净,带着阳光和皂角的味道。我脚上的布鞋,是村头眼睛不太好的刘奶奶,摸着黑一针一线给我纳的底。她说:“娃,脚上有鞋,走到哪儿都不怕扎。”
初中毕业,我十六岁了。不能再靠着村里养活了。
我跟着村里一个常年在外跑运输的大哥去了城里。先在一家修理厂当学徒,管吃住,没工钱。我不怕脏不怕累,给师傅递扳手,学看电路图,钻车底。师傅看我肯学,人也老实,慢慢开始教我真本事。
在修理厂干了几年,攒了点钱,也长了见识。后来听一个老客户说西安机会多,我心一横,就去了西安。从在别人店里打工,到后来自己租了个小门面,慢慢做起了汽配生意。
刚起步那几年真难啊,起早贪黑。但每当觉得撑不下去的时候,我就想起刘家坳,想起满仓叔他们说“饿不着他”,想起那些热腾腾的饺子。我想,我不能给刘家坳丢人,我得活出个人样来。
后来,生意渐渐好了,在西安买了房,娶了媳妇。媳妇是西安本地人,心善,知道我的过去,从不嫌弃。成家后的第一个春节,我就带着她回了刘家坳。从那以后,雷打不动,每年都回去。
现在的刘家坳,比小时候冷清多了。
年轻人都像当年的我一样,飞出去了,去广州、去上海、去西安打工。村里剩下的,大多是像我这个年纪或者更老的人。路上走一圈,碰到的都是熟悉又苍老的面孔。
当年帮我种地的李伯,前年走了;给我纳鞋底的刘奶奶,坟头草都老高了;满仓叔也老了,背驼得厉害,坐在墙根晒太阳,一见我回来,浑浊的眼睛里立刻有了光,拉着我的手,一遍遍问:“玉贵,啥时候回来的?能住几天不?”
我能做的,太少太少了。
我给村里修了那条通往村外的石子路,换了老旧的电线,给留下的老人每年送点米面油,陪他们看病。但我知道,这些物质的东西,远远比不上他们当年给我的一个拥抱、一碗热饭。
我现在回去,更多的是陪他们坐坐。听他们用含糊不清的乡音,聊几十年前的旧事,聊我父亲当年多么有学问,聊我母亲多么能干。那些我早已模糊的记忆,在他们嘴里,依然鲜活。
我和媳妇带着孩子,挨家挨户送东西。老人们拉着我孩子的手,不住地说:“好娃,好娃,跟你爸小时候一个样。”他们非要塞给孩子自家种的核桃、晒的柿饼,那双手,依然和记忆里一样温暖。
去年秋天,我又回去了一趟。站在我家老屋的废墟前,那棵柿子树还在,挂满了红彤彤的果子,像一盏盏小灯笼。
满仓叔拄着拐棍走过来,陪我站着。他叹了口气,说:“时间真快啊,玉贵。当初你要是被送走了,现在也不知道在哪儿喽。”
我看着远处层峦叠嶂的秦岭,云雾缭绕,和我离开时没什么两样。
我轻声说:“叔,当年要不是你们留下我,我刘玉贵早就不知道飘到哪儿去了。是你们,给了我一个家,给了我根。”
山风拂过,带着泥土和草木的气息。我深深地吸了一口,这是故乡的味道,是恩情的味道。
人这一辈子,走得再远,也走不出童年,走不出那份恩情。刘家坳于我,不只是故乡,是救我性命、养我成人的再生之地。父母给了我生命,而村里的乡亲们,给了我活下去的世间温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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