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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晓芒在江西三清山春游时留影(2010年)
从一个初中毕业生成长为著名哲学家,这似乎是天方夜谭,但却是真实的故事,其主人公就是著名哲学家邓晓芒教授。邓晓芒于1964年初中毕业,按照他的学习成绩,考取长沙市最好的中学是毫无悬念的。可是,由于他的父亲和母亲都是“右派分子”,在那个“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极“左”年代,当地政府规定,凡是家庭有政治问题的学生,一律不准升学。于是,邓晓芒和一批所谓家庭有政治问题的学生的考试成绩全部作废。当时,湖南省是这条“左”倾路线的试点,而其他省市并没有推行。1964年9月,邓晓芒与3000多名应届初高中毕业生,被下放到江永县。直到1974年10月,他才以病退的名义回城,先是在长沙西区劳动服务公司当民工,后被招聘到长沙市水电安装公司当搬运工,在最笨重的工作岗位上做了4年多的工人。
那么,他是怎样从初中毕业生成为著名的哲学家的呢?这要从他当知青说起,照说他经历了这么多磨难,心里是很难得到平静的。可是,别看他小小年纪,却能够做到随遇而安。他对于下乡当农民没有感到沮丧,而是迸发出一股青少年的蓬勃之气,决心试一下,去面对新的环境和农村艰苦的生活。临行时,除了带上平时换洗衣服外,仅仅带了一本《辩证唯物主义》和一个笔记本,而其他课本都没有带。他决心像也是知青的哥哥一样,一边劳动一边学习。
到农村之初,他还是抱着“改造”自己的心态,尽快地使自己成为“新式农民”。为此,他拼命地干活,磨炼出他日后学习与研究所需要的耐力。在农村,他经历了“四清”运动,亲身体验了动荡和混乱的“文化大革命”。1968年,是他在白水知青点最轻松自由的时刻。一个偶然的机会,他结识了在邻队的知青张某,他的一席话对邓晓芒影响很大。张某说:“我们现在二十来岁,正是学习的大好时光,应当多看些书,多长些知识,以后的道路还很长,现在错过了时机,将来会后悔的……”这是肺腑之言。邓晓芒与几个知青相约,一定要进入到一种积极的生活,学习理论,观察社会,读懂人生这本大书。在农村,邓晓芒读的第一本哲学著作是《共产主义运动中的“左派”幼稚病》,这是列宁于1920年写的一本书。
这本书只有100多页,对一个初中生来说,一开始读这样艰涩的理论著作,难免会遇到困难。但是,他没有放弃,而是采取中小学教授语文课的笨办法,逐句逐段地分析文章的大意和中心思想,力求弄明白文章的意思。这个办法还真的有效,进而他学会了做眉批、记笔记、写缩写等读书的方法。他尝到了读书的甜头,又读了几本理论著作,并制订了5年的读书计划。原来与他一起读书的知青朋友,由于耐不住读书的寂寞,一个一个地都离开了书本,而只剩下他孤零零的一个人了。但他不觉得孤独,反而意识到自己应当起航了,发誓要“看尽天下的书”,并开始了长达10年的自学生涯,既丰富了自己的知识,又奠定了日后学习与研究的能力基础。
功夫不负有心人,苍天眷顾有情有义人。邓晓芒做梦也未曾想过,改变他的命运的机遇终于来了。但机遇属于有头脑准备的人,如果你不去逮住它,它就可能从你的面前溜过去。1977年8月4日至8月6日,邓小平同志在北京召开了科学与教育座谈会,根据与会代表的建议,他拍板决定推翻“十六字”招生方针,并决定从当年开始恢复“文化大革命”前实行的全国统一高考。但是,各省市对新的招生文件掌握的标准不一,如湖北省的考生年龄限制在30岁,而邓晓芒所在的湖南省规定在25岁以下。当年,邓晓芒已年满29岁,他不能参加本科生的入学考试。然而,另一个机遇又来了,1978年又开始招收硕士研究生,他报考了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的马克思主义哲学史的研究生,第二志愿是武汉大学哲学系西方哲学史。虽然他的考试成绩达到上线的标准,并且到北京进行了面试,但哲学研究所因他父母的右派问题而拒绝录取他,而考试档案又没有转到第二志愿的武汉大学,使他失去了当年攻读研究生的机会。
邓晓芒没有灰心,也不准备放弃,打算次年再考。在报名时,他写信给武汉大学哲学系陈修斋教授,并寄去了自己的两篇哲学习作,得到陈教授的热情回信,陈教授建议邓晓芒从德文、英文和法文中选择一门学习,因为外语是研究西方哲学必需的工具。邓晓芒心领神会,立即开始自学德文。1979年考研时,他的德文成绩51分,比上线分数还高出了10分,说明他的自学能力很强,悟性也很高。20世纪70年代末和80年代初,武汉大学在全国是比较开明的,允许自学成才的青年以同等学力报考研究生,如易中天、邓晓芒、唐翼明等都没有大学本科文凭。真是天赐良机,这一年邓晓芒父母的右派问题得到了改正,他也顺利地被武汉大学哲学系录取为硕士研究生。这是他走上研究西方哲学之路的开始,也是他生命的转折点。他是幸运的,这里有名师指导,有丰富的哲学书籍和中西各类期刊,为他钻研西方哲学提供了极为良好的条件。
他为什么要学习和研究哲学?这中间有偶然的因素,他在下放农村时仅仅带了一本《辩证唯物主义》,而启蒙又是从《共产主义运动中的“左派”幼稚病》开始的,这显然是偶然因素。但是,偶然寓于必然之中,这个必然就是他对人生意义的追求,对真理的追求。正如他自己所说:“我学哲学纯粹出于个人兴趣,由此而产生出对自己个人即对这点兴趣的责任感,要把它实现和完成。”他又说:“每一个还保留一点人的本质或人性的人,都多少有一点哲学。一般来说,对自己人生进行反思就是哲学兴趣的根源,不做任何反思的人生只能是动物式的人生。其实,我学哲学就是要自觉地使自己成为越来越纯粹的人,自觉地抵制一切使人动物化、物化的影响。”这是纯粹哲学的境界,可惜现在这样的哲学家越来越少了,不少学习、研究哲学的人都被物化甚至被工具化了,这是中国哲学的不幸!
对于邓晓芒的治学经历,我颇为好奇,他只有初中文化程度,之前又没有学过德文,他为什么选择研究德国古典哲学?这并非一时的冲动,而是理性的决策,因为他知道德国是哲学的故乡,德国人就是天生的哲学家。于是,他就要从源头上研究哲学。众所周知,学德文比起学英文和法文都要困难得多。为了研究德国哲学,他必须攻克德文这道关。为此,他在考研之前接受了陈修斋教授的建议,在长沙向一位刚从监狱出来的长辈学德文,仅仅8个月,就达到甚至超出了录取的标准。入校以后,他又参加了学校为出国人员举办的德文进修班,从初级、中级到高级,最后还经过了一年的口语训练,基础打得比较牢固。邓晓芒热爱哲学,哲学已经成为他生命的组成部分。他学习如鱼得水,颇有成就。因此,1982年研究生毕业时,他以优异的成绩获得了硕士学位,并留校任教,从事西方哲学的教学与研究工作。
在学习德文期间,一位德文老师对他叮咛说“你将来要保持德文不丢,最好每天翻译三五百个字。”邓晓芒接受了老师的建议,开始着手翻译康德的《实用人类学》。刚开始时,翻译很艰难,但得益于他“农民式学者”的耐力,以及他酷爱哲学的思维训练,他很快就适应了康德的句式。1985年,《实用人类学》翻译完毕,他请导师杨祖陶教授审看,但杨先生工作非常繁忙,就把这本译稿转请中国社会科学院的梁志学先生审查。喜出望外的是,梁先生在给杨祖陶教授的回信中,对邓晓芒的翻译大加赞扬,说该译文达到了关琪桐先生(著名的翻译家)的水平,并对译稿做了些批改。该译稿经过再次订正,经陈修斋教授推荐,于1987年由重庆出版社出版,邓晓芒从此走上了由德文翻译德国哲学文献的道路。
在学术界,往往以著作等身来形容学者们的著作之多,以此来形容邓晓芒绝不为过。目前,他已经出版了个人专著44部,译著24本,发表学术论文和各种评论文章近500篇。他为什么能够获得如此丰硕的成果呢?这源于他的信念、价值观和作风。他常常说自己是个“农民”:“农民看你行不行,就看你一天出多少活。”在国内,他是研究德国哲学成果最多的人,也是公认的研究德国哲学最权威的学者。但是,他为人却十分低调,总是平易近人,从不盛气凌人,以权威傲视其他的人。他常常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不必像我一样活。我只能说我自己活得很充实,也不潇洒,很累,但心甘情愿。我从来不想当生活的模范,只想当我自己。”
但是邓晓芒也是有血有肉的男人,尤其是湖南人的性格在他身上也有明显的反映。一般地说,湖南人的性格是中国人最有特点的一种,他们倔强、率直、刚烈,既热情似火又爱恨分明。邓晓芒就是这样,特别是当某些事情触及做人的底线时,他就会“原则性”地发作,公开向世俗社会和潜规则宣战,让那些丑恶的现象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有两件事情我记忆犹新。第一是2000年他的两个博士生毕业,都是以优秀的成绩通过了论文答辩,但校学位评审委员会以发表的论文不达标而不授予博士学位。其实,这两个博士生都是写作高手,一个发表5篇,另一个发表了9篇。这显然是不公平的,邓晓芒一怒之下公开提出辞去博士生导师资格,一时在媒体上引起了轰动。最后,学校主动下梯子,才化解了这次风波。
第二是揭露评奖中的以权谋私,这发生在2001年湖北省社会科学优秀成果奖评选时。一个身为评委会主任和社科联主席的人,拉帮结派,以权谋私,不仅把自己的一篇随感小文评为一等奖,而且还给他的嫡系马哲教研室7个人每人弄到一个奖。更为不能容忍的是,赵林和彭富春两位教授申报的项目双双落马,他们可都是研究西方哲学的权威,其申报的成果都是有相当分量的著作。邓晓芒对这种不公正的评奖,简直怒不可遏,他经过调查掌握了翔实的材料,写了《是可忍,孰不可忍——评湖北省社科成果评奖中的学术腐败》,直接点名批评省社科联主席、评奖委员会主任。这是由邓晓芒、赵林和彭富春三位教授联名在网上发表的,后被《博览群书》杂志当年第5期转载,在全国掀起了轩然大波。省社科联办公室写了一篇回应文章,百般地狡辩,掩盖其错误。邓晓芒不依不饶,又写一篇《掩耳岂可盗大钟——再评湖北省社科评奖中的学术腐败》,《博览群书》把正反面的文章同时刊登在第10期上,以让人们明辨是非。可是,真理有时是抗争不过权力的,有时他们会用10个谎言来掩盖一个错误,以至于导致更大更多的错误。
邓晓芒不仅学术研究成果丰硕,而且教学工作也十分出色。他认为当教师是自己的本职工作,必须坚守自己的职业道德。他甚至不把教书看作是培养学生,而看作是充实自己,把对学生讲授看作是提炼和清理自己观点的一种手段,因此他与学生的关系是纯粹的学术关系。这是与众不同的教学观,有了这种境界,教学效果必定是受学生欢迎的。他讲授的课程有西方哲学史、德国古典哲学、康德哲学、黑格尔哲学、古希腊罗马哲学、西方美学史、中西文化心理比较等。由于课程大多是德国经典,所以学生听课很难懂。于是,他于2001年发明了“句读”的讲授方法,这是为适应学习经典名著而首创的。我国古代有句读这种方式,但那只是用于点断句子的。他首先以句读方式讲授康德《纯粹理性批判》这本书,他一句一句地读原著,往往要用10句话来解释一句原著。这种讲授方法速度比较慢,没有一个学生能够从头到尾听完,但即便是只听其中的一段,也有很大的收获,知道了应该怎样读康德的书了。
采用句读方式讲授德国经典名著,既需要耐心和毅力,教师又必须具备渊博的学问,否则怎么能够用10句来解释一句呢?康德《纯粹理性批判》句读,讲授7年才完成,经过整理和修改的录音稿达190万字,于2010年由人民出版社出版上下两巨册。此外,他采用句读方法讲授的著作还有康德的《实践理性批判》和黑格尔的《精神现象学》等。所有的句读全部出齐,估计超过1000万字,均由人民出版社出版。邓晓芒认为:“这是一项中国人读懂西方哲学的基础性工作,没有这项工作,中国人对西方文化只能是隔靴搔痒。”
作为一名真正的哲学家,邓晓芒对教育是极为关注的,这也是我极为欣赏的。纵观西方国家的著名教育家,几乎全部都是哲学家,而且他们都身体力行地参与教育改革的实验。可惜,中国搞哲学的,基本上不关心教育,更鲜有参与教育改革实验的,而搞教育研究的人又没有必需的哲学功底,这就是我国没有产生有世界性影响的著名教育家的原因。然而,邓晓芒却是真正的哲学家,他不断从本源上思考和回答教育问题。什么是教育?这是教育哲学的范畴,哲学家最有资格来回答这个问题。他认为:“教育在其最深刻的本质上,本身就是一门艺术。我认为,只有从这一立场来看待我们今天的教育,我们教育中各种毛病的根源才能得到彻底的揭示,也才有可能找到克服的方法。”他还认为:“从蔡元培到今天,我们的教育思想基本走的是回头路。这充分说明,我国教育事业现代化转型之漫长和艰难,对此我们必须有切实和清醒的估计。”
众所周知,我国几千年的教育深受儒家思想的影响,无论是教育目的还是教育价值观,基本上是儒家的思想在起作用。至于如何解决这个教育中的问题,他认为:“我们现在欠缺的是,要从头对我们的教育理念进行一种形而上的探讨,分析儒家教育理念究竟有哪些缺陷。”我个人也一直认为,功利主义就是我国教育的圭臬,它渗透到教育的所有领域,必须有超越于功利之上的精神境界,这样才能认清教育的本质,也才能从源头上进行教育改革,创建真正的新式教育。
(转载自《大学的名片:我的人才理念与实践》,湖南教育出版社,2019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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