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林微,今年三十五。
不是上海人,但已经在上海这座巨大的水泥森林里,漂了快十年。
我是一名保姆,或者用更体面的说法,叫家政师。
服务对象是浦东联洋的一个单亲家庭,雇主姓陈,三十八岁,带着一个六岁的儿子,叫豆豆。
月薪一万二,包吃住。
在这个行业里,算得上顶尖的价码了。
我的房间在三楼,朝南,带一个独立的卫生间。比我老家县城里的主卧还敞亮。
每天早上六点半,我会准时下楼,给陈先生和豆豆准备早餐。
小米粥要熬得见了米油,配上几样爽口的小菜。豆豆要喝鲜榨的橙汁,陈先生则是一杯不加糖不加奶的美式。
这些习惯,我闭着眼睛都能做对。
毕竟,我在这里已经待了三年。
三年,一千多个日日夜夜,我比这个家的女主人,更熟悉这里的每一寸空气。
哦,忘了说,这个家没有女主人。
至少在我来之后,就没有过。
“林阿姨,我的乐高呢?就是那个千年隼,你放哪儿了?”
豆豆穿着一身蓝色的恐龙睡衣,揉着眼睛从楼上下来,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
我把煎好的鸡蛋装盘,头也不回地说:“在你书桌下面第三个收纳箱里,昨天你自己说的,要把它藏起来,不让爸爸发现。”
豆豆“哦”了一声,噔噔噔跑去书房。
陈先生从健身房回来,额头上挂着一层薄汗,他习惯性地把换下来的运动服丢进洗衣篮。
“早,林微。”
“陈先生早。”
我把咖啡递过去,他接过来,手指不经意地碰了一下我的指尖。
温热的,带着薄茧。
我的心,像被什么东西轻轻蛰了一下,微微一缩。
这种不经意的触碰,在这三年里,发生过无数次。
一开始,我会脸红心跳,像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姑娘。
现在,我已经能做到面不改色。
但只有我自己知道,每一次,那细微的电流,都真实地穿过了我的身体。
吃过早饭,我送豆豆去小区的国际幼儿园,陈先生开车去陆家嘴上班。
空荡荡的大房子里,只剩下我和一只叫“煤球”的英国短毛猫。
煤球是陈先生前妻留下的,据说她走的时候,什么都没带,除了她衣帽间里那些爱马仕。
连亲生儿子和养了三年的猫,都不要了。
我把房子彻底打扫一遍,窗明几净,地板光得能照出人影。
然后,我开始准备晚饭的食材。
陈先生口味清淡,偏爱淮扬菜,豆豆则喜欢一切高热量的东西,炸鸡、薯条、可乐。
我总得想办法在他们父子俩的口味之间找到一个平衡点。
就像我,也必须在我保姆的身份和这个家里一个“女主人”般的角色之间,找到一个微妙的平衡点。
这很难。
真的很难。
下午四点,我去接豆豆放学。
幼儿园门口,聚着一群光鲜亮丽的妈妈。她们讨论着马术课、钢琴考级,还有下个月去瑞士的亲子滑雪团。
我穿着朴素的棉布衬衫和牛仔裤,拎着豆豆的水壶和书包,站在人群的边缘,像一个异类。
有相熟的妈妈跟我打招呼:“林阿姨,接豆豆啊?”
我笑着点头:“是啊,王太太。”
她们都知道我是豆豆家的保姆。
但有时候,她们看我的眼神,又带着一丝探究和说不清的意味。
因为偶尔,陈先生会开着他那辆黑色的保时捷卡宴,亲自来接豆豆。
他会很自然地从我手里接过书包,然后对我说:“林微,上车吧,今天出去吃。”
那一刻,那些妈妈们的眼神,就变得格外复杂。
有羡慕,有嫉妒,但更多的是一种“我就知道”的了然。
我讨厌那种眼神。
好像我拿这一万二的月薪,不仅仅是出卖了我的劳动力,还顺便出卖了别的什么。
晚上,豆豆在客厅里看动画片,笑得前仰后合。
陈先生在书房处理工作,时不时传来敲击键盘的声音。
我炖好了汤,端进去给他。
“陈先生,喝点汤吧,润润嗓子。”
他抬头,对我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疲惫。
“谢谢你,林微。总是这么细心。”
我把汤碗放下,准备离开。
他却叫住了我。
“林微,坐会儿吧。”
我有些局促地在书桌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双手放在膝盖上,像个等待老师训话的小学生。
“下个月,我可能要去欧洲出差半个月。”他说。
“好的。”
“豆豆……就辛苦你了。”
“这是我分内的工作。”我回答得滴水不漏。
他沉默了片刻,看着我,眼神很深。
“林微,你有没有想过……以后的事?”
我的心猛地一跳。
以后?
什么以后?
我不敢深想,只能装傻:“以后?以后豆豆上小学了,我可能就没那么忙了。”
他似乎被我这个回答噎了一下,随即苦笑了一下。
“我不是说这个。”
“那你……是说什么?”我明知故问,手心已经开始冒汗。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外面陆家嘴璀璨的灯火。
“你才三十五岁,还很年轻。没想过再找个人,组建自己的家庭吗?”
我的心,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
原来,是说这个。
也是,除了这个,还能是什么呢?
我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我这样……离过婚,还带着个拖油瓶,在老家读书。谁看得上啊?”
这是我的实话。
我二十五岁结婚,二十八岁离婚。前夫烂赌,输光了家底,还欠了一屁股债。
儿子判给了我,现在跟着我爸妈在县城上小学。
我出来做保姆,就是为了赚钱给他攒学费,为了给我爸妈一个安稳的晚年。
至于我自己的幸福?
我早就戒了。
像戒烟戒酒一样,早就戒了。
陈先生转过身,走到我面前。
他比我高出一个头,我必须仰视他。
他的影子将我完全笼罩,带着一股好闻的、淡淡的木质香水的味道。
“别这么说自己。”他的声音很轻,却像一块石头,在我早已平静如死水的心湖里,激起了一圈圈涟漪。
“你很好,林微。真的。”
那一瞬间,我差点就要控制不住自己,想问他一句:既然我这么好,那你呢?你愿意吗?
可我终究还是没问出口。
我是谁?
我只是一个保姆。
一个靠出卖时间和劳动力,换取报酬的家政服务人员。
我有什么资格,去肖想这些不属于我的东西?
“谢谢你,陈先生。”我站起身,狼狈地低下头,“不早了,我……我先去看看豆豆。”
我几乎是逃出了书房。
回到我的房间,我反锁上门,靠在门板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心脏跳得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我走到窗边,看着楼下花园里那盏昏黄的路灯。
想起三年前,我刚来这里的时候。
那时候的陈先生,比现在要冷漠得多。
他刚刚离婚,整个人都笼罩在一片阴霾里。
豆豆也因为父母的突然分开,变得敏感又爱哭。
我花了整整半年的时间,才慢慢走进这个家,走进他们父子俩的生活。
我记得有一次,豆豆半夜发高烧,烧到三十九度八,浑身抽搐。
外面下着瓢泼大雨,根本打不到车。
陈先生那天晚上应酬,喝了很多酒,不能开车。
是我,背着豆豆,撑着一把在风雨里摇摇欲坠的伞,深一脚浅一脚地跑了将近两公里,才到社区医院。
陈先生跟在后面,替我们打着手电,整个人都淋透了。
在医院里,我抱着豆豆打点滴,给他讲故事,唱儿歌,唱到嗓子都哑了。
陈先生就坐在旁边,默默地看着我。
等豆豆的烧退下去,睡熟了,他才哑着嗓子对我说了一句:“林微,谢谢你。”
从那天起,他看我的眼神,就不一样了。
不再是看一个保姆,而是……多了些别的东西。
一种我不敢深究,也不敢承认的东西。
是依赖,是信任,或许……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温情。
他会记得我的生日,给我买一个精致的蛋糕。
他会给我买新手机,说我的旧手机太卡了,联系事情不方便。
他甚至会带我一起参加他朋友的家庭聚会。
他的朋友们都客气地叫我“林小姐”,眼神里却没有那种轻视。
这一切,都像温水煮青蛙。
让我在这份看似体面的工作里,渐渐地,迷失了自己。
我开始贪恋这份温暖,贪恋这个“家”的感觉。
我甚至会产生一种错觉,觉得我就是这个家的女主人。
豆-豆-妈-妈-要-回-来-了。
这几个字,像一道惊雷,在我脑子里炸开。
我愣在原地,手里的锅铲“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豆豆被吓了一跳,抬头看着我:“林阿姨,你怎么了?”
我回过神,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没……没什么,手滑了。”
我弯腰去捡锅铲,脑子里却乱成了一锅粥。
她要回来了?
哪个她?
还能是哪个她。
那个只活在传说里,却像一根刺一样,扎在我心里的女人。
陈先生的前妻,豆豆的亲生母亲。
她怎么会突然要回来?
她不是已经走了三年,杳无音信了吗?
那天晚上,陈先生回来得很晚,而且喝醉了。
这是他三年来,第二次喝醉。
我把他扶到沙发上,给他盖上毯子,又去厨房给他煮醒酒汤。
他躺在沙发上,闭着眼睛,眉头紧锁。
嘴里含糊不清地念叨着一个名字。
“苏……苏晴……”
苏晴。
原来她叫苏晴。
一个很好听的名字。
不像我,林微,林中的微草,普通到尘埃里。
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我喘不过气来。
我把醒酒汤放在茶几上,蹲下身,静静地看着他。
客厅里只开了一盏落地灯,昏黄的光线,勾勒出他英挺的侧脸。
我伸出手,想去抚平他紧皱的眉头。
可我的指尖,在距离他皮肤只有一厘米的地方,停住了。
我不能。
我没有这个资格。
第二天早上,陈先生醒来,像是没事人一样。
他没有提他前妻的事,也没有提他昨晚喝醉的事。
仿佛那个醉酒后喊着“苏晴”的男人,只是我的一场幻觉。
可我知道,不是。
暴风雨来临之前,总是格外平静。
一个星期后,那个叫苏晴的女人,回来了。
她来的时候,我正在客厅里拖地。
门铃响了,我以为是快递,想也没想就去开了门。
门口站着一个女人。
一身香奈儿的白色套装,妆容精致,长发微卷,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种“我很贵”的气场。
她看到我,上下打量了一眼,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arc的挑剔。
“你是……家里的保姆?”她开口,声音清脆,却带着一股居高临下的味道。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她已经径直走了进来,像是巡视自己领地女王。
“豆豆呢?”她问。
“在……在楼上画画。”我有些结巴。
她点点头,踩着她的Jimmy Choo高跟鞋,哒哒哒地上了楼。
我站在原地,看着她留下的那个优雅又疏离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
她,就是苏晴。
比我想象中,更漂亮,更有气场。
也比我想象中,更……有攻击性。
楼上传来豆豆惊喜的叫声:“妈妈!真的是你吗?妈妈!”
然后,是豆豆压抑不住的哭声。
我的心,被那哭声揪得生疼。
我突然意识到,无论我为这个家付出了多少,无论豆豆有多依赖我,在“妈妈”这两个字面前,我的一切努力,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我只是个外人。
一个随时可以被取代的,外人。
苏晴在楼上待了很久。
我不知道她跟豆豆说了什么。
我只知道,等她再下楼的时候,豆豆跟在她身后,小手紧紧地攥着她的衣角,眼睛红红的,像只受了委屈的小兔子。
苏--晴走到我面前,从她的爱马仕包里,拿出了一张支票。
她没有说话,只是把支票递到我面前。
我低头看了一眼。
上面的数字,是二十万。
我愣住了。
“什么意思?”我问,声音干涩。
她笑了,那笑容很美,却像淬了毒的刀子。
“没什么意思。感谢你这几年对我儿子的照顾。这是给你的补偿。”
补偿?
她说得那么轻描淡写,仿佛我这三年的青春和心血,只是一个可以用金钱衡量的商品。
“现在,你可以收拾东西,离开了。”她补充道,语气不容置喙。
我猛地抬头,看着她。
“你凭什么?”我的声音在发抖,“这是陈先生的家,你凭什么让我走?”
“凭什么?”她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凭我是这个家的女主人,凭我是豆豆的妈妈。这个理由,够不够?”
“你已经不是了!”我几乎是吼了出来,“你三年前就走了!你跟陈先生已经离婚了!”
“离婚了,也可以复婚,不是吗?”她笑得更得意了,“哦,忘了告诉你,阿哲已经答应我了。我们很快就会重新在一起。”
阿哲。
她叫他阿哲。
那么亲密。
我的世界,在这一刻,彻底崩塌了。
我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连站都站不稳。
豆豆看着我们,小脸上写满了害怕和不安。
他看看我,又看看他妈妈,怯生生地说:“妈妈,你不要赶林阿姨走……林阿姨对我很好……”
苏晴的脸色沉了下来。
她蹲下身,捏着豆豆的肩膀,一字一句地说:“豆豆,你记住了。她只是一个保姆,一个外人。妈妈才是你最亲的人,知道吗?”
豆豆被她吓得快哭了,却还是固执地摇着头。
“不……林阿姨不是外人……”
“啪!”
一个清脆的耳光,甩在了豆豆的脸上。
所有人都惊呆了。
包括我,也包括苏晴自己。
豆豆捂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妈妈,然后“哇”的一声,嚎啕大哭起来。
我的血,一下子冲上了头顶。
我冲过去,一把将豆豆护在身后,死死地瞪着苏晴。
“你疯了吗!他还是个孩子!你怎么能打他!”
苏晴也被自己的行为吓到了,脸色发白,嘴唇哆嗦着:“我……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太生气了……”
“你生气?你有什么资格生气?”我气得浑身发抖,“你消失了三年,对他不闻不问!现在一回来,就要对他指手画脚,还要打他?你配当一个母亲吗?”
我的话,像一把刀子,狠狠地扎进了苏晴的心里。
她踉跄着后退了两步,眼圈瞬间就红了。
“你懂什么?”她冲我嘶吼,“你一个保姆,你懂什么!你知道我这三年是怎么过的吗?你知道我有多想豆豆吗?”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过的,我也不想知道!”我抱着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豆豆,心疼得无以复加,“我只知道,在豆豆发高烧快要死掉的时候,是我背着他去医院!在他被人欺负哭着回家的时候,是我抱着他安慰他!在他想你想得睡不着觉的时候,是我给他讲故事哄他睡觉!你呢?苏晴,你那时候在哪里?”
我一口气把积压在心里三年的委屈和不甘,全都吼了出来。
苏晴被我问得哑口无言,脸色惨白如纸。
她看着我,又看看我怀里的豆豆,眼神里充满了痛苦和挣扎。
就在这时,门开了。
陈先生回来了。
他看着客厅里剑拔弩张的我们,还有哭得撕心裂肺的豆豆,脸色瞬间变得铁青。
“怎么回事?”他厉声问道。
豆豆看到他,像看到了救星,哭着扑了过去。
“爸爸!妈妈打我……妈妈要赶林阿姨走……”
陈先生的目光,像冰刀一样,射向苏晴。
“你打他了?”
苏晴的身体晃了晃,眼泪掉了下来。
“阿哲,你听我解释……我不是故意的……”
陈先生没有理她,他蹲下身,仔细检查着豆豆脸上的指印,眼里的心疼和怒火,几乎要喷薄而出。
他抬起头,看着苏晴,声音冷得像冰。
“苏晴,我们已经结束了。这个家,不欢迎你。”
苏晴彻底崩溃了。
她瘫坐在地上,哭得泣不成声。
“阿哲,你不能这么对我……我们说好的……你说过会再给我一次机会的……”
“我给过你机会。”陈先生打断她,“我等了你三年。但是你回来,第一件事就是伤害我的儿子,赶走真心对他好的人。苏晴,你太让我失望了。”
他抱起豆豆,走到我面前。
他看着我,眼神里带着我从未见过的坚定和歉意。
“林微,对不起。让你受委屈了。”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
这三年来的所有委屈、心酸、不甘,在这一刻,都化作了泪水,奔涌而出。
我不是为了那句“对不起”。
我是为了那句“真心对他好的人”。
他懂。
他都懂。
那天,苏晴是被陈先生“请”出去的。
她走的时候,回头看了我一眼。
那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盛气凌人,只剩下无尽的落寞和……认输。
那张二十万的支票,被她遗忘在了茶几上,像一个巨大的讽刺。
晚上,豆豆睡着后,陈先生叫我去了书房。
他给我倒了一杯温水。
“林微,今天的事,谢谢你。”
我摇摇头:“我只是……做了我该做的。”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再开口。
然后,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个丝绒盒子,推到我面前。
“这是什么?”我问。
“打开看看。”
我犹豫着,打开了盒子。
里面躺着的,是一枚戒指。
款式很简单,但中间那颗小小的钻石,在灯光下,闪着璀璨的光芒。
我的呼吸,瞬间停滞了。
“陈先生,你……”
“林微。”他打断我,目光灼灼地看着我,“我知道,这么说可能很唐突。但是……你愿意给我一个机会,也给你自己一个机会吗?”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我不想再让你做这个家的保姆了。”
“我想让你,做这个家的女主人。”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幸福来得太突然,像一场不真实的梦。
我看着他真诚的眼睛,看着那枚闪闪发光的戒指,眼泪又一次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这一次,是喜悦的泪水。
我点点头,声音哽咽得说不出话。
他笑了,如释重负地笑了。
他站起身,走到我身边,轻轻地将我拥入怀中。
他的怀抱,很温暖,很结实。
带着一股让我心安的味道。
我靠在他的胸口,听着他有力的心跳,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原来,我这三十五年的苦,都是为了遇见他。
一个月后,我回了一趟老家。
我没有告诉爸妈和儿子我跟陈先生的事。
我只是告诉他们,我在上海换了一份更好的工作,以后会赚更多的钱。
我给儿子买了他最想要的乐高星球大战系列,给我爸妈换了家里所有的旧家电。
看着他们开心的笑脸,我第一次觉得,我所有的付出,都是值得的。
离开家那天,儿子拉着我的手,哭着不让我走。
“妈妈,你不要走了好不好?我想你。”
我蹲下身,抱着他,心如刀割。
“宝宝乖,妈妈在外面赚钱,是为了让你过上更好的生活。等妈妈稳定下来,就把你接到上海去,好不好?”
儿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我狠下心,转身上了车。
从后视镜里,我看到他的身影越来越小,越来越小,直到消失不见。
我的心,空了一块。
回到上海,陈先生来机场接我。
看到我红肿的眼睛,他什么都没问,只是把我紧紧地抱在怀里。
“都安顿好了?”他问。
我点点头。
“那就好。”他说,“以后,我们一起努力,早点把孩子接过来。”
这个词,让我瞬间破防。
我把头埋在他的胸口,放声大哭。
我不再是一个人在战斗了。
我有了依靠,有了港湾。
我和陈先生领了证。
没有盛大的婚礼,只是请了几个最亲近的朋友,吃了一顿饭。
我正式从三楼的保姆房,搬进了二楼的主卧。
我的身份,从月薪一万二的保姆林微,变成了陈太太。
豆豆是最高兴的。
他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叫我“妈妈”了。
虽然有时候,还是会不小心喊成“林阿姨”,然后自己不好意思地吐吐舌头。
生活,好像一下子变得美好了起来。
但,真的是这样吗?
我很快就发现,从保姆到妻子,这条路,比我想象中要难走得多。
以前,我只需要负责好家里的饮食起居,照顾好豆豆。
现在,我需要学着去处理陈先生的家族关系,需要陪他出席各种商业场合,需要扮演一个合格的、体面的“陈太太”。
那些他生意上的伙伴,他们的太太,看我的眼神,比当初幼儿园门口的那些妈妈们,还要复杂。
她们嘴上客气地叫我“陈太太”,背地里却都在议论我的出身。
“听说了吗?陈总的新太太,以前是他们家的保姆。”
“真的假的?这不就是现实版的灰姑娘吗?”
“什么灰姑娘,我看是心机女上位吧。一个保姆,能有什么真感情。”
这些话,像一根根看不见的针,时时刻刻扎在我的心上。
我开始变得不自信,变得敏感多疑。
我开始在意陈先生的每一个眼神,每一句话。
他加班晚归,我会胡思乱想,他是不是跟别的女人在一起。
他跟女客户打电话,我会竖起耳朵听,想从里面听出什么蛛丝马迹。
我变得不像我自己了。
有一次,我们因为一件小事吵架。
具体是什么事,我已经忘了。
我只记得,情急之下,我冲他吼了一句:“你是不是后悔了?后悔娶了我这么一个上不了台面的保姆?”
他愣住了,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失望和疲惫。
“林微,在你心里,我就是这么看你的吗?”
那一刻,我才意识到,我的不安全感,正在慢慢地侵蚀我们的感情。
我们冷战了三天。
那三天,是我嫁给他以后,最难熬的三天。
房子还是那个房子,人还是那两个人。
但空气里,却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
我甚至开始怀念以前做保姆的日子。
那时候,我虽然身份卑微,但至少,我和他之间,是简单而纯粹的。
不像现在,隔着一层叫“婚姻”的玻璃,看得见,却摸不着。
第四天早上,我收拾好了我的行李。
我决定离开。
或许,我真的不适合做陈太太。
我还是做回那个拿一万二月薪的保姆林微,比较自在。
我把签好字的离婚协议书,放在了床头。
然后,我拉着行李箱,准备下楼。
走到楼梯口,我听到了豆豆的哭声。
我心里一紧,赶紧跑下楼。
只见豆豆坐在地上,抱着我的照片,哭得撕心裂肺。
陈先生蹲在他身边,抱着他,轻声安慰着。
“豆豆不哭,妈妈只是……只是心情不好,出去散散心,很快就回来了。”
豆豆哭着摇头:“不是的!我听到了!你们吵架了!爸爸,你不要跟妈妈离婚好不好?我不要妈妈再离开我了……我不要……”
我的眼泪,刷的一下就流了下来。
我忘了,我的婚姻,不仅仅是我和陈先生两个人的事。
它还关系到一个孩子,一个已经失去过一次母爱的孩子。
我不能这么自私。
我深吸一口气,擦干眼泪,从楼上走了下来。
陈先生和豆豆看到我,都愣住了。
我走到他们面前,蹲下身,把豆豆紧紧地抱在怀里。
“对不起,宝宝,是妈妈不好。妈妈不走了,妈妈哪里都不去。”
豆豆在我怀里,哭得更凶了,却也抱得更紧了。
陈先生看着我,眼圈也红了。
他伸出手,把我们母子俩,一起拥进了怀里。
“林微,对不起。”他在我耳边,沙哑地说,“是我不好。我忽略了你的感受。”
我摇摇头:“不,是我太敏感了。”
“不是你敏感。”他捧起我的脸,认真地看着我,“是我没有给你足够的安全感。林微,你听我说,我娶你,不是因为同情,不是因为感恩,更不是因为豆豆需要一个妈妈。我娶你,只是因为,我爱你。”
“从你背着豆豆去医院那天起,从你为这个家付出的一切起,我就爱上你了。我爱的,是林微这个人,跟你的身份,你的过去,没有任何关系。”
“别人的眼光,别人的议论,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是一家人。只要我们自己不看轻自己,就没有人能看轻我们。”
他的话,像一股暖流,瞬间融化了我心里所有的冰山。
是啊。
我为什么要在意别人的看法?
我的幸福,是我自己挣来的。
我光明正大,问心无愧。
我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用力地点了点头。
从那天起,我变了。
我不再畏畏缩缩,不再察言观色。
我开始学着去当一个真正的“陈太太”。
我报了英语班,学插花,学品酒,学一切我以前认为遥不可及的东西。
我不是为了取悦谁,只是为了让自己变得更好,为了能和他并肩站在一起,而不是躲在他的身后。
我开始陪他出席各种宴会。
面对那些异样的眼光,我不再躲闪。
我会微笑着走上前,大方地自我介绍:“你们好,我是陈哲的太太,我叫林微。”
当有人不怀好意地问起我的过去时,我会坦然地回答:“是,我以前是陈家的保姆。我很感谢那段经历,因为它让我遇到了我的先生,也让我更懂得珍惜现在的生活。”
我的坦然和自信,反而让那些想看我笑话的人,自讨没趣。
渐渐地,那些议论声,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真正的尊重。
一年后,我们把我的儿子,从老家接到了上海。
陈先生给他办了最好的学校,待他视如己出。
豆豆也多了一个弟弟,两个孩子每天在家里追逐打闹,给这个家增添了无数的欢声笑语。
我以为,这就是幸福的终点。
然而,生活总是在你意想不到的时候,给你开一个巨大的玩笑。
陈先生的公司,出事了。
因为一个投资项目的失败,公司资金链断裂,一夜之间,濒临破产。
银行的催款单,像雪片一样飞来。
家里的车,卖了。
公司的股份,抵押了。
就连我们住的这栋别墅,也被挂上了出售的牌子。
一夜之间,我们从云端,跌入了谷底。
陈先生整个人都垮了。
他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几天几夜不合眼。
我看着他日渐消瘦的脸颊和布满血丝的眼睛,心疼得无以复
加。
我没有哭,也没有抱怨。
我只是像以前一样,默默地给他炖汤,给他收拾房间,把两个孩子照顾得妥妥当当。
我知道,这个时候,他最需要的,不是眼泪,而是一个坚实的后盾。
一天晚上,我端着汤走进书房。
他坐在黑暗里,身影颓废而落寞。
我把灯打开,把汤放在他面前。
“喝点吧,我炖了很久。”
他没有动,只是沙哑着嗓子说:“林微,我对不起你。跟着我,让你受苦了。”
我笑了笑,在他对面坐下。
“这算什么苦?”我说,“没钱了,我们可以再赚。房子没了,我们可以租个小的。只要我们一家人在一起,住在哪里,都是家。”
我从包里,拿出了一张银行卡,推到他面前。
“这里面,有五十万。是我这些年攒下的。虽然不多,但应该能帮你应应急。”
他愣住了,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你……你哪来这么多钱?”
“我做保姆的工资,还有……你之前给我的那些。”我说。
他给我的每一笔钱,除了寄回家的,我一分都没动,全都存了起来。
我总觉得,女人手里,还是得有点自己的钱,才有底气。
没想到,现在派上了用场。
他看着那张卡,眼圈红了。
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一个在商场上叱咤风云的男人,在这一刻,像个孩子一样,在我面前,流下了眼泪。
他一把将我拉过去,紧紧地抱在怀里。
“林微……谢谢你……谢谢你……”
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这三个字,声音哽咽。
我拍着他的背,轻声说:“傻瓜,我们是夫妻。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那笔钱,成了陈先生东山再起的启动资金。
我们搬出了那栋大别墅,在市区租了一个小小的三居室。
生活一下子变得拮据起来。
我辞退了所有的家政,开始自己买菜做饭,打扫卫生,接送孩子。
我又变回了那个“保姆林微”。
但这一次,我的心里,却充满了前所未有的踏实和幸福。
因为我知道,我守护的,是我自己的家。
陈先生拿着那五十万,开始了他的第二次创业。
过程很辛苦。
他每天早出晚归,陪客户喝酒喝到胃出血,为了一个订单,可以低声下气地求人。
我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但我从不说一句泄气的话。
我能做的,就是在他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家时,给他端上一碗热汤,一个温暖的拥抱。
告诉他:“别太累了,家里有我。”
两年后,他的新公司,终于步入了正轨。
虽然没有恢复到以前的规模,但已经足够让我们过上安稳富足的生活。
我们又买了一套房子,虽然没有以前的大,但装修得温馨又舒适。
搬家那天,阳光很好。
陈先生站在阳台上,从背后抱着我,下巴抵在我的头顶。
“老婆,辛苦你了。”
我笑着转过身,看着他。
“不辛苦。我觉得现在这样,挺好的。”
他低头,吻了吻我的额头。
“林微,遇见你,是我这辈子最大的幸运。”
我靠在他的怀里,看着客厅里正在抢玩具的两个儿子,心里一片宁静。
我今年三十九岁,在上海,有一个爱我的丈夫,两个可爱的儿子,一个温暖的家。
我依然会想起,我三十五岁那年。
那个在浦东联洋的大房子里,拿着一万二月薪,却有苦难言的保姆林微。
我会感激她。
感激她的隐忍,她的付出,她的善良。
是她,用三年的卑微,换来了我一生的幸福。
人生就像一场赌博。
有的人,赌赢了,一夜暴富。
有的人,赌输了,倾家荡产。
而我,用我全部的青春和真心,赌了一场婚姻。
很庆幸。
我赌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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