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渭水畔的护宝之战——2001年华县东阳墓地发掘纪实
2001年的春风掠过渭水两岸时,陕西华县东阳村的村民却没心思感受暖意。每到深夜,村西沙疙塔的高坡上就会亮起成片的手电光,晃动的光斑像鬼魅的眼睛,伴随着沉闷的爆炸声在山谷间回响。“那不是赶庙会,是盗墓的在‘刨祖宗’。”提及当年的景象,如今已七十多岁的东阳村老人王满仓仍忍不住攥紧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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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年春天,东阳墓地的盗掘活动已到了疯狂的地步。盗墓者不再是偷偷摸摸的散兵游勇,而是开着蓝色卡车,将成箱的炸药、洛阳铲直接拉到溜马村的沟边。夜幕降临后,分工明确的团伙就开始行动:青壮年背着工具翻过深沟下到墓区,老人和妇女则分散在各个路口望风,一旦远处传来摩托车的引擎声——那是他们约定的警戒信号,所有人会立刻丢下手头的活,沿着预先踩好的小路狂奔到卡车旁,转瞬消失在夜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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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东头的老井旁,曾有个被村民填上的盗洞。“深得能把牛掉进去。”王满仓记得,那年麦收后,他和四个村民用农用四轮车拉土填坑,整整拉了四车才把那个20多米深的洞填平。盗洞被精心分成了三个平台,盗墓者踩着平台逐层下到墓底,把墓道里的夯土装在编织袋里吊上来,文物一到手,就留下这个狰狞的“伤口”扬长而去。更让村民气愤的是,盗墓者的炸药常常在农田里引爆,刚抽穗的小麦被掀翻,灌溉用的水渠被震裂,藏在庄稼地里的盗洞,好几次差点让下地的村民失足坠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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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息像野火般传开,媒体的报道让这片沉寂的古墓地瞬间成为焦点,也惊动了陕西省文物局的办公大楼。“不能再等了,必须马上进行抢救性发掘。”接到省局的紧急指令时,陕西省考古研究所的田亚岐正在大荔县八鱼村清理清代李氏家族墓地,他连夜收拾工具,带着抽调的队员赶赴东阳“救火”。这支临时组建的考古队,后来与秦始皇兵马俑博物馆的队员汇合,组成了东阳联合考古队,田亚岐担任领队,许卫红、王志友负责日常发掘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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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月初的东阳村已经燥热难耐,考古队租下村小学闲置的教室作为驻地。课桌椅拼起来就是床,晚上躺在上面,能清晰地听到窗外野狗的叫声和远处盗洞方向传来的异响。第一天勘查现场时,队员们被眼前的景象震惊了:高坡上布满了大小不一的盗坑,最深的能看到发黑的棺木残片,破碎的陶片和人骨散落在荒草间,几只乌鸦在低空盘旋。“就像被犁耙过一样,连块完整的地皮都没有。”队员任建库后来在日记里这样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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抢救性发掘从三座暴露在外的墓葬开始。队员们顶着正午的烈日,用小铲子和竹刷小心翼翼地清理积土,汗水顺着安全帽的带子往下淌,在工地上洇出一个个深色的印记。与盗墓者粗暴的挖掘不同,考古工作需要极致的耐心——每一层土都要过筛,每一片残片都要编号记录。就在发掘进行到第五天,一位队员在清理墓道时,竹刷突然触到了一块温润的东西,拂去浮土后,一只造型精美的玉鸟露出了轮廓。
这是西周早期的鸟形玉佩,玉质莹白,鸟喙微张,翅膀上的纹路细腻得仿佛能感受到羽毛的柔软。随着发掘深入,更多的文物陆续出土:龙形玉璜蜿蜒如活物,青铜钺上的纹饰仍清晰可辨,还有成组的青铜车马器,铃舌晃动时仍能发出清脆的声响。在一座小型秦墓中,队员们发现了十余件彩陶,其中一件彩陶壶通体绘着黑红相间的几何纹,历经两千多年,色彩依旧鲜亮。“这些不是死物,是历史的信使。”许卫红捧着彩陶壶,指尖轻轻拂过纹饰,“盗墓者只会把它们当成换钱的商品,我们要做的,是让它们说出自己的故事。”
经过半个月的紧张工作,考古队初步确认,东阳墓地是一处延续时间长达千年的重要墓葬区,包含西周、战国、汉代等多个时期的墓葬。这个发现让所有人既兴奋又揪心——墓区范围越大,意味着被盗的风险越高。此时的盗墓分子变得更加猖獗,他们不再回避考古队,甚至会站在远处的坡上观望,有人还故意吹口哨挑衅。“有天晚上,我值夜班,看到三个黑影在工地外围转悠,手里还拿着铁棍。”负责安保的杨虎瑞说,那段时间,考古队实行24小时轮班值守,队员们睡觉时都把手电筒放在枕头边。
7月中旬,经国家文物局批准,大规模发掘正式开始。秦始皇兵马俑博物馆承担了发掘经费,两家单位的队员们并肩作战,一边钻探一边发掘。地表温度超过40摄氏度,队员们的工作服湿了又干,干了又湿,背上结出一层白花花的盐渍。钻探队员刘小峰的脚被碎石磨破了,他就用布条缠上继续工作,直到晚上回到驻地,才发现布条和伤口粘在了一起。绘图员刘喜林则要在烈日下趴在探方边绘制墓葬结构图,汗水滴在图纸上,晕开一个个墨点,他就用扇子不停地扇,确保线条精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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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掘过程中,一座特殊的周墓让队员们格外振奋。这座墓的墓道残长12米,主墓室边长超过10米,深达12米,北侧的马坑中还留存着殉葬的马匹骨骼。“人与马同坑而葬,这种形制在周墓中很少见。”田亚岐蹲在墓底,仔细观察着地面的烧土痕迹,“这些痕迹可能是下葬时的祭祀遗存,对研究西周的丧葬制度太重要了。”然而,喜悦很快被担忧取代——墓壁上清晰可见两个盗洞,万幸的是,盗洞没有挖到主墓室,里面的文物得以保存。为了防止盗墓分子趁虚而入,考古队连夜将出土的青铜方鼎、铜剑等文物装箱,由安保人员护送运往修复单位,直到文物安全抵达,队员们才松了口气。
9月21日,第一阶段发掘工作结束,考古队共钻探出101座墓葬,发掘63座,出土文物数百件。就在队员们收拾行李准备撤离时,一个紧急消息传来——东阳村东北3公里外的江凹村,有村民发现了“古董”,文物贩子正拿着现金上门收购。报信的是江凹村的老人江进财,他听说考古队在保护文物,特意翻过高高的土沟赶来报信。“他们说那个‘铜锅’能换两万块,我知道那是老祖宗的东西,不能让他们偷走。”江进财喘着气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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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亚岐立刻带着队员赶赴江凹村。江凹村与东阳村被深沟阻隔,之前的发掘从未涉及这里。在江进财的带领下,队员们找到了文物出土的地点——一处被雨水冲刷暴露的墓葬。经过耐心的政策宣讲和文物法普及,文物的发现者终于同意将文物上交。当那尊青铜鼎和青铜簋被小心翼翼地从木箱里取出时,队员们都露出了笑容:鼎身的饕餮纹虽然有些锈蚀,但依旧威严,簋的耳部还留存着精美的兽形装饰。“这是一套西周的礼器,学术价值极高。”王志友用相机记录着文物细节,“多亏了江大爷,不然它们很可能就流落到文物黑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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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凹村的发现让考古队意识到,东阳墓地的范围远比想象中更大,跨越了自然形成的深沟。经过向省文物局请示,联合考古队决定推迟撤离,启动第二阶段发掘。11月的华县已经寒风刺骨,队员们又搬回了村小学的教室,窗户上糊着塑料布,抵挡不住呼啸的北风。白天,他们在田野里钻探,冻得手指僵硬,握不住钻探杆;晚上,就在教室里整理资料,炉火常常在半夜熄灭,大家裹着大衣继续工作。
盗墓分子并没有放弃,他们趁着夜色在工地周围活动,甚至试图偷取考古队的工具。一次,杨虎瑞在巡逻时发现两个黑影正在撬工地的物资仓库,他大喝一声冲上去,对方见状不妙,丢下工具就跑。“那段时间,省考古所和兵马俑博物馆的领导来了好几次,特意给我们增配了安保设备。”田亚岐说,正是这种全方位的支持,让队员们有了坚持下去的底气。
12月24日,当最后一座墓葬的清理工作完成时,天空飘起了雪花。第二阶段发掘共钻探墓葬78座,发掘53座,出土了包括骨串饰、石圭、铜饰件在内的一批重要文物。这些文物被迅速运往实验室,修复人员刘胜利和赵力连夜对破损的陶器进行修复,秦始皇兵马俑博物馆的技术人员则着手清理青铜器上的锈迹。当一件修复完整的秦代铜铃被敲响时,清脆的声音在实验室里回荡,所有在场的人都红了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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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东阳墓地出土的文物大多收藏在陕西历史博物馆和秦始皇兵马俑博物馆,那只西周玉鸟静静地躺在展柜里,向参观者诉说着渭水畔的古老故事。江进财老人后来成了村里的文物保护宣传员,他常带着孩子们去村西的墓地遗址,指着立在那里的文物保护碑说:“这些土下面埋着我们的根,护好它们,就是护好我们的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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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1年的那场护宝之战,没有惊心动魄的枪战,却有着日复一日的坚守。考古队员们用双手拂去历史的尘埃,将被盗墓者惊扰的文明重新安放。正如田亚岐在发掘报告中写下的:“每一件文物都是不可再生的瑰宝,我们的工作,就是与时间赛跑,与贪婪对抗,让这些沉默的历史见证者,能够完整地留给下一代。”渭水依旧东流,那些曾经的盗洞早已被新的植被覆盖,但那场发生在春风与冬雪之间的护宝之战,永远铭刻在这片土地的记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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