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永远记得那个下午,阳光很好,透过客厅的落地窗洒进来,把木地板照得暖洋洋的。
我儿子正在地毯上搭乐高,嘴里念念有词,指挥着他的塑料小人军团。
门铃响了。
我以为是快递,趿拉着拖鞋去开门。
门口站着一个穿西装的陌生男人,表情严肃得像要去参加葬礼。
他递给我一个牛皮纸大信封,语气毫无波澜:“林微女士是吗?这是您的传票,请签收。”
传票?
我的大脑瞬间宕机。
我活了三十三年,遵纪守法,连闯红灯都几乎没有过,怎么会收到传票?
我机械地接过那个信封,冰凉的触感让我打了个哆嗦。
男人的身影消失在楼道里,我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防盗门,指尖颤抖着撕开了封口。
几张A4纸,上面印着宋体字,冰冷、整齐。
原告:周铭。
被告:林微。
事由:婚内财产纠셔。
我的丈夫,周铭,把我告上了法庭。
为了那一百万。
我给男闺蜜江川公司投资的一百万。
我瞒着他给的。
手里的纸像烧红的烙铁,烫得我几乎要扔掉。
客厅里,儿子还在咯咯地笑,乐高城堡又高了一层。
阳光依旧温暖,世界却在那一刻,彻底裂开了。
我叫林微,一个全职妈妈。
在成为全职妈妈之前,我是广告公司的客户总监,踩着十厘米的高跟鞋,能跟客户在酒桌上喝到凌晨,也能三天三夜不睡觉,带着团队磕下一个大案子。
认识周铭的时候,我正处在事业的巅峰期。
他是我们公司的法律顾问,严谨、克制,永远穿着一丝不苟的白衬衫。
他跟我求婚时说:“微微,你太累了,以后我养你,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那时候,我以为这是最动听的情话。
于是我辞了职,嫁给了他,心甘情愿地洗手作羹汤,从雷厉风行的林总监,变成了周太太。
儿子出生后,我更是彻底沦为了一个全职妈妈。
生活被奶粉、尿布、辅食、早教课切割成无数琐碎的片段。
我的世界,从一个会议室缩小到了一间屋子,从一群同事缩小到了一个牙牙学语的孩子。
周铭变得越来越忙。
他升了合伙人,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身上的味道从淡淡的古龙水,变成了烟草和酒气的混合物。
我们之间的话题,也从电影、音乐、旅行,变成了“今天儿子拉臭臭了吗?”“下个月的物业费该交了。”“我明天要出差,你一个人带孩子行不行?”
我不是没有抱怨过。
有一次他半夜两点才回来,我给他热了汤,随口问了一句:“今天怎么这么晚?”
他一边扯着领带,一边不耐烦地说:“应酬,谈项目,不然你以为你跟儿子这舒服日子哪来的?”
那一瞬间,我感觉自己像个被圈养的宠物。
吃他的,用他的,所以连一句关心,都显得像是在盘问和索取。
江川的电话就是那时候打来的。
江川是我的男闺蜜,从大学穿一条裤子长大的那种。
他是个理想主义者,毕业后没像我们一样去找个安稳工作,一头扎进了创业的大潮里。
前几年,他屡战屡败,屡败屡战,每次喝多了都拉着我哭,说自己就是个废物。
我每次都拍着他的背,说:“没事儿,大不了我以后发达了养你。”
这当然是句玩笑话。
但这一次,江川的语气里带着前所未有的兴奋。
“微微,我成了!我的项目拿到种子轮了!”
他要做一个环保新材料的项目,用一种特殊的技术,把废弃塑料转化成一种坚固耐用的建筑材料。
他给我看了他的商业计划书,讲了整整两个小时,眼睛里闪着光。
他说:“微微,这是能改变世界的东西!真的!”
我看着他,恍惚间看到了很多年前,那个在大学辩论赛上意气风发的少年。
然后,他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了。
“微微,现在A轮融资还差个一百万的缺口,你看……能不能帮我一下?”
“就当……就当你入股,等公司上市了,我十倍、百倍还你!”
一百万。
对于现在的我来说,不是个小数目。
但我也不是完全没有。
我有一笔婚前存款,加上这几年我妈陆陆续续塞给我的私房钱,凑一凑,差不多。
我犹豫了。
我下意识地想跟周铭说。
但那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就被我掐灭了。
我能想象到周铭的反应。
他会皱着眉,用他那套律师的逻辑,冷静地分析这个项目的风险性、江川这个人的不靠谱,以及我这个家庭主妇的愚蠢。
他会说:“林微,你懂什么叫投资吗?别被人骗了。”
他会说:“你安安分分在家带好孩子就行了,别想这些有的没的。”
“有的没的”。
在他眼里,我的想法,我的朋友,我的世界,都是“有的没的”。
一股无名火,混杂着压抑了许久的委屈,瞬间冲上了我的头顶。
凭什么?
凭什么我就只能围着他和孩子转?
凭什么我就不能有自己的判断和决定?
这不仅仅是帮江川。
这是我自己的事。
是我,林微,用我自己的钱,做我自己的决定。
我几乎是赌气一般地,对电话那头的江川说:“好,我投。”
我瞒着周铭,把我所有的小金库都取了出来,凑了一百万,打给了江川的公司。
汇款成功的那一刻,我心里一半是恐慌,一半是报复性的快感。
我感觉自己又变回了那个能掌控自己人生的林总监,而不是一个只会等丈夫回家的怨妇。
我天真地以为,这件事可以永远成为一个秘密。
只要江川的公司成功了,我把钱连本带利地还回来,神不知鬼不觉。
我甚至幻想过,有一天,当江川的公司上市敲钟,我作为天使投资人站在他身边,周铭会在电视上看到我,眼神里会是怎样的震惊和刮目相看。
人啊,总是在自欺欺人的幻想里,获得虚假的安慰。
我不知道周铭是怎么发现的。
或许是银行的流水单,或许是他哪个朋友无意中说漏了嘴。
总之,他知道了。
那天晚上,他回来得很早,儿子已经睡了。
他没开灯,坐在黑暗的客厅里抽烟,猩红的火光在他指尖明明灭灭。
我走过去,想问他怎么了。
他开口了,声音像冰碴子一样。
“一百万,给了江川?”
我心里咯噔一下,血液瞬间凉了半截。
“你……你怎么知道的?”
他冷笑一声,把手机扔到我面前。
屏幕上是我的转账记录。
“林微,我真是小看你了。”
“你拿我们家的钱,去养你的小白脸?”
“小白脸”三个字,像一根针,狠狠扎进我的心脏。
我气得浑身发抖。
“周铭,你说话放干净点!那是我跟江川!我们是朋友!”
“朋友?”他站起来,高大的身影在黑暗中带着巨大的压迫感,“哪个朋友能让你背着老公,一声不吭就砸进去一百万?”
“那是我自己的钱!”我几乎是吼出来的,“是我的婚前财产,是我妈给我的钱!跟你没关系!”
“没关系?”周铭笑了,笑声里全是嘲讽,“林微,你是真不懂法,还是装不懂?结婚这么多年,你的钱我的钱,早就混在一起了,那是夫妻共同财产!”
“我不管什么共同财产!我只知道,我花我自己的钱,做我认为对的事,我没有错!”
“你没错?”他一步步逼近我,“你把我们这个家当什么了?提款机吗?你有没有想过,这一百万要是打水漂了怎么办?你有没有想过儿子?有没有想过我?”
“我想过!”我哭喊着,“我就是想得太多了!我想证明我不是一个只会带孩子的废物!我想证明我也有价值!”
“你的价值就是拿一百万去给你那个男闺蜜的白日梦买单?”
他的话,字字诛心。
我们吵得天翻地覆。
我把他这些年对我的忽视、轻蔑、不尊重,全都吼了出来。
他把我背叛他、无视家庭责任的罪状,一条条列了出来。
那是我第一次发现,原来我们之间,已经积累了这么多的怨恨和不满。
最后,他摔门而去。
我一个人瘫坐在冰冷的地板上,哭得撕心裂肺。
我以为,这只是一次剧烈的争吵。
冷战几天,总会和好的。
夫妻嘛,床头吵架床尾和。
我万万没有想到,等来的不是他的道歉或者妥协。
而是一纸传票。
他要用法律,来跟我算这笔账。
他要让所有人都知道,我,林微,是一个多么愚蠢、自私、不可理喻的女人。
他要把我钉在耻辱柱上。
我拿着传票,坐在沙发上,从下午坐到天黑。
儿子睡醒了,跑过来抱着我的腿,奶声奶气地问:“妈妈,你怎么不开心?爸爸呢?”
我摸着他的头,眼泪又掉了下来。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
我给周铭打电话。
一遍,两遍,三遍。
他终于接了。
“喂。”他的声音冷得像一块铁。
“周铭,你什么意思?”我的声音在抖,“你为什么要告我?我们是夫妻啊!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说吗?”
电话那头是一阵沉默,然后是他的冷笑。
“好好说?林微,在你瞒着我把一百万转出去的时候,你怎么没想过要跟我好好说?”
“我……”
“我跟你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他打断我,“法庭上见吧。”
嘟嘟嘟。
电话挂了。
我握着手机,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绝望。
铺天盖地的绝望。
我给江川打了电话。
电话接通的那一刻,我的委屈再也忍不住了。
“江川,我完了。”
我把事情的经过哭着说了一遍。
江川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
“微微,对不起。”他的声音充满了愧疚,“都是我的错,我害了你。”
“不怪你……”我吸了吸鼻子,“是我自己做的决定。”
“你别怕,钱我一定想办法还你!我把公司股份抵押了,把房子卖了,也一定把钱凑给你!”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我苦笑,“他要告我,他要跟我离婚。”
“他怎么能这样!”江川的语气激动起来,“他太不是个东西了!微微,你别怕,我陪你!大不了我上法庭去作证,钱是我借的,跟你没关系!”
挂了电话,我心里稍微有了一点暖意。
至少,我不是一个人。
第二天,我请了个律师。
一个看起来很精干的女人,姓王。
我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了她。
王律师听完,推了推眼镜,表情很严肃。
“周太太,情况对你很不利。”
“首先,这笔钱,不管来源是不是你的婚前财产,但在长达数年的婚姻中,如果没有做明确的财产分割公证,法庭大概率会认定为夫妻共同财产。”
“其次,你是在你先生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将如此大额的资金转移出去,用于一个高风险的创业项目。从法律上讲,这已经侵害了你先生作为财产共有人的权益。”
“周铭的诉求是什么?”我问,声音干涩。
“要求你归还一百万,并且,以此为由,提出离婚,在财产分割上,要求你作为过错方,少分或者不分财产。”
我的心沉到了谷底。
少分或者不分财产。
他这是要让我净身出户。
好狠。
真的好狠。
“那……我该怎么办?”
“我们能做的,就是尽量证明这笔钱的性质是‘投资’而非‘赠与’,并且这个投资项目是有真实前景的,而不是一个骗局。这样,至少可以说明你的初衷是为了家庭资产的增值,而不是恶意转移财产。”
“另外,关于孩子的抚养权,你作为全职妈妈,长期陪伴孩子成长,这一点对你非常有利。”
王律师的话,给了我一丝丝希望。
为了儿子,我也不能倒下。
接下来的日子,我像是活在一部荒诞的黑白电影里。
一边要像往常一样,接送儿子上幼儿园,给他做饭,讲睡前故事,在他面前维持着一个温柔而无懈可击的母亲形象。
另一边,我要跟律师一遍遍地开会,准备各种材料,回忆每一个细节,为即将到来的庭审做准备。
我试图联系周铭,但他拉黑了我所有的联系方式。
我回我们那个“家”去取东西,发现门锁已经换了。
我站在门口,像个被驱逐的流浪汉。
我给他发短信,近乎哀求:【周铭,我们能不能见一面?为了儿子。】
他回了两个字:【没空。】
我彻底死了心。
我爸妈知道了这件事,气得差点犯了心脏病。
我妈在电话里哭着骂我:“你这个死丫头!你脑子是被门夹了吗?一百万啊!你怎么敢啊!现在好了,家要散了,你满意了?”
我爸抢过电话,声音沉重:“别骂了,事已至此,骂有什么用?微微,你回家来住吧,家里总有你一口饭吃。”
我挂了电话,在租来的小公寓里,哭得不能自已。
我成了所有人的笑话。
我搬回了娘家。
那是一个老旧的小区,充满了市井的烟火气。
每天都能听到楼下小贩的叫卖声,邻居家的麻将声,还有孩子们追逐打闹的嬉笑声。
这种久违的真实感,反而让我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了一点。
我妈虽然嘴上骂我,但行动上却无微不至地照顾我。
她每天变着花样给我做我爱吃的菜,晚上会悄悄地把热牛奶放在我床头。
我爸话不多,但他会默默地帮我查阅各种法律条文,把有用的部分用红笔划出来,放在我的书桌上。
有一次我半夜做噩梦,梦到法官宣判,剥夺了我的一切,儿子被人从我怀里抢走。
我尖叫着醒来,一身冷汗。
我妈推门进来,抱着我,像小时候一样拍着我的背。
“傻孩子,别怕,有爸妈在呢。”
我的眼泪,把她的睡衣都浸湿了。
江川那边,情况也不乐观。
他的项目遇到了技术瓶颈,一个关键的化学反应稳定性不够,导致生产出来的材料次品率很高。
原来看好他的几个投资方,态度也变得暧昧起来。
他每天都给我发信息,汇报进展,字里行间充满了焦虑。
【微微,再给我一点时间,一定可以的!】
【我已经联系了德国的一个专家,明天视频会议。】
【对不起,微微,我快撑不住了。】
看着他的信息,我比他还着急。
我输不起了。
如果他的项目失败了,那我就真的坐实了“愚蠢”和“恶意转移财产”的罪名。
我的人生,会彻底完蛋。
开庭的日子,越来越近。
我失眠越来越严重,大把大把地掉头发,人也瘦了一大圈。
镜子里的我,脸色蜡黄,眼神空洞,像一朵迅速枯萎的花。
开庭前一天,江川突然给我打电话,声音里带着一丝绝处逢生的狂喜。
“微微!成功了!我们成功了!”
“什么成功了?”
“技术瓶颈突破了!那个德国专家太牛了!稳定性问题解决了!样品已经送去检测了,数据非常完美!”
我激动得差点跳起来。
“真的吗?太好了!江川!太好了!”
“微微,你听我说,明天开庭你别怕。我会去,我会把所有的事情都说清楚。我们的项目是真的,是有价值的!我还会带上我们的技术报告和样品!我不会让你输的!”
挂了电话,我感觉自己像是被判了死刑的囚犯,突然得到了赦免。
希望。
我终于又看到了希望。
第二天,我走进法院。
天阴沉沉的,像我此刻的心情。
我在被告席上坐下,一眼就看到了对面原告席上的周铭。
他瘦了,也憔悴了,眼下有浓重的黑影。
我们的目光在空中交汇了一秒,他迅速地移开了,表情冷漠得像个陌生人。
我的心,又被刺痛了一下。
法庭里很安静,只有法官和律师翻动文件的声音。
那种肃穆和压抑的气氛,让我喘不过气来。
庭审开始。
周铭的律师,一个戴着金丝眼镜的中年男人,首先发言。
他的声音沉稳,逻辑清晰,像一把锋利的手术刀,把我的行为剖析得淋漓尽致。
“……被告林微,在身为全职主妇,无任何收入来源的情况下,于今年X月X日,未经原告周铭先生同意,擅自将夫妻共同财产一百万元人民币,转账至案外人江川的公司账户。”
“此行为,严重侵犯了原告作为财产共有人的知情权和处置权,属于恶意转移夫妻共同财产。”
“根据《婚姻法》相关规定,我们请求法庭判令被告归还一百万元,并在后续的离婚财产分割中,认定被告为过错方,不予分割或少分割夫妻共同财产。”
每一句话,都像一颗钉子,钉在我的罪状上。
轮到我的王律师发言。
她站起来,不卑不亢。
“审判长,我方不认可对方律师‘恶意转移财产’的指控。”
“首先,关于资金来源。我方当事人林微女士,有充分的证据证明,这一百万资金中,有超过百分之七十,来源于其婚前个人存款,以及其父母的个人赠与,这部分不应被完全界定为夫妻共同财产。”
她提交了我婚前的银行流水和我母亲的转账证明。
“其次,关于资金的去向。我方当事人并非将此笔资金赠与或挥霍,而是用于一项具有真实前景的商业投资。这是一家专注于环保新材料研发的初创公司,其技术具有极高的社会价值和商业价值。”
“这并非‘恶意转移’,而是一次旨在实现家庭资产增值的投资行为。虽然我方当事人未提前与丈夫商议,在沟通方式上存在不妥,但这与法律意义上的‘恶意转移’,有着本质的区别。”
“今天,该公司的创始人江川先生也来到了现场,他将为我们展示该项目的真实性和可行性。”
法官点点头,看向我身后。
我回头,看到了江川。
他穿着一身正装,手里抱着一个金属箱子,脸色有些苍白,但眼神很坚定。
他向我点点头,走上了证人席。
那一刻,他是我唯一的救命稻草。
江川开始陈述。
他从项目的创立初衷,讲到技术原理,再到市场前景。
他打开那个金属箱子,拿出几块看起来像灰色石板一样的东西。
“审判长,这就是我们的产品。它由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废弃塑料制成,但其硬度、耐腐蚀性、防火性,都远超传统的建筑材料。我们有权威机构的检测报告。”
他把一叠厚厚的报告递交上去。
周铭的律师立刻提出了质疑。
“证人,据我所知,你的公司目前仍然处于研发阶段,并未实现量产,更没有任何盈利。你凭什么保证这不是一个骗局?你又凭什么保证我当事人的这一百万,不是打了水漂?”
江川的额头渗出了汗。
“我们……我们的技术刚刚取得突破!量产指日可待!”
“指日可待?”金丝眼镜律师冷笑一声,“商场如战场,从技术突破到实现盈利,中间隔着千山万水。你所谓的‘指日可待’,可能是一年,可能是五年,也可能永远不会到来。”
“你这是在用一个虚无缥缈的未来,来为自己拉投资的行为做辩解!本质上,就是让我当事人的妻子,为一个不确定的未来,承担了全部的风险!”
江川被问得哑口无言,脸色涨得通红。
我的心,一点点往下沉。
我看到周铭的嘴角,勾起一抹几乎无法察觉的、冰冷的弧度。
他似乎很享受看到江川和我如此狼狈的时刻。
法官敲了敲法槌。
“证人,请正面回答,你是否有能力,在短期内,归还林微女士投资的一百万元?”
江川沉默了。
良久,他艰难地摇了摇头。
“……暂时没有。”
全场哗然。
我的世界,在那一瞬间,彻底崩塌。
我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
接下来的庭审,我几乎没有听进去。
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耳边嗡嗡作响。
我只记得,最后法官宣判:
“……被告林微,其行为已构成对夫妻共同财产的侵害,判令其在一个月内,将一百万元返还至夫妻共同账户……”
“……关于离婚及财产分割,将另案处理……”
我像一个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被王律师扶着走出了法庭。
门口,我看到了周铭。
他站在那里,似乎在等我。
我走过去,用尽全身的力气,看着他的眼睛。
“你满意了?”
他看着我,眼神复杂。
有愤怒,有失望,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疲惫。
“林微,这不是我想要的结局。”
“不是你想要的?”我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你把我告上法庭,让我在所有人面前像个小丑一样,你说这不是你想要的?”
“是你逼我的!”他突然提高了音量,“我给过你机会!我问你钱去哪了,你跟我吵!你跟我吼!你有一句实话吗?你心里只有你的那个江川!”
“在你眼里,我就是这种人,是吗?”
“不然呢?”他反问,“你宁愿相信一个屡战屡败的所谓梦想家,也不愿意跟我商量一句。在你心里,我这个丈夫,到底算什么?”
“那你呢?”我声嘶力竭地喊道,“你在我心里算什么?你问过你自己吗?你每天那么晚回家,你有问过我一天是怎么过的吗?你有关心过我开不开心吗?你除了给我钱,你还给过我什么?”
“我给你的还不够多吗?!”他也怒了,“我为了这个家在外面拼死拼活,我让你衣食无忧,你想买什么就买什么,这还不够?你还想要什么?”
“我想要尊重!”我哭着说,“我想要你把我当成一个平等的伴侣,而不是一个只需要花钱的附属品!我想要你看到我的价值,而不是觉得我一无是处!”
我们的争吵,引来了路人的围观。
他看着我,眼神里的愤怒慢慢褪去,变成了深深的无力感。
“价值……”他喃喃自语,“原来你做这一切,就是为了向我证明你的价值?”
“是。”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再说话。
然后,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银行卡,递给我。
“这里面有二十万,你先用着。”
我愣住了。
“密码是你的生日。”
他说完,转身就走,背影决绝。
我握着那张冰冷的银行卡,站在法院门口的台阶上,泪流满面。
我赢了吗?
我好像什么都没赢。
我输了吗?
我好像把一切都输光了。
判决下来后,我必须在一个月内还清一百万。
我把周铭给我的二十万,加上我爸妈这些年所有的积蓄,东拼西凑,也还差三十多万的缺口。
我走投无路,只能拉下脸,给我以前的朋友、同事打电话。
那些曾经和我称兄道弟,酒桌上拍着胸脯说“有事找我”的人,一听到“借钱”两个字,态度就变得微妙起来。
“哎呀,微微,真不巧,我最近刚买了房,手头也紧。”
“林总监啊,不好意思,我老婆管钱,我做不了主啊。”
“一百万?你老公不是律师事务所合伙人吗?怎么会让你出来借钱?”
人情冷暖,世态炎凉。
我在这短短几天里,体会得淋漓尽致。
最后,还是我以前带过的一个实习生,一个刚工作没几年的小姑娘,咬着牙,把她准备付首付的十万块钱转给了我。
她说:“林姐,当年要不是你,我可能早就离开这个行业了。这点钱你先拿着,别嫌少。”
我握着电话,泣不成声。
钱,最后还是凑够了。
我还给了周铭。
或者说,还给了我们那个已经名存实亡的“共同账户”。
还完钱的那天,我感觉自己被彻底掏空了。
我和周铭的离婚官司,很快也开庭了。
过程出奇的顺利。
没有争吵,没有拉扯。
关于财产,他做了很大的让步,房子归他,车子和一部分存款归我,还承诺每个月支付高额的抚养费。
关于儿子,我们共同抚养,但孩子主要跟我生活。
法官问我们,是否还有调解的可能。
我们都摇了摇头。
那段婚姻,就像一栋外表华丽,内里却早已被白蚁蛀空的房子。
那一百万,只是压垮它的最后一根稻草。
就算没有这一百万,也会有下一根稻草。
走出民政局,拿到离婚证的那一刻,天正下着小雨。
周铭撑着一把黑色的伞,站在台阶下。
“我送你一程吧。”他说。
“不用了。”我拉起风衣的帽子,“我自己可以。”
我们对视了一眼。
他的眼神里,再也没有了爱,也没有了恨。
只剩下一种,类似于看一个老朋友的,淡淡的疏离。
“林微,”他忽然开口,“对不起。”
我愣住了。
“那天在法庭上,看到你和江川那个样子,我承认,我心里很痛快。我觉得我赢了,我捍卫了我的尊严。”
“但是这几天,我一个人住在那栋空荡荡的房子里,我才发现,我赢得了一场官司,却输掉了一个家。”
“我一直在想,我们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的。”
“或许,是我升了合伙人那次。我太想证明自己,太想给你和孩子更好的生活,然后我就忘了,怎么去好好生活。”
“我忘了问你今天开不开心,忘了你喜欢的那部电影又上映了,忘了你其实……也很累。”
雨水打湿了我的头发,凉意渗进皮肤。
我看着他,这个我爱了快十年的男人。
“周铭,都过去了。”
我说。
是啊,都过去了。
对错,已经不重要了。
他开车走了,黑色的车影很快消失在雨幕里。
我一个人,站在雨中,站了很久很久。
我没有回家,而是打车去了江川的公司。
他的公司在一个偏远的工业园区里,厂房很简陋。
我到的时候,他正和几个工人一起,满身油污地调试着机器。
看到我,他愣了一下,赶紧用袖子擦了擦脸。
“微微,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看。”
他把我带到他那间小得可怜的办公室。
办公室里堆满了各种图纸和零件,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机油和泡面混合的味道。
他给我倒了杯水,杯子是那种一次性的塑料杯。
“对不起,微微。”他低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钱的事……我……”
“我不是来要钱的。”我打断他。
我看着他,这个我认识了十几年的朋友。
“江川,你的梦想很伟大。”
“但是,以后不要再拿别人的血汗钱,去赌你的梦想了。”
“尤其是,不要拿一个女人的全部,去赌。”
他的脸,瞬间变得惨白。
“我……”
“我离婚了。”我平静地说。
他猛地抬起头,眼睛里全是震惊和愧疚。
“微微……我……我对不起你!我不是人!我……”
他狠狠地给了自己一个耳光。
“行了。”我站起来,“我该走了。”
我走到门口,又停下脚步。
“江川,我们以后……还是别联系了。”
朋友,是用来分享快乐和分担痛苦的。
而不是用来拖垮彼此人生的。
从工业园区出来,雨停了。
天空被洗刷得干干净净,一道彩虹挂在天边。
我深吸了一口气,空气里有雨后泥土的清新味道。
我拿出手机,打开招聘软件,开始修改我的简历。
“林微,33岁,前广告公司客户总监,八年从业经验……”
我的人生,上半场,一塌糊涂。
但没关系。
下半场,才刚刚开始。
我找工作并不顺利。
脱离职场五年,这个行业早已日新月异。
我曾经引以为傲的经验和人脉,在飞速迭代的互联网营销面前,显得有些过时。
面试了好几家公司,要么嫌我年纪大,要么嫌我脱节太久,要么给出的薪水,连付我租的这间小公寓的房租都够呛。
有一次面试,面试官是个比我小快十岁的年轻人。
他看着我的简历,嘴角带着一丝玩味的笑。
“林女士,你确定你还能适应现在的工作强度吗?我们这里可是要996的,你孩子那么小,能行吗?”
那种轻蔑的眼神,和周铭曾经看我的眼神,何其相似。
我挺直了背,看着他。
“这位先生,在我曾经带着团队,为了一个项目三天三夜不合眼的时候,你可能还在准备高考。”
“至于我的孩子,他是我努力工作的动力,而不是我退缩的借口。”
说完,我拿起包,转身就走。
我林微,就算再落魄,也不会摇尾乞怜。
屡屡碰壁之后,我开始反思。
或许,我不能再执着于回到过去的位置。
我需要重新学习。
我报名了几个线上课程,学习新的营销理论、数据分析、短视频运营。
每天等儿子睡着后,我就打开电脑,像个学生一样,记笔记,做作业,熬到深夜。
那段时间,很苦。
经济的压力,未来的迷茫,独自带娃的辛劳,像三座大山一样压在我身上。
有一次,儿子半夜发高烧,我一个人抱着他,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打车,急得眼泪直流。
在医院里,看着儿子打着点滴的小手,我突然很想给周铭打电话。
我甚至已经按下了那个熟悉的号码。
但最后,我还是挂断了。
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路,要我自己走。
生活开始出现转机,是在三个月后。
我以前的那个实习生小姑娘,给我介绍了一个机会。
一家做母婴产品的初创公司,正在找一个品牌经理。
公司的老板,是个刚刚生完孩子的九零后妈妈。
她很欣赏我曾经的履历,更看重我作为一个母亲,对用户需求的深刻理解。
我们聊了两个小时,一拍即合。
我入职了。
薪水不高,但足够我和儿子生活。
更重要的是,我又重新找到了那种,为了一个目标而奋斗的感觉。
公司很小,每个人都身兼数职。
我不仅要做品牌策略,还要写文案,联系KOL,甚至有时候还要自己打包发货。
很累,但很充实。
每天下班,我去幼儿园接儿子。
他看到我,会像个小炮弹一样冲进我怀里。
“妈妈,你今天上班辛苦吗?”
“不辛苦,”我抱着他,在他脸上亲一口,“妈妈很开心。”
是的,我很开心。
这种靠自己的双手,挣来每一分钱,掌控自己生活的踏实感,是任何人都给不了我的。
有一天,我在朋友圈发了一张我们公司产品热销的截图。
配文是:撸起袖子加油干!
很快,我收到了一个点赞。
头像很熟悉。
是周铭。
他没有删掉我。
片刻之后,他发来一条微信。
【恭喜。】
我看着那两个字,愣了很久。
回了一句:【谢谢。】
没有多余的话。
我们之间,好像达成了一种新的默契。
我们不再是怨偶,而是这个世界上,最关心同一个孩子,也最了解彼此伤痛的,两个独立的成年人。
周末,他会来接儿子。
有时候,我会邀请他上楼喝杯茶。
我们会聊聊儿子的近况,聊聊彼此的工作。
语气平和,像两个许久未见的老朋友。
有一次,他看着我因为熬夜而有些憔悴的脸,欲言又止。
“怎么了?”我问。
“没什么,”他摇摇头,“就是觉得……你好像变了。”
“是吗?哪里变了?”
“说不上来,”他想了想,“以前的你,很耀眼,像一团火。后来的你,很温柔,像一汪水。现在的你……像一棵树。”
一棵树。
扎根在泥土里,经历了风雨,但依然努力地,向上生长。
我笑了。
“这个比喻,我喜欢。”
一年后,我们公司的产品成了爆款,拿到了新一轮的融资。
我也因为出色的业绩,升了品牌总监,还拿到了一部分期权奖励。
搬家那天,我请了几个朋友来帮忙。
周铭也来了。
他默默地帮我搬着最重的箱子,满头大汗。
看着窗明几净的新家,看着在阳光下奔跑的儿子,我突然有些恍惚。
一年前,我因为一百万,失去了家庭,跌入谷底。
一年后,我靠自己,挣回了尊严,也挣回了一个全新的生活。
晚上,把朋友们都送走后,周铭留下来帮我收拾。
“你还记得江川吗?”他突然问。
我愣了一下。
这个名字,我已经很久没有想起了。
“怎么了?”
“我前几天在一个行业论坛上看到他了。”周铭说,“他的公司……好像倒闭了。”
我的心,轻轻地颤了一下。
“哦。”
“他好像在找工作,到处投简历。”
“那……祝他好运吧。”
我说。
没有幸灾乐祸,也没有同情。
只是觉得,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
他如此,我也如此。
“林微,”周铭看着我,眼神很认真,“如果……我是说如果,当初我没有告你,而是选择另一种方式,我们……”
我打断了他。
“没有如果,周铭。”
我走到窗边,看着楼下城市的万家灯火。
“我很感谢那张传票。”
他愣住了。
“是它,让我看清了我们的婚姻,也看清了我自己。”
“它把我打碎了,但也让我,有机会把自己,重新拼凑起来。”
我转过身,对他笑了笑。
“现在的我,很好。”
他看着我,看了很久。
然后,他也笑了。
是一种,释然的笑。
“是啊,”他说,“你很好。”
“我也……很好。”
送走周铭,我一个人站在客厅里。
儿子已经睡熟了,脸上带着甜甜的笑。
窗外,月光如水。
我想起了一年前,那个收到传票,感觉天崩地裂的下午。
那时候的我,一定想不到,一年后的今天,我会站在这里,拥有这样一份平静而坚定的心境。
人生就像一场漫长的官司。
你会遇到指控,遇到背叛,遇到看似无法跨越的困境。
你会输,会输得很难看。
但只要你不放弃,只要你还愿意站起来,为自己辩护,为自己的人生努力。
那么,每一次输,都会成为下一次赢的,序章。
我打开手机,点开那个空白的对话框,打下一行字。
【周铭,谢谢你。也祝你,前程似锦。】
想了想,又删掉了。
有些话,不必说出口。
有些事,过去了,就让它过去吧。
我关掉手机,走进卧室,在儿子身边躺下。
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而我,已经准备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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