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雪叩门询问的，不是“昨夜谁人来过”，而是“今晨你可曾醒来”

初雪叩柴扉

文|周明华

清晨，我被一种异样的寂静给突然“静醒”。窗棂间透进的微光里浮动着细小的尘粒，空气里弥漫着一种陌生的清冽。此时，我还在平躺着，鼻孔边沿有一群空灵的“雪花量子”执意碰撞——这是初雪的气息，不是太冷，也远离暖和。

推门而出，檐下一排冰溜子正滴答着户户人家昨夜的秘密。抬眼望去，那片与我朝夕相对的青瓦屋顶，竟被施了法术般换了颜色。青黑沉郁的屋瓦不见了，代之以一片炫目的银白。恍惚间，似有位夜行侠盗，窃了月光织就薄纱，轻轻覆在这人间屋宇之上。

“应是天仙狂醉，乱把白云揉碎。”我忽然想起太白这句诗来。这雪来得蹊跷，轻脚轻手地，只在屋瓦上留下些蛛丝马迹。细看之下，那霜迹并非均匀铺展，倒像是刻意为之的艺术品。北向瓦槽里积得最厚，一棱一棱挤挨着，宛如新弹的一小朵朵棉花；背阴处则凝着玉石般的光泽；而向阳的南面，只吝啬地敷着层银粉。这般精妙的初雪布局，分明是天庭那边飞来的一群夜访者神秘地留下的一排签名。

循着这些线索，我仿佛看见那群神秘客踏月而来的身影。它步履轻盈，不惊一片瓦，不扰梦中人，只用冰冷的吐息，将空气中的水汽悄悄凝结成霜花。

这手艺，倒似川南老家绣娘的绝活——在深色织锦上，以丝线的疏密绣出万千气象。记得少时家贫，隔壁程婆婆常就着一盏煤油灯绣花，那银针在粗粝的指间翻飞，转眼就能变出满枝春色。她说：“绣花要心静，手稳，像对待初雪一样小心。”此刻瓦上的霜花，可不正是天公绣就的杰作？

蹲下身细看，更觉精妙。瓦沿边、瓦缝里簇拥着的，哪是寻常霜雪？分明是无数冰晶织就的繁花。有的似秋菊抱香，有的如珊瑚栖枝，在晨光中闪烁着羞涩的微光。

这让我想起三十年前在敦煌看到的壁画——那些飞天的衣袂上，也缀着这般晶莹的纹样。历史学家说，画工们是用骆驼毛蘸着矿物颜料，在昏暗洞窟里一笔一笔描出来的。而眼前这些转瞬即逝的霜花，却是夜风执冰笔，就着月光即兴创作的。有没有现场观众，并不重要，要紧的是，执笔挥毫者一定气运充沛、气定神闲。

忽然注意到墙角有串浅浅的足迹，像小猫踮着脚走过的痕迹。顺着痕迹望去，竟在柴垛后发现个雪堆成的古怪形状——圆滚滚的身子，长耳朵，分明是只蹲坐的兔子。

这必是邻家小晴的“杰作”。那孩子总爱在初雪时捏些雪动物，说是在给冬神准备贡品。去年她捏的雪狗活了三天，化掉时还伤心地哭了场。孩子的悲伤来得快去得也快，此刻她恐怕正趴在窗边，偷看我发现“雪兔”时的惊讶表情呢。因为她一定看出我很纳闷的表情，这个“雪兔”是小晴半夜起床来堆的吗？

寒风掠过，檐角传来细碎的“簌簌”声。几粒雪沫从瓦当上旋落，在朝阳中划出晶亮的弧线。这景象让我莫名想起老家“雪弹琴”的说法——积雪从竹梢滑落，擦过枯叶发出的声响。儿时总觉得是雪精灵在演奏，现在知道不过是物理现象，却仍忍不住侧耳倾听。科学解释得了现象，却解释不了人心深处对诗意的渴望、对浩渺星空的神往。

日头渐高，屋顶的银白开始褪色。那些精致的霜花先变成水珠，继而汇成细流，顺着瓦沟“叮咚”落下。这让我想起白居易“夜深知雪重，时闻折竹声”的意境。千年过去，诗人听见的雪压竹枝声，与我此刻聆听的雪化声，竟在时空中形成了奇妙的呼应。

如果真有量子纠缠的话，白居易当年在雪地里写诗的呼吸声，一定还环绕在那夜的星空中。忽然明白，为什么古人总在雪夜兴起写诗的冲动——这转瞬即逝的美丽，恰似我们捉摸不定又无比依恋的人生。

正出神间，背后传来“咯吱咯吱”的踩雪声。回头见是小晴，脸蛋冻得通红，手里还攥着个歪歪扭扭的雪鸭子。“伯伯，”她神秘兮兮地凑过来，“昨晚上雪娘娘来过了，你看她给我的鸭子施了魔法！”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那雪鸭子的眼睛处嵌着两粒花椒籽，在阳光下居然真有几分神采。

午后，最后一片雪痕也消尽了。青瓦重新露出本色，只有潮湿的痕迹证明有一场不大不小的雪曾经来过。小晴的“雪鸭子”这时已经化作了一滩水，顺着青石板路，正惬意而平静地流向另一条小巷，那对花椒籽孤零零地躺在泥水里。

这时，孩子早忘了早上的那股兴奋劲儿，此刻正为午饭里的胡萝卜怄气。人们常说童真易逝，可谁又记得住自己七岁时的伤心事呢？倒是那些雪中即景，总会在某个清晨突然造访记忆，如同昨夜不期而至的初雪。

暮色四合时，我在窗前发现一片未化的薄冰。对着灯光细看，冰里竟封着片枯叶，叶脉清晰如画。真不知道，这叶子是如何与雪花交融而悄然凝结在一起的。这大约是昨夜大风刮落的，被雪水裹挟着，最终定格在这透明的琥珀里。

忽然觉得，我们记住的所有往事，不正是这样被封存在时光的冰层中么？它们或许不再鲜活，却因保存而获得了另一种永恒。每一片“薄冰”都有它活泼醒来的时刻。

初雪叩门，轻声询问的不是“昨夜谁人来过”，而是“今晨你可曾醒来”。

作者简介：

周明华，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首届价值中国最具影响力专栏作家、资深媒体评论员，高级编辑，杂文家，诗人。《明话频道》《明话评道》《天府文学》等新媒体平台创始人。全国各地杂文学会联席会组委会副会长、中国写作学会杂文副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