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这个图像时代,我们对文字的忍耐度正在不断降低。长文的篇幅从万字缩至千字,浏览的节奏也随着手指下划的惯性不自觉调成倍速模式,甚至文章也有了“进度条”——“全文约XXXX字,阅读约需XX分钟。”
阅读在许多时间不再是享受,反被视为对时间与精力的消耗。读尚且如此,写则更甚。
近几年,年轻人“词穷”、患上“文字失语症”的话题屡上热搜。
想法难以付诸文字,过于依赖流行语,离开梗就不会表达……在中国青年报社调中心此前的一项调查中显示,76.5%的受访者表示这就是他们的现状。
与其说文字媒介的弱化是现代人文化体力透支的一种表现,不如说是人们对文字承袭的“偏见”——相对于图像,文字是理性的,而写作是严肃的,动笔写点什么被普通人视为一件有门槛的事。
于是,当上万名普通人在小红书身边写作大赛,短短一个月写出4000余万字,相当于几十部《战争与和平》的体量,这种呈现本身就像一种隐秘的“奇迹”。事实上,有人一直在写。
这些人中,上至86岁老者,下至5岁幼童,有人对文字游刃有余,有人几十年没执笔写字,还有外国人的跨文化写作。他们书写的内容也极其寻常:一次灭鼠的经历,一个在车间收拾工具的瞬间,一天在菜场见到故人的重逢,一次在银行与业务员的对话……
他们的写作方式并非正襟危坐,仅仅是用手机,在小红书上发一篇笔记。这2.7万篇“生活文学”的合集,指向的并非一场传统的写作赛事,而是那些隐藏在图像时代背后的文字力量,开始被呈现出来。
——当书写生活中那些无法言说的情绪和不可名状的压力时,文字犹如一丸止痛药,冷却现实的伤口。
而当这4000万字得到网线另一端的共鸣时,他们的文字就超越个体体验,跃升为时代之下普通人的集体写照。
以下是关于他们的真实故事:
文 | 段然
编辑 | 蔡玉
“母职是一种惩罚吗?”
这是新手宝妈@吕坦坦写在小红书笔记《交易成功,五星好评》中的一句话。
产后那段日子,她尚未从生产的恐怖记忆中解脱,又陷入母乳魔咒,被通乳、追奶逼近身心极限时,颤颤巍巍地发出这句诘问。“我那时有点产后抑郁的征兆。”
后来她把这段经历原原本本地记录在那篇小红书笔记里。此前,她从没为自己写过什么,文字于她,不过是赚钱的工具。偶尔把小红书当朋友圈发,也不过留下几张图、十来个字。
连她自己也没想过,产后最迷茫的那段日子是文字“救”了她。
“说起来,是文字找到了我。”
孩子快过百天的时候,她的抑郁情绪几乎达到顶点。家人都在为新生命庆贺,她却觉得心力交瘁,她迫切地想离开孩子,离开家,出去走走,“就是这么巧,让我刷到小红书在举办写作大赛!”
更惊喜的是大赛设置的线下“写作屋”就在离她家不远的地方,她眼前一亮,决定要去看看,哪怕什么也不写。
于是,在杭州夏季的烈日高温中,这位新手宝妈终于从母职角色中短暂地抽离,来到“写作屋”,写下那一刻随意却真实的心情。
![]()
图 | @吕坦坦在“写作屋”留下的文字
很久没动笔了,但专注在书写时,她渐渐把新生儿的啼哭和家人的唠叨甩远了,得到生产后最宁静的一刻。
写完最后一个字,她意犹未尽,又画上一个胜利的表情,她说“太治愈了,写作太治愈了。”
她决定再写点什么让美好延续,便有了后来那篇参与线上征文的小红书笔记《交易成功,五星好评》。
这次写作,她将自己初为人母的疼痛与焦虑,通过记录在二手交易平台转卖泵奶器配件的经历,与另一位同病相怜的新手宝妈做一次情感上的互文。
全文3000多字,字里行间没有戏剧性的反转,没有尖锐的矛盾冲突,但依然引发评论区的共鸣——“可能只有哺乳期的女性才能写出这么又痛又暖又有陌生感的文字。”
被追奶的疼痛折磨时,她自责地写道“我是缺乏哺乳本能的母亲。”
因为共情哺乳不顺利的买家,她将转卖的配件深度清洗,高温消毒,收纳整齐,她写道“它不只是简单的塑料配件,它是一位无助的母亲最后的可能。”
书写的过程犹如将那段疼痛又模糊的生活琐碎用文字复刻下来,“真的,我当时觉得自己不是为参赛而写,是为了释放,写下来之后我感觉好多了。”
每次带孩子去打疫苗,留观的半小时她就用手机写作,断断续续写完刚好赶上孩子的百天纪念日,“我那时疲惫到无力给孩子办百天宴或拍纪念照。”
于是,她决定就将这个故事作为礼物送给孩子。
![]()
图 | @吕坦坦的小红书笔记
没曾想,这个故事后来在大赛中入围了。
得知消息后,她又发一篇笔记,称自己的作品是“留观室文学”,她写道“如果你也曾在生活的夹缝中,默默记录过自己的脆弱与狼狈,请和我击个掌吧。我们写下的不是伟大的文学,只是认真生活的证据。”
或者说,也是一次直面生活中真实、刺痛却被一笔带过的难言之隐。就如千里之外,远在广东的小红书用户@大力一样,他用文字记录下的生活证据就是一个成年男性的“难言之隐”——怕老鼠。
在《与老鼠合租的日子》这篇笔记里,他事无巨细地写下在出租屋内长达一个月的抗“鼠”战役。选择用文字记录下来,是因为他认为“文字给我提供了一个与害怕和平共处的方式。”
他说在现实生活中,人总被规训着要对任何事情都有无数的方法论,于是害怕变成一件不是特别光荣的事,害怕理应被克服,面对害怕束手就擒就是可耻。
所以害怕老鼠这件事,他从不敢提,即便从中学时无意间压死一只老鼠开始他总是提“鼠”变色。
但文字替他弥合了恐惧与克服之间的鸿沟,写老鼠的时候,他甚至口吻幽默:“如果老鼠出现时会说声‘私密马赛’,是不是就没那么吓人?”
![]()
图 | @大力的小红书笔记
这篇笔记的评论区有人质疑他,“老鼠有什么好怕的,菜菜你好。”他也坦然回复:“可以叫我菜大力。”
这怎么不算是胆小鬼在文字里把害怕当做旅游观光点的一次勇敢打卡呢?
如果能以文字的方式对所有恐惧和难言之隐都完成一次打卡,那么每次的“到此一游”最后都会留下不错的回忆。
他说,全世界的胆小鬼在文字里团结起来吧!
![]()
今年70岁的@我是肖大妹(下称“肖大妹”)要玩小红书,在她老家广西桂北的小乡镇里倒也算不得什么新鲜事。
但她决定把一生的故事写在小红书上,竟还在小红书身边写作大赛获奖之后,也许乡亲们这才意识到,她与从前有些不同了。
以前的肖大妹是吃苦的人,人说世上三事苦:撑船、打铁、磨豆腐,肖大妹就做了其中磨豆腐的行当,大半辈子没睡过一日好觉。十年前身体吃不消了,女儿劝她退休,鼓励她画画写作,记录生活。
她惊诧,“我一个土农民写得个啥出?画得个啥起?”上一次写东西是几十年前的事了,她觉得女儿天方夜谭。
“哪个讲写作一定要文绉绉?你平时怎么跟我讲故事的你就怎么写,土就土,挺好的。”女儿一语道破,肖大妹听进去了,真就从以前给女儿讲过的趣事开始写起。
![]()
图 | 写作中的肖大妹
她写她的奶奶:“嗲嗲(奶奶)指着刚通电安装不久的灯泡:‘这个玻璃瓶子样的东西,一根胶线牵着,拉开开关就亮,再拉下就黑,比我一生点过的蜡烛、煤油还亮些,照得宽。那个喊开关哩,还管得到亮与不亮?我疑惑是啷回事?’”
她写去菜市遇到故友:“曾经的她杨柳细腰,两条粗大的辫子齐腰梗梗……百多斤的菜挑在肩上,扁担一弹一弹……有时我跟她开玩笑:‘大家让下!《龙江颂》里的劳动人民来了。’”
每日晨起忙完地里的农活,她就在窗边的老式缝纫机上写自己的过去,想到什么写什么,笔随心动,写完交由女儿发在她的小红书上。
一开始她有些忐忑,担心自己的文字上不得台面,没想到发布后,评论区有许多认可和鼓励,夸她的方言写作生动有趣。
她的笔记《一街人生》被夸文笔好,她说“我哪是文笔好,我只是老老实实,把我七十年怎么活过来的,一个字一个字地‘报’了出来。”
别人问她,什么样的生活值得一写?她答,你正在过的生活,不必惊天动地。
她就是这样写下波澜不惊的生活,才让曾经以苦为底色的日子照进些光,甚至开出了花。
这就很值得。
![]()
图 | 肖大妹画的家乡
与肖大妹在写作上有类似感受的,还有用中文写作的法国人@Victor魏玉波与用英文写作的英国人@Ben silver。
某种层面来讲,他们都在中文写作上“先天不足”,但并未妨碍他们下笔。
魏玉波是一名自然人类学者,他在小红书上持续发布几百条在中国做田野调查的见闻,网友一路见证着他的中文从磕磕绊绊到行文流畅。
如今他的中文文笔被网友称为“带有淡淡木质香调的异域腔调”。
他的用词在中文语境下显得陌生又奇特,比如使用“山西面”这样罕见的搭配替换惯用的“山西刀削面”,来形容时间的延展。
![]()
图 | 魏玉波的小红书笔记
他记录在绿皮火车上度过一夜的故事在身边写作大赛获奖之后,他说,最初在小红书上写作只是一种语言练习,从未想过这些文字竟与中国读者产生共鸣。
从普罗旺斯到北京,从法语到中文,从文学想象到真实相遇,写作如今已经成为他招呼世界的方法。
而中文水平尚在初阶的英国人Ben则更直接,他在身边写作大赛获奖的故事以纯英文写作,这让他有些意外,一个外国人的外语作品竟在中文写作为主流的赛事中得到肯定。
![]()
他觉得这可能就是小红书的魅力。
就像最初他只是简单在小红书记录自己从英国骑行至中国的日常,没想到收到大量骑行建议和提示,还因此结识共同骑行的朋友。他学到一则人生道理,“最美的故事不在目的地,而在路上。”
这条路是每个普通人真实质朴的生活,而记录路上风景的文字可以不经雕琢,只是日常的话,说真挚的事,带有各人的色彩,这也是一种写作。
![]()
图 | 骑行中的 Ben Silver
而本届身边写作大赛特别单元“世界的一日”更像是这种生活写作的盛大展演,来自223个城市的人共同在小红书记录2025年9月19日这一天的真实生活。
从繁华都市到偏远小岛,跨越国界、种族、文化、年龄、性别、职业……年近古稀的老人与习字的小学生一起用平淡的笔触记录下这一天的迷茫、意外、百无聊赖与分秒必争。
以无数“个体的一日”拼凑出“世界的一日”。这一天,全世界的河流在文字中交汇。
这个原本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一天,倒也真产生了一些特殊的纪念意味。
小红书用户@养老院启示录称自己是在小红书记录“问题老人”光荣事迹的中年失业女建筑师,“问题老人”是她对90岁父亲的戏称。
今年7月起,她持续在小红书发文40多篇,记录去养老院探望父亲的经历,留下了她和“老头儿”之间互相试探、博弈,牵挂又心疼的丰满情感。
她写老头儿会唱《Hey,Jude》了,老头儿把养老院的生日会搅合了,老头儿固执得刀枪不入,被养老院评为谁也惹不起的“马蜂窝”。
这些文字是她随手写下的,有时是从养老院回家之后,有时是在赶去的路上。
在她看来,这些文字以及入围身边写作大赛的那篇笔记《高寿》,与其说是写作,不如说是一个中年女儿在生活战场上的补血包。
![]()
| 养老院启示录的小红书笔记
每当陷入养老困局的拉扯,她就重读自己写下的文字,总会被这些父女之间琐碎的情感连接再次感动,身心同时满血复活。
评论区里,有人借由她的故事又写下自己与父母的拉扯,真实叠着真实,是同频者的隔空拥抱。
来自潮汕的@桑浦山驾驶员则会在小红书记录自己开着面包车,做纸钱批发生意的随想。
譬如某一天他将车开上一条从没去过的岔路,把车停在路边,在手机上埋头敲打,“似乎每个分叉都能展开写点小故事。”
他写的笔记《村里有人去世了》记录下一次对潮汕丧葬文化的旁观。这样的事他总在经历,但文字掠过,带来了网友对潮汕丧葬文化的集体探知。
![]()
图 | 桑浦山驾驶员的小红书笔记
今年只有5岁的@郑舒予,是此次身边写作大赛年龄最小的入围者。还在读幼儿园的她,每天说下的童言童语被妈妈用文字小心地收藏起来,留下她天真的诗意。
“妈妈把云朵装进口袋啦”
“北极熊在牛奶杯里吹泡泡呢”
“我们用蜡笔绑架了所有的白纸”
“今天我的眼泪罐头没有打开盖子”
母亲眼里,女儿的每一个比喻都像一颗会发光的糖果,令她忍不住想把这些散落的诗意串联成珍珠。读过诗的网友说,“宝贝的小诗好适合在秋冬读,热腾腾的,像在太阳里。”
诗意就这么顺着文字,从写的人传递到读的人。这大概就是小红书身边写作大赛的价值所在。
鼓励普通人书写最朴实的人生际遇,并坚持书写。
让文字回落“身边”,从生活中长出,日常、鲜活、没有一定之规,让写作这种表达方式不再只是少数人的专业领域,持续成就一场“全民写作计划”。
如今,在小红书每天关于生活记录的文字超过1亿字,“角落里的作家们”书写着各类地域色彩下的日常。
其实它们早已自成文学,只是没有印在书上,但早就先于文学存在了,只是我们尚未注意到。
发掘这种“生活文学”,会将原本各为孤岛的普通人连结起来,将个体有限的生活经验集合起来,形成独一无二的文字网络,为群体生活带来多元的可能,让经验的边界以从未有过的方式向外延展。
在文字退潮的时代,这显得弥足珍贵。
正如身边写作大赛评委袁长庚所言“时代是复数的,有一万种可能,有一万匹脱缰的马,没有绝对的胜利,也不存在绝对的失败……写作短暂地战胜了命运,让死者复活,让苦难平息,让瞬间永恒。”
写作也终将挽救其自身。
当文字留有一席之地,当素人写作的意义不在于丰富文学领地,而是恢复文字的尊严。
文字这一历经几千年的媒介终将重获时代的青睐,继续记录,继续放大每一种生活。
特别声明:以上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为自媒体平台“网易号”用户上传并发布,本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