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9年2月的一个清晨,海风透过铜锣湾的窗沿轻轻拂动窗帘。七十六岁的关麟征坐在藤椅上,双目紧盯楼下街景。就在这一天,他等来了阔别三十余年的妹妹关梧枝。门一开,两人几乎同时迈步,又同时停下,随即抱成一团。屋里静得只剩粗重的呼吸声。稍稍平复情绪后,妹妹还没开口,他已抢先低声说了一句:“我也是炎黄子孙,盼那一天早早到来。”对话只有短短十余字,却让在场的家人心头一热——这位昔日的西北悍将,内心始终系着一个“统一”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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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多人好奇,为何这位国民党上将宁可在香港过着清贫日子,也不肯踏上台湾那架“最后的班车”。缘由要追溯到1949年秋。那年11月,他原本跟随成都起飞的DC-3客机赴台,途中在启德机场短暂停留。夜色刚落,他忽然通知副官:“我要绕道回趟西安探望老父,再启程。”副官不敢多问,只得照办。飞机很快升空,唯独少了关麟征一人。此后半年,台北方面三次邀他赴任,均吃闭门羹。蒋介石无奈地摊开电报,只嘟囔一句:“又是脾气壳。”
说关麟征脾气大,并非空穴来风。早在1927年他的风格就已定型。当时蒋介石被迫下野,黄埔师生议论纷纷。有人主张观望,他却直接跳上讲台喊道:“校长要回来,咱们去迎!”这一呼百应,蒋介石因此重掌军权,也记住了关麟征。可惜,这份信任并没能抵过“派系政治”暗流。国民党内部讲究黄陆浙一:黄埔出身、陆大深造、浙江同乡、第一军履历。关麟征只占得“黄”之一格,再加上嘴拙、不懂逢迎,想不碰壁都难。
真正让他声名大噪的是1938年的台儿庄。彼时52军新组建不久,却被硬推到日军锋口。粮弹告急时,关麟征跳上堑壕,大喊“跟我来”,硬是依托城外土垒顶住了数倍于己的敌军。蒋介石事后夸下海口:“若各部都像52军,不愁打不赢。”然而,战功并没有带来派系融冰。陈诚、何应钦等人仍在背后掣肘,调令频频生变。关麟征常挂一句口头禅:“军人该思打仗,不该思算计。”听者只当直性子,却忘了在当时的南京,这句话简直要命。
抗战末期,他被派往云南坐镇九集团军。蒋介石原意让他慢慢蚕食龙云势力,可他不到半年就同云南地方派闹翻,随后爆发“一二一”流血事件。他在记者会上脱口而出:“学生有游行的自由,军人有开枪的自由。”此言一出,重庆高层一片哗然,蒋介石只得将他暂时雪藏。雪藏不过一年多,当局前线危急,又想起这位能打硬仗的“刺头”,邀其回任黄埔军校校长,他也爽快接下。上下翻飞的任免令,映照的是一个尴尬事实:战场呼唤他,政治舞台却容不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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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北战局是另外一个插曲。1945年秋,蒋介石曾打算让关麟征出任东北保安司令,后来却改派杜聿明。关麟征私下同友人胡琏议论此事,胡琏故意试探:“若是你去,打算怎样应对满洲局面?”他没有迟疑:“先选一位能打的兵团司令,集中三个精锐军;其次,伪满二十万旧部,一律改编地方保安,能收就收。”两人对饮到深夜,胡琏感慨:“不派你去,误了大事。”当晚月色惨白,窗外一片沉寂,两位黄埔同学都很清楚,决定东北归属的并非一纸调令,而是国共实力和国内民心,此番感慨不过是事后诸葛。
1949年以后,局势已不再由关麟征左右。数度受命、数度搁浅,他终于对南京政府心灰意冷。太平洋另一端,美国人盯着朝鲜半岛,蒋介石想派“第六大主力”52军去替美军卖命,被拒后又气又急。关麟征听闻,只淡淡一句:“打不得的仗,愿者上。”从此埋头整理旧档、练字作画。香港小屋不过七十平米,窗外霓虹闪烁,他却守着“四不”原则:不参加政治集会、不见记者、不联络旧友、不接受援助。看似清苦,实际是有意为之——既不想充当第三方政客的招牌,也不愿再被任何旗帜裹挟。
有意思的是,他始终对子女强调“要关心大陆”。1972年带妻女赴欧美旅行,途经旧金山,侨界设宴相迎。席间有人劝他到台湾谋职,他微笑摇手:“我在香港自在。”话锋一转,却询问大陆重建情况,俨然把北京的“十里长街”建设计划聊得头头是道。客人惊叹,这位从未踏回珠江以北一步的人,对内地变化却如数家珍。
再把镜头拉回那场兄妹重逢。关梧枝向他细说陕西农村合作化、引汉济渭、水电站投运等进展,他边听边点头,忽而像少年般拍掌:“对,就该这么干!”妻子在旁侧目,低声感慨:“几十年没见他这么兴奋。”可兴奋归兴奋,身体却撑不住。旧伤与病痛缠身,1980年7月深夜,他突感胸闷,被送往伊丽莎白医院。值班护士替他脱衣,惊讶地发现胸腹布满弹痕。夫人淡淡解释:“台儿庄留下的纪念。”医生尽力抢救,凌晨一点半心电图成了一条直线。
噩耗传到北京,当天《人民日报》在要闻栏刊出简短讣告,称其“抗日将领”。同一天,徐向前元帅给香港家属发来唁电,只十八字,却份量十足:“黄埔同窗,遗恨云泥,专致悼唁,节哀顺变。”国境两岸,曾经的人与事早已被新秩序更迭,但关麟征留下的,是另一种注脚:政治立场可以变,民族认同不可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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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值得玩味的是,他晚年常提到一句古语:“凡我同胞,皆我骨肉。”当年他婉拒蒋介石徙台邀请,外界多猜与陈诚、何应钦的旧怨有关;然而细看行止,更像一种主动抽身。若留在台湾,以他的个性,势必与派系再起冲突;返回大陆,难免被旧日身份所累。香港的中立身份,让他既远观也能近察,自主选择与世无争的方式关注祖国动向。
1980年8月,十余名黄埔老校友在九龙聚餐,席间无人提议纪念活动,大家只是默默举杯,饮尽杯中茶。因为都明白,一名真正的军人不靠头衔与悼词镀金,而在于战时的态度、和平时的担当。空余酒香和海浪声,仿佛在告诫后来者:枪声停歇后,如何对待同胞,才是更难的修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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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麟征的遗体火化后,骨灰葬于柴湾歌连臣角。他曾写下一幅字,供后人备忘:“心安处,便是吾乡。”短短七字,道出一个旧时代将领在乱世与后乱世之间的选择——无论身处西安、昆明、还是香港,血脉之根终究连着华夏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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