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浩谈新片《工厂》：拍纪录片是让人诚惶诚恐的事情

本文转自：Green BAZAAR芭莎绿岛

雨后的谢菲尔德，空气里带着铁锈与青草的味道。曾经轰鸣不息的钢铁厂房，如今被改造成放映厅、工作坊与展览空间，成为了谢菲尔德纪录片电影节（Sheffield DocFest）的舞台。这是英国最大、全球第三的纪录片盛会，来自各国的影像创作者与观众在这里汇集，寻找真实，也对真实提出挑战。

正是在这个新旧交融的场域，导演周浩的新作《工厂》迎来了它的全球首映。这部影片是今年唯一闯入主竞赛单元的中国纪录片，电影节官方将其描述为“对劳动、监管与全球资本主义的一次直面审视”。展映票早已售罄。开场前，影厅内座无虚席，仍有迟来的观众不甘心地四处张望，试图为场外的同伴再觅得一个宝贵的空位。

纪录片《工厂》海报

灯光聚焦舞台，周浩走上台。他那件灰绿色的衬衫，在DocFest的主题色系中显得低调而契合。他戴着一副银框眼睛，站姿挺直，双手交握身前，开口的声音带着纪录片人特有的沉静。他表示在这座工厂里，自己看到了一艘正往前开的大船，听见了船上每一颗螺丝钉转动的声音。语言克制，却久留回响。

映前仪式结束，他被领下台。工作人员陆续退场，影厅灯光渐暗。周浩没有离开。他走到放映厅侧墙边，翻开壁挂的折叠座椅，独自一人，在荧幕右下角的微光里坐定。如果不是后来工作人员进来寻他，他大概就打算这样，隐在观众席的阴影中，默默看完整场电影——看他自己的电影。

周浩与制作团队在谢菲尔德纪录片电影节

《工厂》这部耗时近三年、片长两个半小时的作品，始于一座联想工厂的车间：轰鸣的巨型机器之间，身着白色工装的工人们低头忙碌，将细小的零件精准嵌入电子设备。电影节推荐语将其与弗雷德里克·怀斯曼的风格相提并论——缓慢、沉浸，其时长本身即是一种艺术表达。影片不仅记录了这家工厂在突发情况下复工复产的挑战以及中美贸易摩擦的夹缝中如何挣扎求生，更聚焦于流水线上工人们的工作与生活，最终指向一个沉重的叩问：在全球资本主义的结构下，劳动力是否还能拥有一个可持续的未来？

而这部关于当代中国工业现场的纪录片，恰恰在一座曾以重工业闻名的城市放映，构成了某种隐秘却直观的对照。谢菲尔德曾是英国钢铁制造的重镇，因污染和密集居住被作家乔治·奥威尔痛斥为“旧大陆最丑陋的城市”。20世纪70年后，谢菲尔德饱受自动化与外部竞争冲击，产业衰落，而后迅速转型为文化教育中心。

一边是中国当下正经历的工业现实，一边是英国曾经走过的工业退潮，《工厂》与谢菲尔德在放映厅的这场会面，像是一次穿越时空的互文：关于劳动、关于制造、关于个体在工业世界的存在感。

这种对结构性问题的注视，并非周浩一贯的纪录风格。出生于1968年，周浩早年在新华社等媒体担任摄影记者。2002年转行拍摄纪录片，完成第一部独立纪录片《厚街》。他的纪录片主要关注边缘人群，《厚街》关注珠三角的农民工，《龙哥》拍摄毒贩和他的朋友们，《差馆》记录广州火车站站前派出所。他在20余年中拍摄了十几部纪录片，其中《棉花》和《大同》连续两届获得金马奖最佳纪录片。他始终关注“人”的生活，但这一次，在《工厂》之中，周浩第一次将镜头从个体或小群体，拓展至一个庞大而复杂的机构本身。

周浩执导的《棉花》《大同》纪录片海报

映后问答环节，有观众提问：“你是如何取得拍摄许可的？”这几乎是每部周浩的纪录片映后都会出现的问题，他拍过的纪录片题材，譬如毒贩、市长、派出所所长，经常是不可思议的，但对他而言，可能并不出奇。

“其实我觉得，拍纪录片本身并不是一件特别困难的事情。最困难的是怎么取得拍摄对象的信任。在他们最困难的时候，如果有一个人陪他们一起经历这些困难，我们就进入了他们心里。”周浩说，“在片子里厂长MT说过一句话：’我和我这班兄弟们是共过生死的。’这句话可能只有我跟他明白。”

周浩在放映现场

在谢菲尔德纪录片电影节现场，“Green BAZAAR芭莎绿岛”独家采访了周浩，与他畅聊《工厂》背后的创作缘起、拍摄过程与“机构与个体”的关系及他眼中的“纪录片之道”。

GB

影片《工厂》最初就计划拍成长片吗？

周浩

是。进入拍摄后我就觉得，它不是一部短片能完成的事。因为这是一个机构的故事——一个机构如何面对突发事件，它如何维持秩序。后来中美贸易战爆发，厂子又去印度、墨西哥建厂，故事就越来越开阔。

GB

我感觉《工厂》的主角看起来像是工厂厂长，其实讲得更多的是工人。

周浩

这个片子在早期的时候，我一起兼着做录音。录音师有时候比导演更加敏锐，就像你到了一个场景里面，你的触觉会特别敏感。眼耳鼻舌喉嘛，你五官都得去抵达，才会被环境触发，才会对现场发生的事情有一个感觉。有时我戴着耳机，突然一句话就传入耳朵里面来了，那种感觉我觉得其实蛮美妙的。

在片子的结尾，有很多碎片式的工人日常对白被剪辑在一起，你甚至不知道这个说话的人在哪里，这是我在做录音师的时候就设计好的。

我们谈的是一个机构，普通人看见的只是这个机构在往前运行，在正常地运转。我在收音的时候，不经意间就会有各种声音进入我的耳朵，所以我就知道，实际上机构运转的时候，是需要数以万计的人在里面默默无闻地工作，而他们是很快被忽略的。

比如在工厂里面，常常会发生这个月厂里需要九千人，下个月需要九千五百人。那么其实在领导者的心目中，这不过是数字的变动。但这五百人去哪里了呢？其实这里面就是一个个非常鲜活的个体，我只有通过（拍摄纪录片）这种方式，来表达我对这些个体的理解和尊重。

纪录片《工厂》画面

GB

你怎么理解影片中个体和机构的关系？

周浩

其实人类社会是一定需要机构的，我们需要依附这样的系统，实现高效的工作，才能在这个社会生存下来。就像片子里面工人自己说的，其实工厂就是把工人当作机器来使用。

从本质上讲，工人是独立的个体，是需要自由度的。但是机构追求的是高效，所以必须依赖规范，不得不压制人的个性。比如工人，我（工厂）只需要你做那两个动作，别的事情我不管，你别给我生别的事情。那么其实对流水线的工作人员来说，是一个蛮残酷的一件事情。

又比如像我们来参加电影节。我们希望进入到世界的纪录片工业体系里面去，但在这个过程中，也许我们会失去很多。人在里面其实身不由己。

但其实工厂和工人一直都在互相选择。在影片开头有个招工场景。招聘者问工人：“如果工厂待遇好，你能在工厂待多久？”工人说：“三个月吧。”很多人来工厂，是为了在特殊时期找份工作。其他地方都不招工，只有你招工，我要挣钱，我只有来你这里。那么我是厨子，当我的餐馆开工以后，我就回去做我的本职工作去了。

这个社会本来就是一个互相作用的系统。人这一辈子就是在规矩和自由之间，不断地博弈。这是一个特别矛盾的东西。包括MT（厂长）看完片子，反过来问我：“你到底想说什么？”他说这片子他也要多看几遍，才能明白。

其实多看几遍，你未必会有一个标准答案。我自己都没有一个标准答案。我其实呈现的就是这么一种状态。

纪录片《工厂》画面

GB

作为导演，你和这个机构的关系是怎样的？

周浩

面对未知的东西，除了去害怕和指责，我更想去了解它。这个世界上很多偏见的产生，是因为缺少沟通，每个人对社会的认知，往往是固化的。经常有人问我，别人为什么会同意你的拍摄。那拍摄其实就是我想做一下沟通。纪录片拍摄对于我来说，是一种沟通的方式。

我把我的人生经历，把我在工厂三年之间所看到的事情，通过影像呈现出来。它肯定不是这个机构原有的，或者“真实的”状态，这只是我的一个观察。

GB

厂长MT在电影里说，“我和我这班兄弟们是共过生死的。”包括在以往的片子里，你和采访对象关系都十分深入，你们可以说是朋友吗？

周浩

别用朋友这个词。他们是我生命中的一些羁绊，甚至是我人生的一个组成部分，是很难被割断的。这种羁绊对很多人来说是一种负担，我不想让它成为一种负担。我们之间其实就是拍摄者和被拍摄对象的关系。这样理解，我觉得负担会小一点。

有时候，被拍摄对象会说，希望这个纪录片能改变自己的人生。我会在一开始尽量降低这种期待。我救不了你，我自己都拯救不了，我怎么拯救别人？

GB

你说他们是你人生的组成部分，那你被他们改变了吗？

周浩

我觉得好像没有。他们会增加我对这世界的理解、见识，我会经历很多故事，但你说他们彻底改变了我……至少目前好像不是，或者是我不愿意承认。

GB

你的制片人说你其实是个有点冷血的人，你和拍摄对象的关系是又远又近的。

周浩

做片子其实就是在研究人。纪录片中人和人的关系是非常微妙的，被拍摄对象对你有期待，你又没法满足他的愿望。这种不断产生的拉扯纠结，是一种非常好的东西，是可以被呈现在影片里的，因为它反而构成了人和人之间的互相了解。

我们（拍纪录片）的终极目标是什么？是让人和人之间互相沟通。

纪录片《工厂》画面

GB

你目前最大的困境是什么？

周浩

我想，我的表现手法是不是过于单一？我不想重复自己，想去寻找不一样的呈现方式。我觉得其实中国人不太会幽默，我们一谈就谈特别苦大仇深的事情。但有的时候，换一个角度去解构一件事，其实它就是可以笑的。让人笑着接受，也许比哭着接受效果更好。

GB

有纪录片新人想问你，拍摄纪录片真的能作为一种职业吗？

周浩

你觉得你自己足够强大吗？拍摄纪录片是一个让人诚惶诚恐的事情。我从来没有觉得，我现在牛逼哄哄的，什么题材都能拍，反而是越拍越敬畏。“我什么都能做”是一种假大空的状态，你不可能那么强大。所以当你对什么都有所敬畏，反而是可以做事情的时候。

敬畏之外，还需要点运气。纪录片是有风险的，譬如拍完之后，被拍摄对象不愿意片子播出。即使是我这样的老手，我也仍然会有失败。但你做了之后，又可以在里面找到很多乐趣。作为导演，就只好尽可能做好应对的准备。

GB

有没有哪个时刻，你觉得再也不想拍纪录片了？

周浩

我比较大条嘛，没有在细节上那么纠结。如果我总去想明天怎么过？那也许真过不下去了。有时候就是过好今天，别去想明天，那也许就能做下去了。

图片来源

贺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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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李琳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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