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4年12月中旬的一个清晨,上海威海路的灰楼前飘着细雨。市委组织部档案处两位工作人员带着一封盖着“机密”戳记的公函,敲响了陈家后人寓所的大门——这封信,事关陈乔年烈士失散了六十多年的女儿。
收到信件的陈长璞愣了片刻,轻声念出标题:“关于协助认定烈士陈乔年遗孤事宜。”她抬头望向哥哥陈长琦,眼里写满复杂的期待与犹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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线索并非凭空而来。四年前,福建新四军老兵研讨会上,76岁的苗玉自述身世,说自己幼时被安徽无为人家收养,养祖母曾告诉她:“你真正的父母在上海,姓陈。”会场一片静默,没人敢贸然下结论,但有人记下了这段话。
随后,杨纤如——陈乔年遗孀史静仪的妹夫——将苗玉的叙述与1989年《文艺报》刊登的文章对照,发现时间、地点、人物特征惊人吻合。他写信给多方,希望有人接力调查,可惜一年后便溘然长逝,手头材料再度被搁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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组织部门重启调查,先查档。1928年9月互济会的收养名单里,果然有一位“陈阿鸿”,性别女,备注“安全原因临时寄养”,经办人署名“孔××、吴××”。这一发现,和苗玉口述的“孔先生、吴先生”不谋而合。
档案提供了方向,但亲缘认定更需比对。1994年冬,上海方面请陈家第三代赴福州见面。陈长璞初到苗玉家,几乎被眼前的神似震住:眉骨轮廓像伯父陈延年,下颌线又有父亲陈松年的影子。双方先是相顾无言,随后同时伸手,场面让在场的工作人员也不禁鼻酸。
对话只有短短一句。“如果真是二伯的女儿,这回总算团圆了。”陈长琦话音不高,却听得众人心口发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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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感归情感,程序仍要走完。血型、口音、历史细节一一核对。苗玉能够说出养祖母当年只拿到“两块大洋”便匆忙返乡,这正好与《上海互济会1928年支出簿》上的数字吻合。又如孔家雇员名单中的“安徽籍女佣”,也在互济会卷宗出现过。种种细节拼凑,证据链渐趋完整。
把目光拨回更早的年份,才能理解这场跨越半个世纪的寻找为何如此艰难。1928年2月16日,上海英租界北成都路刺绣女校秘密会议遭叛徒告密,陈乔年与郑复他、许白昊同时被捕。经受电刑、吊刑仍守口如瓶,直到6月6日清晨,三人被押往龙华枫林桥畔。枪口响起前,陈乔年说了最后一句话:“让后来人走得更稳。”
彼时史静仪已有身孕,白色恐怖下,她不能带着新生女婴在上海久留,只得托互济会掩护。组织考虑安全,决定将婴儿转送安徽乡下抚育,并叮嘱经办人不得留下可追溯痕迹。从此,陈鸿改名换姓,散入人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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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的缝隙多到难以计算。抗战爆发后,互济会档案毁于轰炸;解放战争期间,流亡者行踪无定;新中国成立初,户籍整顿又打乱了许多旧籍贯标注。直到八十年代档案逐步开放,零碎信息才被陆续拼起。
值得一提的是,苗玉本人并非急于认祖。她离休后收入稳定,子女就业体面。她更在乎的是那句埋在心底数十年的疑问:自己究竟从哪里来?在福州的第一次谈话,她半开玩笑地说:“查清身份,对我更多是情怀,身份牌子反而次要。”
调查拖了近一年才结案。1995年初,市、部两级组织部门共同形成结论:苗玉即陈鸿,确认其烈士子女待遇,并补发相关证件。文件归档当天,陈家后人把她的名字和1931年即夭折的哥哥陈红五并列,写入族谱。
有人或许觉得,尘埃落定不过是官方程序的结束。但对于家族记忆来说,这意味着另一件事——陈延年、陈乔年兄弟以生命换来的理想,如今有了更完整的传承。
后来的聚会里,陈长璞提到一个细节:苗玉第一次拜谒安庆十里铺墓园时,在石阶前站了很久,什么也没说。等到众人上前搀她,她才慢慢抬头,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道:“爸,我来晚了。”这一幕,无需旁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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档案、口述与现场勘查共同完成了这场跨越六十六年的寻找。偶然与必然相交织,让一段被迫中断的血脉再次连上。有人感慨曲折,有人称赞运气,但更深层的意义在于:那些留在龙华刑场的背影,从未真正消失。
苗玉八十岁生日那年,陈家四世同堂的合影摆在书桌上。她用毛笔在背面写下一行字:一纸公函,一条血脉;风雨不灭,生机自续。然后合上相册,安静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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