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铃响的时候,我正在看一份项目风险评估报告。
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数据和图表,看得我太阳穴突突地跳。
我摘下防蓝光眼镜,揉了揉眼睛。
谁啊,这么没眼力见儿。
周末的下午,上门推销的都这么卷了吗?
我趿拉着拖鞋,不耐烦地走到玄关,看了一眼可视门铃的屏幕。
屏幕上是一张陌生的、又带着一丝诡异熟悉感的脸。
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烫着不合时宜的廉价小卷毛,发根已经露出一大截灰白。
她穿着一件洗得发黄的碎花衬衫,脸上堆着讨好的、局促的笑,眼角的皱纹里都夹着算计。
我的血液好像在一瞬间凝固了。
大脑宕机了三秒,然后一段尘封了二十多年的记忆,像被病毒入侵的旧电脑,猛地蓝屏,然后开始疯狂地弹出乱码。
是她。
那个在我六岁那年,拖着一个红色人造革行李箱,头也不回地走出我们家筒子楼的女人。
我的亲生母亲,张兰。
我死死地盯着屏幕里那张脸,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她怎么会在这里?
她怎么敢在这里?
门铃还在不依不饶地响着,一声比一声急促。
我深吸一口气,摁下通话键,声音冷得像冰。
“谁?”
屏幕里的女人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我会是这种反应,脸上的笑容僵了僵,但很快又重新堆起来。
“小曦啊,是我,我是妈妈呀!”
妈妈?
这个词像一根针,狠狠扎进我的耳膜。
我觉得可笑,真的,前所未有的可笑。
“你找错人了。”
我说完,直接挂断了通话。
然后,我听到了砸门声,砰,砰,砰。
“陈曦!你开门!我是你妈!你怎么能不认我呢?”
“你个没良心的白眼狼!我十月怀胎生下你,你就这么对我?”
“开门!你给我开门!”
尖利的声音穿透厚重的防盗门,在空旷的客厅里回荡。
我靠在墙上,缓缓地滑坐到地上。
冰凉的地板砖透过薄薄的家居服,渗入皮肤,但我感觉不到冷。
我只觉得吵。
二十多年了。
她消失了整整二十四年。
二十四年里,她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没有一通电话,没有一封信,没有半点音讯。
现在,我三十岁了,年薪过了百万,住进了市中心的高档小区。
她就这么精准地找上门来了。
她想干什么?
用脚指头想都知道。
门外的叫骂声还在继续,引来了邻居探头探脑。
我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拿出手机,准备打给物业保安。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
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我皱着眉,划开接听。
“喂?”
“小曦!你终于肯接电话了!你别挂,你听妈妈说!”
还是那个让我生理性不适的声音。
她从哪儿搞到我手机号的?
“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
“别别别,小曦,妈知道,妈当年对不起你。但是妈有苦衷的啊!”
电话那头,她的声音带上了哭腔,听起来情真意切。
“你爸那个时候……唉,一言难尽。妈也是被逼得没办法了才走的。”
我冷笑一声。
被逼得没办法?
我六岁了,不是三岁。
很多事情,我都记得。
我记得她是怎么每天描眉画眼,穿着时髦的喇叭裤,跟着一群不三不四的人出去跳舞打牌。
我记得她是怎么嫌弃我爸只是个工厂的普通工人,没本事,赚不到大钱。
我记得她是怎么骂我爸是“”,骂我是“拖油瓶”。
更记得她走的那天。
是个下着小雨的傍晚。
我放学回家,看到她拖着那个刺眼的红色行李箱。
我抱着她的腿,哭着问她要去哪儿。
她不耐烦地把我推开,力气大得我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别烦我!找你那个死鬼老爸去!”
她脸上没有一丝不舍,只有对新生活的向往和决绝。
筒子楼狭窄的楼道里,她高跟鞋的声音“噔、噔、噔”,像一把锤子,敲碎了我对“妈妈”这个词所有的幻想。
从那天起,我就没有妈妈了。
“苦衷?”我对着电话,一字一句地问,“你的苦衷就是跟着那个开歌舞厅的男人跑到南方去享福吗?”
电话那头沉默了。
显然,她没想到我还记得这么清楚。
“小曦,你怎么能这么说妈妈……”
“我再说一遍,我没有妈妈。你要是再在我家门口骚扰,我就报警了。”
我挂断电话,把这个号码拉黑。
门外的叫骂声停了。
过了几分钟,我听到电梯下行的声音。
世界终于清静了。
我坐在地上,抱着膝盖,久久没有动弹。
直到手机再次响起。
这次,来电显示是“林姨”。
我的心猛地一揪,赶紧接了起来。
“喂,林姨。”
“小曦啊,你晚上回来吃饭吗?我给你做了你最爱吃的葱油面。”
林姨温和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像一股暖流,瞬间驱散了我心里的寒冰。
林姨,林慧。
我爸的情妇。
也是把我养大的女人。
我的鼻子一酸,差点哭出来。
“回,我马上就回。”
“哎,好,路上开车慢点。”
挂了电话,我从地上爬起来,换了身衣服,抓起车钥匙就冲出了门。
我一秒钟都不想在这个冰冷的房子里多待。
我想见林姨。
我需要她的葱油面,需要她身上的烟火气,来确认我还活在一个真实而温暖的世界里。
车开出地库,我给林姨发了条微信。
“林姨,我想吃你做的红烧肉了,多放点冰糖的那种。”
很快,她回复了一个“好”字,后面跟着一个笑脸的表情。
我的眼泪,终于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这个世界上,会给我做红烧肉、记得我口味的,从来都只有林姨。
林姨住的地方,是我前两年给她买的一个小两居,离我这儿不远,开车二十分钟。
那是个老小区,虽然旧,但生活气息浓郁。
楼下有小花园,总有一群老头老太太在下棋、聊天、带孙子。
我把车停好,快步上了楼。
一开门,浓郁的肉香和葱油香就扑面而来。
林姨系着围裙,正在厨房里忙活。
她看到我,笑得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了。
“回来啦?快去洗手,面马上就好。”
林姨今年五十五了,比张兰还大几岁。
但她看起来比张兰要精神、体面得多。
她的头发总是梳得整整齐齐,衣服也总是干干净净。
岁月在她脸上留下了痕跡,但那双眼睛,永远是温柔而安定的。
我走过去,从背后抱住她。
“林姨,我好想你。”
林姨的身子僵了一下,随即拍了拍我的手。
“多大的人了,还撒娇。饿了吧?赶紧的,面要坨了。”
我没松手,把脸埋在她的背上。
她的背不宽厚,甚至有些瘦削,却是我二十多年来最坚实的依靠。
“怎么了这是?”林姨关了火,转过身来,捧着我的脸,“在公司受委屈了?”
我摇摇头,看着她关切的眼神,心里的委屈和愤怒再也忍不住。
“她来找我了。”
林姨愣住了。
“谁?”
“张兰。”
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我感觉像吐出了一口毒液。
林姨的脸色瞬间白了。
她的手微微颤抖着,嘴唇嗫嚅了半天,才说出一句话。
“她……她找你干什么?”
“还能干什么?”我冷笑,“我刚在门口把她赶走。”
林姨的眼神复杂极了。
有震惊,有慌乱,还有一丝……愧疚。
我知道她在愧疚什么。
在外人眼里,她是“小三”,是破坏别人家庭的坏女人。
这么多年,她一直活在这种身份的阴影里。
即使我爸已经去世了十年,即使我从来没有因此怪过她。
我拉着她的手,让她在餐桌边坐下。
“林姨,你别多想。这件事跟你没关系。”
“怎么会没关系……”她低下头,声音很轻,“要不是我……”
“没有要不是!”我打断她,“就算没有你,她也会走。她那种女人,不可能跟我爸过一辈子的。”
这是实话。
张兰爱慕虚荣,而我爸,只是一个安分守己的普通人。
他们的婚姻,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
林姨的出现,或许只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但没有这根稻草,骆驼也早就被生活压垮了。
林姨不说话,只是默默地掉眼泪。
我知道,我又戳到她的痛处了。
我爸和林姨,是在厂里认识的。
他们是同一个车间的工友。
那会儿我爸因为张兰的事,整天愁眉苦脸,唉声叹气。
是林姨,那个刚离婚、自己也带着个孩子的女人,给了他安慰和温暖。
他们俩,算是同病相怜,慢慢走到了一起。
这件事,在当时的筒子楼里,是天大的丑闻。
我爸被人在背后戳脊梁骨。
林姨更是被骂得狗血淋头。
张兰走后没多久,我爸就把林姨和她的儿子接到了我们家。
那是个比我大两岁的男孩,叫林浩。
我们那个只有一室一厅的家,从此挤了四个人。
我和林浩睡在用帘子隔出来的小空间里,我爸和林姨睡在卧室。
我一开始很讨厌他们。
我觉得是他们抢走了我的爸爸。
邻居小孩也朝我扔石子,骂我是“小三”的拖油瓶。
我把所有的怨气都撒在了林姨和林浩身上。
我会故意把林浩的作业本藏起来。
会把林姨辛辛苦苦做好的饭菜打翻。
会用最恶毒的话骂她。
但林姨从来没有骂过我,更没有打过我。
她只会默默地把地上的饭菜收拾干净,然后重新给我下一碗面。
她会耐心地帮林浩找作业本,然后告诉他,要让着妹妹。
她会把我抱在怀里,一遍又一遍地跟我说:“小曦,对不起。”
我爸脾气不好,有时候看我闹得实在不像话,会扬起手想打我。
每次都是林姨护在我身前。
“你别打孩子!她心里苦,让她闹,闹出来就好了。”
我就是这么被她一点一点捂暖的。
她会给我扎好看的辫子,给我买新裙子。
她会陪我写作业,给我检查卷子。
我生病发高烧,是她背着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跑到几里地外的医院。
我爸下岗后,家里断了收入,是她一个人打三份工,供我和林浩上学。
刷盘子,做保洁,送牛奶。
她那双原本还算秀气的手,变得粗糙不堪,指关节都变了形。
而张兰呢?
她在我最需要母爱的时候,选择了消失。
现在,她凭什么回来摘果子?
“林姨,你别哭了。”我抽了张纸巾,帮她擦眼泪,“你再哭,面就真的坨了。”
林姨被我逗得“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眼泪还挂在脸上。
“你这孩子。”
她站起来,去厨房把面倒进碗里,又浇上滚烫的葱油和酱汁。
“刺啦”一声,香气四溢。
她把面端到我面前,又给我夹了一大块刚出锅的红烧肉。
“快吃吧,吃饱了,什么烦心事都没了。”
我拿起筷子,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熟悉的味道在口腔里蔓延,温暖了我的胃,也熨帖了我的心。
这才是家的味道。
这才是妈妈的味道。
吃完饭,我抢着去洗碗。
林姨拗不过我,只好去客厅看电视。
我一边洗碗,一边盘算着。
张兰这次来,绝不可能善罢甘休。
以她的性格,今天只是个开始。
我必须做好准备。
我不能让她伤害到林姨,更不能让她毁了我现在的生活。
果不其然。
第二天一早,我就接到了公司前台的电话。
“陈总监,楼下有位女士找您,说是您母亲。”
我捏着电话,闭了闭眼。
她还真是阴魂不散。
“让她上来吧。”
躲不是办法。
我倒要看看,她到底想耍什么花样。
几分钟后,我的办公室门被敲响了。
我说了声“请进”。
门开了,张兰走了进来。
她身后还跟着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男人,长得跟她有几分相像,一脸的怯懦和局促。
我猜,这应该就是她和那个歌舞厅老板生的儿子吧。
我的同母异父的弟弟。
真是讽刺。
张兰今天换了一身衣服,看起来比昨天体面一些,但那股廉价的香水味还是让我忍不住皱眉。
她一进来,就夸张地打量着我的办公室。
“哎哟,我的天哪!小曦,你这办公室可真大,真气派!”
“你看看这落地窗,这真皮沙发……我女儿就是有出息!”
她一边说,一边拉着那个男人在我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好像这里是她家一样。
我靠在椅背上,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表演。
“有事说事,我只有十分钟。”
张兰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换上一副慈母的面孔。
“小曦,你怎么跟妈这么说话?这么多年不见,妈想你想得心都疼了。”
她说着,还夸张地抹了抹根本没有眼泪的眼角。
“这是你弟弟,张伟。快,小伟,叫姐姐。”
那个叫张伟的男人,怯生生地看了我一眼,小声地叫了句:“姐。”
我没应声,目光冷冷地扫过他们。
“说重点。”
张兰看我油盐不进,终于也收起了那副虚伪的嘴脸。
她叹了口气,开始卖惨。
“小曦啊,妈这次来找你,是真的没办法了。”
“你阿姨……哦不,就是我后来嫁的那个男人,前几年做生意赔光了家产,还欠了一屁股债,人也跑了。”
“就留下我们娘俩,日子过得……唉,吃了上顿没下顿。”
“你弟弟呢,也老大不小了,处了个对象,人家女方要三十万彩礼,还要在城里买套房,不然就不结婚。”
“妈实在是走投无路了,才想着来投奔你。你现在出息了,年薪百万,住那么好的房子,你可不能不管我们啊!”
她说得理直气壮,好像我欠了她几百万一样。
我听完,气得都笑了。
“所以呢?你的意思是,让我给你儿子出彩礼,买婚房?”
“也不全是……”张兰搓着手,眼神躲闪,“妈也得有个住的地方,生活费也得……”
“我明白了。”我打断她,“你要我养着你们娘俩,还得给你儿子娶媳妇。”
“小曦,话不能这么说。我们是一家人啊!血浓于水啊!”
“一家人?”我站起来,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张兰女士,你配跟我谈‘一家人’这三个字吗?”
“我六岁的时候,你在哪里?”
“我发高烧快烧成肺炎的时候,你在哪里?”
“我爸下岗,家里揭不开锅的时候,你在哪里?”
“我为了凑大学学费,一天打三份工的时候,你又在哪里?”
我每问一句,就往前逼近一步。
张兰被我问得节节后退,脸色一阵红一阵白。
“我……我那时候有困难……”
“困难?你的困难就是拿着我爸的抚恤金,在另一个城市逍遥快活吗?”
这句话,是我诈她的。
我爸去世的时候,厂里确实给了一笔抚恤金。
但那笔钱,林姨一分没动,全都存着,给我和林浩交了学费。
张兰的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
“你……你怎么知道……”
我心里冷笑。
果然如此。
她当年走的时候,肯定卷走了家里所有的积蓄。
后来我爸去世,她不知道从哪里听说了抚恤金的事,又回来闹过一场。
这些事,林姨从来没跟我说过。
是我后来从邻居的闲言碎语里拼凑出来的。
林姨怕我恨她,恨这个世界,所以把所有的不堪都自己扛了下来。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盯着她的眼睛,“你还有脸回来找我要钱?张兰,你的脸皮是城墙做的吗?”
张兰被我骂得狗血淋头,终于恼羞成怒。
她“噌”地一下站起来,指着我的鼻子。
“陈曦!你别忘了是谁把你生下来的!没有我,哪有你今天!”
“你现在有钱了,就翻脸不认人了?我告诉你,你要是不给我钱,我就去法院告你!告你遗弃亲生母亲!”
“我还要去你们公司闹,去找媒体曝光你!让所有人都看看,你这个年薪百万的总监,是怎么对待自己亲妈的!我看你这个班还怎么上!”
她旁边的张伟也站了起来,结结巴巴地帮腔。
“姐,你……你就帮帮我们吧。妈她真的不容易。”
我看着眼前这两个人,一个撒泼耍赖,一个道德绑架。
真是绝配。
“好啊。”我平静地说,“你去告,去闹,去曝光。我等着。”
我回到办公桌后坐下,按下了内线电话。
“保安部吗?我的办公室有两位无关人员骚扰,请上来处理一下。”
张兰的脸都气绿了。
“你!你敢!”
“你看我敢不敢。”
很快,两个高大的保安就出现在了门口。
“陈总监。”
“把这两位‘请’出去。”我指了指张兰和张伟。
“陈曦!你个!你!”
张兰开始疯狂地撒泼,叫骂声响彻了整个楼层。
外面的同事们探头探脑,议论纷纷。
保安架着她,连拖带拽地把她弄了出去。
张伟跟在后面,一脸的无措和羞愧。
办公室的门关上,世界再次清静。
我瘫坐在椅子上,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我知道,这只是第一回合。
以张兰的无赖程度,她绝对不会就此罢休。
接下来的几天,我的生活彻底被打乱了。
张兰说到做到。
她开始每天到我们公司楼下堵我。
上班堵,下班也堵。
举着个牌子,上面用红字写着:“无良女儿年薪百万,遗弃病母天理难容”。
她还见人就哭诉,说自己含辛茹苦把我养大,我如今飞黄腾达,却把她赶出家门。
她那张嘴,黑的能说成白的。
不明真相的吃瓜群众,对着我指指点点。
公司的同事看我的眼神也变得怪怪的。
流言蜚语像病毒一样在公司里蔓延。
“听说了吗?那个陈总监,对她妈那么狠。”
“看着挺光鲜的一个人,没想到心这么毒。”
“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这些话,或多或少地传到我耳朵里。
我假装不在意,但心里怎么可能一点波澜都没有。
我辛辛苦苦打拼了这么多年,才换来今天的位置和尊重。
就因为张兰的出现,我的一切努力都可能付诸东流。
领导找我谈了话,虽然说得委婉,但意思很明确。
让我尽快处理好“家事”,不要影响到公司的形象。
我焦头烂额。
这天晚上,我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林姨家。
林姨给我开门的时候,眼眶是红的。
“小曦,我……我今天看到新闻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
打开手机,果然,本地的一个民生调解类节目的公众号,推送了一条视频。
标题赫然是:《寒心!年薪百万女总监拒养生母,母亲街头哭诉:我只想有口饭吃》。
视频里,张兰坐在马路牙子上,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她对着镜头,颠倒黑白,把自己塑造成一个被不孝女抛弃的可怜母亲。
视频还配上了我冷着脸从公司大楼里走出来的画面。
经过剪辑和配乐,我俨然成了一个冷血无情的“白眼狼”。
评论区已经炸了锅。
“这种女儿,简直是!”
“生而为人,请务必善良。连自己的母亲都不养,赚再多钱有什么用?”
“人肉她!曝光她!让她社会性死亡!”
一条条恶毒的评论,像一把把尖刀,刺得我体无完肤。
“小曦,别看了。”林姨抢过我的手机,“这都是胡说八道!”
我看着她,突然笑了。
“林姨,你说,我是不是很失败?”
“胡说!”林姨抱住我,声音都在抖,“你是我见过最好、最孝顺的孩子。是她,是她不要脸!”
“可是现在,所有人都觉得我是坏人,她是好人。”
“那我们就告诉他们真相!”林姨的眼神突然变得坚定,“小曦,我们不能再这么被动了。我们得反击!”
我愣愣地看着她。
这是我第一次,在林姨的眼睛里看到如此强烈的斗志。
这个为了我,忍气吞声了一辈子的女人,终于要为了我,挺直腰杆了。
“林姨……”
“小曦,你听我说。”她拉着我的手,一字一句地说,“明天,你联系那个电视台,告诉他们,你愿意接受调解。”
“什么?”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为什么要跟她调解?”
“不是真的调解。”林姨的目光灼灼,“我们要在镜头前,把所有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说清楚。让所有人都知道,到底是谁对,谁错!”
我看着林姨,她的手心因为用力而微微出汗,但她的眼神,却给了我无穷的力量。
是啊。
我为什么要怕?
我没有做错任何事。
该感到羞耻和恐慌的,应该是张兰。
“好。”我重重地点了点头,“我听你的。”
第二天,我主动联系了那个电视台。
节目组一听我愿意接受调解,简直喜出望外。
这种有爆点、有反转的家庭纠纷,是他们最喜欢的素材。
他们立刻敲定了时间,就在三天后,在电视台的演播厅里,进行现场直播调解。
我还提出了一个要求。
我希望我的“养母”林姨,也能到场。
节目组当然满口答应,这又增加了一个戏剧冲突点。
挂了电话,我看着窗外的车水马龙,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张兰,这场戏,该落幕了。
三天后。
电视台演播厅。
我和林姨并排坐在调解席的一侧。
我对面,坐着张兰和张伟。
张兰化了妆,穿了一身黑色的衣服,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更憔悴、更可怜。
主持人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知性女性,叫王姐。
直播开始。
王姐先是按照流程,介绍了一下“案情”。
无非就是重复了一遍张兰的哭诉,把我塑造成一个忘恩负义的不孝女。
然后,她把话筒递向我。
“陈曦女士,对于你母亲的控诉,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演播厅里所有的摄像机都对准了我。
我能感觉到无数双眼睛在屏幕后盯着我。
我拿起话筒,声音很平静。
“首先,我想纠正一点。坐在我对面的这位张兰女士,只是我的生母,但她不是我的母亲。”
一句话,让全场都安静了下来。
张兰的脸瞬间就涨红了。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不是你母亲谁是?”
“我的母亲,是坐在我身边的这位,林慧女士。”我转向林姨,握住了她的手。
林姨的身体微微颤抖,但她回握住了我,给了我一个鼓励的眼神。
主持人王姐显然对这个开场感到意外,但她很快反应过来,把话筒转向林姨。
“这位是……?”
“我是小曦的姨。”林姨的声音不大,但很清晰,“也是把她养大的人。”
“胡说八道!”张兰立刻尖叫起来,“你算她哪门子姨!你就是个破坏别人家庭的小三!!”
她开始口不择言地辱骂林姨。
林姨的脸色白了白,但没有回嘴,只是挺直了背脊。
“张兰女士,请注意你的言辞。”主持人出来制止。
我冷冷地看着张兰。
“恼羞成怒了吗?因为我戳中了你的痛处?”
“我告诉你,今天,我就当着全国观众的面,把我们家的这笔烂账,算个清清楚楚!”
我深吸一口气,开始讲述。
从我六岁那年,她是怎么抛下我,头也不回地离开。
到她走后,我爸是怎么消沉,林姨是怎么走进我们的生活。
我讲我们那个小小的家,怎么挤了四个人。
讲林姨是怎么含辛茹苦,一个人打三份工,供我和她儿子上学。
讲她是怎么在我生病的时候背着我去医院,怎么在我被同学欺负的时候替我出头。
讲她是怎么把所有的委屈和不堪都自己咽下,只为了给我一个相对安稳的成长环境。
我的声音很平静,没有哭,也没有控诉。
我只是在陈述事实。
但那些被我尘封在记忆深处的细节,每一个都像一把刀,不仅割着我的心,也让在场的每一个人动容。
演播厅里一片寂静,只能听到我清冷的声音。
张兰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她几次想插嘴反驳,都被我用更犀利的言辞堵了回去。
“你说你生了我,有生育之恩。没错,我承认。”
“但生而不养,断指可还。养育之恩,无以为报。”
“你给了我生命,但给我生命意义的,是我的林姨!”
“你凭什么,在消失了二十四年之后,突然冒出来,对我的人生指手画脚,对我辛苦建立的生活予取予求?”
“就凭你那所谓的‘血缘’吗?”
“不好意思,在我这里,二十四年的陪伴、守护和爱,比那一纸血缘,重一万倍!”
我说完,演播厅里响起了稀稀拉拉的掌声。
是现场的观众。
他们的眼神,从一开始的鄙夷,变成了同情和理解。
主持人王姐的眼眶也红了。
她把话筒递给张兰。
“张兰女士,对于陈曦说的这些,你承认吗?”
张兰的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她旁边的张伟,已经把头埋进了臂弯里,不敢看任何人。
“我……我当年也是有苦衷的……”她还在做最后的挣扎。
“苦衷?”我冷笑,“你的苦衷我昨天已经派人帮你查清楚了。”
我从包里拿出一沓资料,扔在桌子上。
“你当年跟着那个叫李建国的歌舞厅老板去了广州。李建国已婚,有家室。你给他当了五年的地下情人,生下了张伟。”
“后来李建国的原配找上门,把你打了一顿,给了你一笔钱,让你滚蛋。”
“你拿着那笔钱,又找了个男人。结果那个男人是个赌鬼,把你的钱全输光了,还家暴你。”
“你过了几年猪狗不如的日子,好不容易才脱身。这些年,你带着张伟,四处打零工,过得确实很惨。”
“直到最近,你从老家一个亲戚那里,打听到我爸去世了,还打听到我现在混得不错。于是,你就找来了。”
“张兰女士,我说的,有错吗?”
张兰像被雷劈了一样,呆呆地看着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她没想到,我会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把她的老底查得一清二楚。
“你……你调查我?”
“是。”我坦然承认,“对付你这种人,我必须做好万全的准备。”
“现在,你还觉得你有资格让我养你吗?”
“你还觉得你有资格,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指责我‘不孝’吗?”
张兰彻底崩溃了。
她瘫在椅子上,面如死灰。
一直沉默的张伟,突然抬起头,看着我,眼睛通红。
“姐,”他声音沙哑,“对不起。”
他站起来,对着我和林姨,深深地鞠了一躬。
“是我妈不对。我们不该来打扰你。对不起。”
说完,他拉起失魂落魄的张兰,就往演播厅外走。
“小伟,你干什么!钱还没要到呢!”张兰还在挣扎。
“妈!你还要不要脸!”张伟低吼了一声,眼泪掉了下来。
他几乎是拖着张兰,离开了所有人的视线。
一场闹剧,终于收场。
主持人王姐走过来,握住我的手。
“陈曦,辛苦你了。也对不起,我们节目组在没有调查清楚事实之前,就……”
“没关系。”我摇摇头,“我还要谢谢你们,给了我一个澄清事实的机会。”
直播结束后,网上的舆论彻底反转。
之前骂我骂得最凶的那些人,开始排着队在评论区给我道歉。
“对不起,我错怪你了。你是个好女儿!”
“心疼小姐姐,也心疼林姨。这才是真正的母爱!”
“那个张兰,简直是刷新了我的三观下限!”
“支持小姐姐!对这种吸血鬼亲戚,就该这么狠!”
我的公司领导也给我打了电话,向我表示了慰问和支持。
一场由张兰掀起的风暴,就这样平息了。
回家的路上,林姨一直没说话,只是看着窗外。
我知道,她心里也不平静。
把埋藏了二十多年的伤疤,重新揭开,撒在众人面前,对她来说,何尝不是一种残忍。
“林姨,”我轻声说,“都过去了。”
林姨转过头,看着我,突然笑了。
“小曦,我今天,特别为你骄傲。”
“以前,总是姨护着你。现在,换你来护着姨了。”
“我的小曦,真的长大了。”
我的眼泪,又一次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但这一次,是幸福的泪水。
回到家,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拿出手机,拨通了我一个做律师的朋友的电话。
“喂,李律师吗?我想咨询一下,关于解除亲生母女关系,以及……办理收养手续的相关事宜。”
是的。
我要跟张兰,在法律上,也断得干干净-净。
然后,我要让林姨,成为我法律上唯一的母亲。
这个手续很复杂,甚至可能不被现行法律完全支持。
但我要去尝试。
我要给林姨一个名分,一个迟到了二十多年的名分。
我不想再让她背着“情妇”和“小三”的污名,活在阴影里。
她是我妈妈。
是我唯一的,也是我永远的妈妈。
几天后,张伟突然给我发来一条短信。
“姐,对不起。我妈已经被我送回老家了。我不会再让她来打扰你了。我找了份工作,在工地上搬砖,我会自己赚钱给我妈养老,也会自己攒钱娶媳妇。这些年,辛苦你了。”
我看着这条短信,久久没有回复。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可怜他吗?
他确实也是个无辜的受害者。
同情他吗?
他终究是张兰的儿子。
我最终只是删掉了那条短信。
我们之间,最好的结局,就是相忘于江湖。
又过了一段时间,我的生活彻底恢复了平静。
工作依然忙碌,但我的心,前所未有的安定。
周末,我带着林姨去逛商场。
我拉着她走进一家高档服装店。
“林姨,挑几件你喜欢的衣服。”
林姨看着吊牌上的价格,直摆手。
“太贵了,太贵了!我穿不着这么好的衣服。”
“谁说穿不着?”我拿下一件深紫色的羊绒大衣,披在她身上,“我妈就该穿最好的。”
我看着镜子里的林姨。
她一辈子都没穿过这么好的衣服,显得有些局促,但那件大衣,真的很衬她的气质。
温婉,端庄,带着岁月沉淀下来的从容。
“好看。”我说,“就要这件。”
我拿出卡,递给导购。
“把这件包起来。”
林姨还想说什么,被我用眼神制止了。
“妈,”我凑到她耳边,轻声说,“以后,我的钱,就是你的钱。你想怎么花,就怎么花。”
我第一次,当着她的面,叫了她一声“妈”。
林姨的眼睛,瞬间就红了。
她没说话,只是紧紧地握住了我的手。
我知道,她懂了。
从商场出来,阳光正好。
我挽着林姨的胳膊,走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
她身上穿着我刚给她买的大衣,脸上带着满足而幸福的笑容。
我的心里,也像是被阳光填满了。
年薪百万又如何?
住豪宅开豪车又如何?
这些冰冷的数字和物质,都比不上身边这个女人的一个微笑。
她才是我奋斗的全部意义,是我在这个薄情的世界里,最温暖的归宿。
至于那个叫张兰的女人,我希望她能在余生里,偶尔想起她曾经也拥有过一个女儿。
然后,在无尽的悔恨中,孤独终老。
但那又与我何干呢?
我的人生,早已翻开了新的一页。
这一页里,有我,有我妈,有葱油面和红烧肉,有温暖的灯光和说不完的家长里短。
这就够了。
这,就是我的全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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