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7月,北京大学百周年纪念讲堂外的柏树被火辣的阳光烤得发亮。九十三岁的黄华在搀扶下走上讲台,手背上青筋凸起,却坚持不用手稿。台下三十多个国家的学者静静聆听,他开口第一句是:“斯诺没走远,他和我们并肩站在这里。”掌声轰然,空气像被点燃。没多少人注意到台下角落里,一个背着黑色文件包的中年人正专注地望着老人——那人叫舒暲。
四年后,同一只手却在病床上无力地划着空。“舒暲……舒暲在哪儿?”黄华声音微弱,反复呼喊,夫人何理良急忙拨通电话。赶到医院的舒暲握住那只手,老人眼神瞬间亮了几分,连连眨眼示意。一旁的护士说,从早晨到现在他只认这个名字。
师友之情结下得很早。时间拨回到1963年10月,温度高得像要把加纳的红土炼成砖。中国画展布展现场,刚到任不久的黄华脱下西装,和舒暲一起抬画框。片刻空当,黄华指着墙角几件加纳木雕低声说:“别只想着展示自己,先看清别人的好。”简单一句话,却让舒暲记了一辈子。后来有人问他外交艺术学自何处,他总摇头笑:“学自挂画和搬梯子。”
![]()
1968年那个风浪翻涌的春天,黄华接到从北京发来的加急电报——代表新中国出席毛里求斯独立庆典。机场外挤满高举五星红旗的华侨人群,舒暲激动得眼眶发热。典礼彩排时,黄华看到队列里一个华人胸前胸牌标着“T”,脸色一下变了:“快去弄清楚,是泰国还是台湾?”舒暲奔过去问明——原来是Thailand,虚惊一场。两人对视,相视而笑,背上汗湿透,却没人敢松口气,那个年代稍有差池就可能在国际场合被贴上“两个中国”的陷阱。
同年八月,刚果(布)政局突变,黄华赶赴布拉柴维尔。新上台的恩古瓦比对黄华说:“贵国不干涉我国内政,值得信任。”这句话后来被录入我方档案,成为判定新政府“安全交往”的关键依据。舒暲在旁边看得清楚:坚定立场与灵活身段,本可以并存。
回国后,黄华被调任外交部副部长,随后承担多项棘手任务。1984年,他又主动牵头成立国际友人研究会,专门研究斯诺、史沫特莱等对中国有重要影响的外国友人。机构规模不大,黄华却规定:翻译稿要讲究文献级别准确率,不能走过场。舒暲受邀加盟,成了秘书处常驻联络人。
1993年春,北京大学埃德加·斯诺研究中心挂牌,黄华亲笔题写的匾额墨迹未干就被众人围住拍照。两年后,美国斯诺纪念基金会邀请黄华赴美出席研讨会,黄华因公务抽不开身,写信让舒暲代行。“欢迎你带朋友来中国看看”——这句英文被他用钢笔反复斟酌三遍才写下。舒暲带着信抵美时,主办方对这句话津津乐道,直言“既见情谊,也见自信”。
![]()
1999年6月,舒暲又收到黄华一封小字便笺:“斯诺基金会的介绍里有戴蒙德大夫写的文章,可翻译一下?酌定。”只有一句征询,读到的人却懂那是嘱托。舒暲连夜开工,把九千多词的长文译成流畅中文。黄华看完后只回了“甚好”二字,却当面握住他的手,一字一句:“外交不只是谈判,还有文字。”
2005年的纪念会上,黄华回忆去日内瓦探望斯诺的往事。讲到三人手握在一起,他停顿许久,低声补了一句:“那是革命者握手,也是朋友握手。”许多外国学者听不懂第二层含义,但舒暲懂,他的笔记本上只有四个字——“情义重”。
2009年4月那天,舒暲向黄华汇报《友谊长存》一书即将付梓。老人听得专注,时不时点头,一直追问印刷细节。临别前,他轻声说:“选好地址,别让资料再辗转。”一句叮嘱,像是把最后的精力押在自己创建的机构上。
2010年11月24日早晨的冷风割脸。黄华的讣告发布后,舒暲站在医院长廊里,很久没挪动脚步。记者追问两人关系,他只是摇头:“黄老在的时候,把工作做完就好;黄老不在了,把工作做下去才算交代。”
![]()
有人总结黄华的一生:外交场上雷厉风行,生活里从不摆架子;但舒暲更看重另两点——对国际友人的珍视,对青年晚辈的宽和。正是这两点,让九十三岁高龄的老人临终呼唤的不是其他,而是那个一路随行、一起挂画、一起拆牌子的学生兼助手的名字。
2
特别声明:以上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为自媒体平台“网易号”用户上传并发布,本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