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一点,我把车停进地库。
熄了火,没立刻上去。
我在车里坐着,抽了半包烟,直到烟盒空了,才把那个皱巴巴的空盒子捏成一团,扔进副驾。
车里一股呛人的烟味,混着客户落在车里的廉价香水味,闻着就想吐。
我摇下车窗,让十一月冰冷的风灌进来,吹了半天,脑子才算清醒一点。
项目又被毙了。
客户是个五十多岁的女人,挺着个啤酒肚,指着我改了十几稿的设计图,说:“小陈啊,你这个设计,没有灵魂。”
灵魂。
我看着她那张被酒精和岁月浸泡得浮肿的脸,真想问问她,灵魂多少钱一斤。
但我不能。
我得笑着说:“李总说得对,是我没领会到精神,我回去再琢磨琢磨。”
回到家,玄关的灯没开,一片漆黑。
我摸索着墙上的开关,啪嗒一声,暖黄色的灯光洒下来,我看到客厅沙发上蜷着一个人影。
是林薇。
她没睡。
我心里咯噔一下,换鞋的动作都轻了许多。
“回来了?”她的声音从沙发那边飘过来,有点闷。
“嗯,回来了。”我把公文包放在鞋柜上,“你怎么还没睡?暖暖呢?”
“睡了。”
她从沙发上坐起来,头发乱糟糟的,身上还穿着白天的家居服。
“今天客户又找茬了?”她问。
我“嗯”了一声,不想多说。
“吃饭了吗?”
“在公司吃了盒饭。”
我说谎了。我根本没胃口,就喝了几杯咖啡。
她没再问,客厅里又陷入了沉默,只有冰箱嗡嗡的运转声。
我走到她身边,想坐下抱抱她,她却往旁边挪了挪,躲开了。
我伸出的手停在半空中,有点尴尬。
“怎么了?”我问。
“没怎么。”
她这句“没怎么”里,藏着一整座冰山。
我叹了口气,知道这事儿躲不过去。
“今天暖暖是不是又不舒服了?”我只能从孩子身上找突破口。
“下午有点低烧,吃了药,已经退了。”她声音还是冷冰冰的。
“那你怎么不去睡?”
“我睡得着吗?”她终于抬起头看我,眼睛里全是红血丝,“陈阳,你看看现在几点了?”
我看了眼手机,一点二十。
“我知道晚了,客户那边……”
“又是客户!”她一下子站了起来,声音陡然拔高,“你嘴里除了客户还有什么?这个家是旅馆吗?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我知道她又要开始了。
这种争吵,每个月都要上演好几次。
我疲惫地捏了捏眉心,“林薇,我是在为这个家挣钱,你能不能讲点道理?”
“我讲道理?我怎么不讲道理了?”她像是被点燃的炮仗,“我一个人在家带孩子,她发烧了,上吐下瀉,我一个人抱着她去医院挂急诊!我给你打电话,你不是在开会,就是在跟客户吃饭!我他妈的是铁打的吗?”
“我不是让你给我妈打电话了吗?让她过去帮帮你。”
“帮你妈!每次都让你妈来!你妈一来,是来帮忙的还是来给我上课的?说我这不对那不对,说我带个孩子都带不好!陈阳,这是你家还是你妈家?”
我头疼得快要裂开了。
“那你想怎么样?我把工作辞了,在家陪你和孩子,然后我们一家三口喝西北风?”
“我没让你辞职!”她吼道,“我就是想让你早点回来!哪怕回来帮我分担一下!你看看你,回来跟个大爷一样,油瓶倒了都不知道扶一下!”
“我今天累得快死了,我不想吵架。”我声音也冷了下来。
“你累?我不累吗?”她指着自己的脸,“你看看我,我才三十岁,看着跟四十岁一样!我以前也是公司的设计主管,现在呢?整天围着尿布奶粉转!我图什么啊?”
她说着说着,眼泪就下来了。
我看着她哭,心里那点愧疚瞬间就被烦躁给淹没了。
又是这样。
一吵架就哭,一哭就把所有陈年旧账都翻出来。
“行了,别哭了。”我语气很差,“你以为我愿意在外面陪客户喝酒陪笑脸?我不也是为了你和暖暖能过得好点吗?”
“过得好点?我现在过得好吗?”她抹着眼泪,冷笑一声,“你给我的钱,除了买菜买奶粉,我给自己买过一件超过三百块的衣服吗?你以为我愿意伸手问你要钱?你知道那种感觉多难受吗?”
我沉默了。
这是我们之间最核心的矛盾。
她曾经也是个骄傲的职场女性,为了孩子,她放弃了事业。
而我,却没能给她足够的安全感和体谅。
“对不起。”我放软了语气,“是我不好。”
她看着我,眼神里没有丝毫原谅,反而充满了嘲讽。
“陈阳,你每次都这样,吵完了就道歉,道歉完了接着犯。有意思吗?”
“那我能怎么样?”我被她看得有点恼火。
她突然笑了一下,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你觉得累是吧?你觉得你一个人养家很辛苦是吧?”
她一步步走到我面前,盯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
“你要是觉得累,你可以不管我们娘俩啊。”
“你什么意思?”我皱起眉。
“我没什么意思。”她笑得更厉害了,眼泪却流得更凶,“你不是总觉得我带孩子很轻松吗?你不是总觉得暖暖拖累你了吗?”
她深吸一口气,像是下了什么决心,眼神里带着一种破罐子破摔的疯狂。
“你这么不待见她,说不定她根本就不是你的种呢!”
我脑子“嗡”的一声,像是被重锤狠狠砸了一下。
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我死死地盯着她,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你……你说什么?”我的声音在发抖。
她大概也被自己说出的话吓到了,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但她嘴硬,梗着脖子,继续用那种嘲讽的语气说:
“怎么?不信啊?你不是总说暖暖长得不像你,鼻子像我,眼睛不知道像谁吗?”
她顿了顿,然后扔出了那颗真正的炸弹。
“她眼睛像许凯啊,你不觉得吗?”
许凯。
她的男闺蜜。
我们结婚的时候,他还是伴郎。
这些年,他就像个幽灵一样,时不时地出现在我们的生活里。
林薇手机坏了,一个电话,许凯半小时就送个新的过来。
家里水管爆了,我还在加班,许凯已经带着工具上门修好了。
暖暖过生日,他送的礼物永远比我这个亲爹送的还贵重,还讨孩子欢心。
我不是没表达过不满。
但林薇总说我想多了,说他们是十几年的朋友,纯洁得不能再纯洁。
她说许凯就是个中央空调,对谁都好。
她说我有那闲工夫吃飞醋,不如多花点时间陪陪她和孩子。
我竟然信了。
我竟然他妈的信了!
“你再说一遍。”我的声音嘶哑得像是砂纸在摩擦。
她看着我阴沉得能滴出水的脸,终于开始害怕了。
“我……我开玩笑的……我就是被你气糊涂了……”她结结巴巴地解释。
“开玩笑?”我笑了,笑声里全是冰碴子,“林薇,这种事能拿来开玩笑吗?”
“我真的不是那个意思!陈阳,你相信我!”她慌了,想上来拉我的手。
我猛地甩开她。
“别碰我!”
我像一头被激怒的困兽,在客厅里来回踱步。
脑子里全是她刚才那句话。
“她眼睛像许凯"凯啊,你不觉得吗?”
像吗?
我开始发疯一样地回忆暖暖的脸。
那双大大的、黑葡萄一样的眼睛。
许凯……许凯也是这样的眼睛。
一个可怕的念头,像一颗黑色的种子,在我心里疯狂地生根发芽。
我冲进卧室。
暖暖睡得很沉,小脸红扑扑的,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她是我捧在手心里的宝贝女儿。
从她出生那天起,我这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学会了换尿布,学会了冲奶粉,学会了唱五音不全的摇篮曲。
她第一次喊“爸爸”的时候,我一个大男人,在公司楼下哭了半天。
可现在,我看着她熟睡的脸,心里却像被毒蛇啃噬一样。
我开始不受控制地拿她的五官和我的、和许凯的对比。
鼻子像林薇。
嘴巴……嘴巴好像有点像我。
可那双眼睛……
真的太像了。
太像许凯了。
我感觉自己的世界正在一点点崩塌。
林薇跟了进来,站在我身后,小心翼翼地,带着哭腔说:“陈阳,你别这样,我求你了,我真的是胡说八道的。”
我转过身,看着她。
这张我看了七年的脸,此刻却觉得无比陌生。
“林薇。”我叫她的名字,声音异常平静,“我们去做个亲子鉴定吧。”
她浑身一震,脸色煞白如纸。
“你……你疯了?”
“我没疯。”我看着她的眼睛,“我只是想知道真相。如果暖暖是我的,我给你跪下道歉。如果不是……”
我没说下去。
她死死地咬着嘴唇,身体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我不去!”她尖叫起来,“我不会去的!这是对我的侮辱!”
“侮辱?”我冷笑,“你亲口说出那句话的时候,怎么没觉得是在侮辱我?”
“我说了我那是气话!”
“我不管那是气话还是真心话!”我几乎是吼出来的,“现在,这根刺已经扎进我心里了!拔不出来!我每天看着暖暖,我都会想,她到底是不是我的女儿!你让我怎么活?”
“陈阳!”她崩溃大哭,“你不能这么对我!”
“是你逼我的。”我走到她面前,捏住她的肩膀,“林薇,你敢不敢去?你要是心里没鬼,你就跟我去!”
她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恐惧、绝望,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东西。
我们就这样对峙着,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
最终,她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瘫软下来。
“好。”她声音轻得像羽毛,“我去。”
“但是,陈阳。”她抬起头,眼睛红得像兔子,“如果鉴定结果出来,暖暖是你的女儿,我们立刻离婚。”
我心里一痛。
但我已经没有退路了。
“好。”
那个周末,我请了假。
我跟林薇说,带暖暖去游乐园。
暖暖高兴得又蹦又跳。
林薇一路上都没说话,脸色比窗外的天还阴。
我开车的时候,手心一直在冒汗。
我没有带她们去游乐园,而是直接开到了市里一家司法鉴定中心的门口。
暖暖看着陌生的建筑,不解地问:“爸爸,这里是游乐园吗?怎么没有滑滑梯?”
我喉咙发紧,说不出话。
林薇蹲下身,摸着暖暖的头,声音沙哑地说:“暖暖乖,爸爸带我们来体检,抽个血,很快就好了。”
“我不要抽血!抽血疼!”暖暖立刻瘪起了嘴,眼看就要哭。
“不疼的,就像被蚊子叮一下。”林薇抱着她,眼泪却先掉了下来。
我看着这一幕,心里五味杂陈。
我甚至开始怀疑,我是不是真的做错了?我是不是太残忍了?
可是一想到她那句话,那句“她眼睛像许凯啊”,我就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凉了。
抽血的过程很顺利。
我看着护士把针扎进暖暖细小的胳膊,她“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我的心像被针扎一样疼。
林薇抱着她,自己也哭得泣不成声。
我站在旁边,像个局外人。
护士抽取了我们三个人的血样。
我付了钱,办了加急。
工作人员说,最快三天,结果会以加密邮件的形式发送到我指定的邮箱。
回家的路上,车里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暖暖小声的抽泣声。
她大概是哭累了,很快就在林薇怀里睡着了。
红绿灯路口,我停下车,转头看她们。
林薇靠在车窗上,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眼泪无声地滑落。
我突然觉得很没意思。
就算结果出来,暖暖是我的,我们还能回到过去吗?
不可能了。
信任一旦有了裂痕,就再也无法弥合。
那三天,是我人生中最漫长的三天。
我和林薇分房睡了。
我们在这个家里,像两个合租的陌生人,除了必要的交流,一句话都不说。
家里的空气,冷得能结冰。
我不敢看暖暖的眼睛。
我怕从那双清澈的眼睛里,看到许凯的影子。
我开始失眠,整夜整夜地盯着天花板。
脑子里像放电影一样,一遍遍地回放着我和林薇从认识到现在的点点滴滴。
我们是大学同学。
我追了她三年。
毕业后,她为了我,放弃了老家省会城市的工作,跟着我来到这个陌生的城市打拼。
我们住过地下室,吃过一个月的泡面。
最穷的时候,我俩身上加起来不到一百块钱。
可那时候我们是快乐的。
我们是怎么走到今天这一步的?
是因为我工作越来越忙,回家越来越晚吗?
还是因为她当了全职妈妈后,我们之间的话题只剩下了孩子和柴米油盐?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们的婚姻,病了。
而且病得很重。
第三天下午,我正在公司开会。
手机震动了一下。
是一封新邮件。
发件人是那家鉴定中心。
我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
我跟主管说了一声“肚子不舒服”,冲进了厕所。
我把自己反锁在隔间里,手抖得几乎握不住手机。
我点了好几次,才点开那封邮件。
附件是一个PDF文件。
我深吸一口气,点了下载。
进度条一点点地加载,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终于,文件打开了。
我跳过了前面那些复杂的专业术语,直接翻到最后一页的结论部分。
那里有两行字。
第一行,是关于我和暖暖的。
我死死地盯着那行字,一个字一个字地看。
“根据DNA分析结果,排除陈阳为陈暖暖的生物学父亲。”
排除。
排……除……
我感觉自己像被人迎头打了一闷棍。
耳朵里嗡嗡作响,什么都听不见了。
手机从我手里滑落,摔在地上,屏幕碎成了蜘蛛网。
我不在乎。
我扶着隔间的门,缓缓地蹲了下去。
眼泪,毫无征兆地涌了出来。
我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在公司厕所的隔间里,哭得像个。
我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
直到外面传来敲门声:“里面的人没事吧?要不要帮忙?”
我才胡乱抹了一把脸,哑着嗓子说:“没事。”
我捡起手机,屏幕虽然碎了,但还能看。
我看着那行冰冷的结论,突然笑了起来。
笑得比哭还难听。
原来是真的。
原来我辛辛苦苦养了三年的女儿,真的不是我的。
原来我头顶的这片草原,早就绿得可以放羊了。
我像个行尸走肉一样走出厕所,回到工位,收拾东西。
同事问我:“陈阳,你脸色怎么这么差?不舒服就早点回去吧。”
我没理他。
我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回家,找林薇问个清楚。
我一路把车开得飞快,好几次都差点闯红灯。
我回到家,一脚踹开门。
林薇正在客厅陪暖暖搭积木,被我吓了一跳。
“你……你怎么回来了?”
我没说话,径直走到她面前,把碎了屏的手机狠狠砸在她面前的茶几上。
“你自己看!”
林薇愣了一下,拿起手机。
当她看到屏幕上那行字时,她的表情,和我预想的完全不一样。
没有惊慌,没有心虚,没有被拆穿谎言的窘迫。
而是一种……彻头彻尾的,难以置信的……懵。
她瞪大了眼睛,反复看着那行字,嘴唇哆嗦着,喃喃自语:“不可能……这不可能……”
“不可能?”我冷笑,一把抢过手机,“白纸黑字写着!林薇,你他妈的还要装到什么时候?”
我的声音太大,吓到了暖暖。
她“哇”的一声哭了起来,扑到林薇怀里:“妈妈,我怕……”
林薇抱着女儿,身体抖得更厉害了。
她抬起头看我,眼睛里蓄满了泪水,拼命地摇头。
“不是的……陈阳,这不是真的!这里面一定有问题!这个报告是假的!”
“假的?”我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人家是权威的司法鉴定中心!怎么可能是假的?你是想说我伪造了一份报告来陷害你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她急得语无伦次,“我……我真的没有做过对不起你的事!暖暖就是你的女儿!一定是哪里搞错了!”
“搞错了?”我指着她的鼻子,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那你说说,哪里搞错了?是不是应该把许凯也叫来,做个鉴定,我们才算搞清楚?”
提到许凯的名字,她浑身一颤。
“不关他的事!”
“不关他的事?”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林薇,事到如今,你还在护着他?”
“我没有!”
“你没有?”我一步步逼近她,“那你说,暖暖不是我的,她是谁的?你他妈的给我说啊!”
我彻底失控了。
我抓起茶几上的一个玻璃杯,狠狠地摔在地上。
“啪”的一声脆响,玻璃碎了一地。
暖暖被吓得尖叫起来。
林薇紧紧地抱着女儿,用一种看陌生人的眼神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失望。
“陈阳,你疯了。”
“对!我就是疯了!”我指着自己的心脏,“我是被你们这对狗男女逼疯的!”
“你凭什么这么说我?”她也激动了起来,“就凭一份来路不明的报告吗?我跟你结婚七年,我是什么样的人,你不知道吗?”
“我以前以为我知道,我现在不知道了!”我吼道,“一个能拿自己女儿的身世开玩笑的女人,她能是什么好东西?”
这句话,像一把刀,狠狠地插进了她的心脏。
她的脸色瞬间血色尽失。
她看着我,嘴唇动了动,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良久,她惨笑一声。
“好……好……陈阳,算你狠。”
她放下暖暖,站起身,走到我面前。
“你不是想知道真相吗?”
“我告诉你。”
我盯着她,等着她的下文。
我以为她要坦白,要忏悔。
但她说出的话,却让我再次愣住了。
“我不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
她看着我的眼睛,眼神里没有一丝闪躲,只有无尽的迷茫和痛苦。
“陈阳,我发誓,我这辈子,就只有你一个男人。”
“我没有背叛过你,一次都没有。”
“如果这份报告是真的,那我也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看着她。
看着她那张因为震惊和悲伤而扭曲的脸。
我突然有点动摇了。
她不像是在说谎。
一个女人,如果真的出轨了,被丈夫拿着铁证砸在脸上,反应不该是这样的。
她应该是心虚,是狡辩,是恼羞成怒。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比我还震惊,比我还崩溃。
难道……真的有什么隐情?
可是,白纸黑字的鉴定报告,又怎么解释?
DNA是不会说谎的。
“你觉得我会信吗?”我的声音依旧冰冷,但已经没有了刚才的歇斯底里。
“我不管你信不信。”她深吸一口气,像是做出了什么决定,“陈阳,既然你认定我背叛了你,那我们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我们离婚吧。”
又是离婚。
这次,是她提出来的。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我喘不过气来。
“暖暖怎么办?”我下意识地问。
“暖暖是我生的,她跟我。”她斩钉截铁地说。
“跟你?”我冷笑,“你一个没有工作的家庭主妇,拿什么养活她?”
“这是我的事,不用你管。”她转过身,背对着我,“明天我们就去办手续,这房子是婚前财产,是你的,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女儿。”
说完,她抱起还在抽泣的暖暖,走进了卧室,然后“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我一个人站在狼藉的客厅里,像个被全世界抛弃的傻子。
那天晚上,我没睡。
我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了一夜。
我抽光了家里剩下所有的烟。
天快亮的时候,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要把许凯找出来。
我要当面问问他。
我不管林薇说的是真是假,这件事,许凯绝对脱不了干系。
我翻出手机,找到许凯的电话,拨了过去。
电话响了很久才接通。
“喂?哪位?”许凯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
“是我,陈阳。”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
“哦,陈阳啊,这么早,有事吗?”他的语气听起来很正常。
“有事。”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你现在有空吗?我想跟你见一面。”
“现在?我还在床上呢……要不晚点?”
“不行,就现在。”我的语气不容置喙,“我在你家楼下的咖啡馆等你,半小时内,你必须到。”
说完,我直接挂了电话。
我没换衣服,也没洗漱,顶着一双布满红血絲的眼睛,抓起车钥匙就出了门。
我到咖啡馆的时候,店里还没什么人。
我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点了一杯冰美式。
苦涩的液体滑过喉咙,让我的脑子清醒了一点。
大概二十分钟后,许凯来了。
他穿着一身休闲装,头发有点乱,看起来是匆匆忙忙赶过来的。
“怎么了?这么火急火燎的。”他在我对面坐下,笑着问,“你老婆又跟你吵架了?”
他提到林薇,语气自然得就像在说天气。
我看着他那张英俊的脸,那双和暖暖如出一辙的眼睛,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我把那份打印出来的鉴定报告,推到他面前。
“你看看这个。”
许凯愣了一下,拿起报告。
他看得很快,当他看到最后一页的结论时,他的表情,和林薇如出一辙。
震惊,错愕,难以置信。
“这……这是什么意思?”他抬起头,看着我,一脸茫然,“这报告是假的吧?”
“你觉得是假的?”我盯着他的眼睛,想从里面找到一丝破绽。
“当然是假的!”他把报告拍在桌子上,声音也大了起来,“陈阳,你什么意思?你怀疑我跟林薇?”
“难道我不该怀疑吗?”我冷冷地看着他,“我女儿,不是我亲生的,而她的眼睛,长得跟你一模一样!你让我怎么想?”
许凯被我问得一愣。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反驳,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拿起那份报告,又看了一遍,然后像是想到了什么,脸色突然变了。
“陈阳,你先别激动。”他放下报告,身体前倾,压低了声音,“你跟林薇,是不是……很难才怀上暖暖的?”
我愣住了。
他怎么会知道?
这件事,除了我和林薇,还有双方父母,几乎没有外人知道。
当年我们备孕了两年多,一直没动静。
去医院检查,医生说我有点弱精,林薇输卵管也有点堵塞,自然受孕的概率很低。
我们为此吵过很多次架,甚至一度闹到要离婚。
后来,还是双方父母劝着,我们才决定去做试管婴儿。
那是一段非常痛苦的经历。
林薇每天都要打针,吃药,整个人都胖了一圈,情绪也变得非常不稳定。
而我,除了陪着她,什么也做不了。
好在,最后成功了。
当医生告诉我们胚胎成功着床的时候,我们俩在医院走廊里抱头痛哭。
暖暖的出生,对我们来说,是一个奇迹。
也是我们这段婚姻的救赎。
可是,许凯是怎么知道这些细节的?
“你怎么知道?”我警惕地看着他。
“你别管我怎么知道的。”许凯的表情变得非常严肃,“你告诉我,你们是不是在市妇幼做的试管?”
我心里咯噔一下。
“是……是又怎么样?”
许凯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
他从钱包里拿出一张照片,推到我面前。
照片上是一个看起来只有一两岁的小男孩,笑得很开心,眼睛大大的,鼻梁高高的。
“你看看这个孩子。”许凯说。
我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你看你儿子干什么?”
许凯已经结婚了,比我早两年,他老婆我也认识,他儿子我也见过几次。
“你再仔细看看。”许凯的眼神很奇怪。
我皱着眉,又看了一眼照片。
看着看着,我突然发现了一点不对劲。
这个孩子……
他的眉眼,他的脸型……
怎么……怎么跟我长得有几分相像?
尤其是那个鼻子,那个嘴巴,简直跟我小时候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一个荒谬绝伦的念头,像闪电一样击中了我。
我猛地抬起头,死死地盯着许凯D凯。
“你……你什么意思?”我的声音在发抖。
许凯的脸上露出一丝苦笑。
“我老婆,前段时间也跟我闹。”他说,“她说儿子越长越不像我,反而像……像个陌生人。”
“一开始我以为她产后抑郁,胡思乱想。可她天天闹,闹得我没办法,我就带儿子去做了个亲子鉴定。”
他顿了顿,声音变得干涩。
“结果,跟你一样。”
“儿子不是我亲生的。”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暖暖不是我的。
许凯的儿子不是他的。
暖暖长得像许凯。
许凯的儿子长得像我。
我们都在同一家医院做的试管婴儿。
这些线索串联在一起,指向了一个让我毛骨悚然的可能。
“医院……”我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医院把我们的胚胎搞错了?”
许凯闭上眼睛,痛苦地点了点头。
“除了这个,没有别的解释了。”
我感觉天旋地转。
我扶着桌子,才没有让自己倒下去。
这他妈的是什么狗血电视剧剧情?
这种亿万分之一概率的事情,竟然发生在了我们身上?
“那你……”我看着许凯,艰难地开口,“你打算怎么办?”
“我还能怎么办?”许凯苦笑,“我老婆已经跟我提离婚了,她说她接受不了一个长得像别人的孩子。”
“我还没想好。我……我很爱这个孩子。”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眼圈红了。
我突然理解了他。
我也很爱暖暖。
她是我的命。
就算她不是我亲生的,可那三年的父女情深,是真的。
我陪她学走路,教她说话,给她讲故事……
那些点点滴滴,已经刻进了我的骨血里。
我无法想象没有暖暖的日子。
“林薇……她知道吗?”许凯问。
我摇了摇头。
“我昨天跟她摊牌了,我以为她……我以为是你们……”
我说不下去了。
我感到一阵深深的愧疚。
我伤害了她。
用最恶毒的语言,最残忍的方式。
我把她推下了深渊,而她,从头到尾都是无辜的。
“陈阳。”许凯拍了拍我的肩膀,“这件事,不怪你,也不怪林薇。”
“错的是医院。”
“我们现在要做的,不是互相指责,而是想办法解决问题。”
我抬起头,看着他。
“怎么解决?”
“首先,我们要拿到证据。”许凯说,“我的那份鉴定报告,加上你的这份,再加上我们两个孩子长相的相似度,已经可以构成初步的怀疑了。”
“然后,我们要去找医院。”
“这件事,不能就这么算了。”他的眼神变得坚定,“他们必须给我们一个交代。”
我点了点头。
心里乱成一团麻。
交代?
他们能给什么交代?
把孩子换回来吗?
我看着照片上那个酷似我的小男孩,心里没有一丝为人父的喜悦,只有无尽的陌生和恐慌。
而暖暖……
一想到要把暖暖从我身边带走,交给许凯和他妻子,我的心就像被刀割一样。
我做不到。
我真的做不到。
我和许凯在咖啡馆里坐了很久。
我们商量了很多。
从如何找律师,到如何向医院取证,再到如何面对媒体。
我们像两个并肩作战的战友,暂时放下了彼此之间的尴尬和芥蒂。
临走的时候,许凯说:“陈阳,回去跟林薇好好谈谈吧。”
“她才是这件事里,最无辜,也最受伤的人。”
我回家的路上,心里沉甸甸的。
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林薇。
我该怎么跟她说,对不起,我错怪你了?
我该怎么跟她说,我们的女儿,其实是别人的?而我的亲生儿子,在另一个家庭里,管别人叫爸爸?
这太残忍了。
我把车停在楼下,在车里坐了很久。
直到天黑透了,我才鼓起勇气上了楼。
我打开门,客厅里亮着灯。
林薇坐在沙发上,背影看起来很单薄。
茶几上,放着一个行李箱。
我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她听到开门声,回过头。
她的眼睛又红又肿,显然是哭了一整天。
“你回来了。”她的声音很平静,“离婚协议我放在桌上了,你看一下,没问题的话,明天我们就去民政局。”
我走到她面前,看着她。
“对不起。”我说。
我的声音很轻,但林薇听到了。
她愣了一下,然后自嘲地笑了笑。
“现在说对不起,还有用吗?”
“林薇。”我蹲下身,握住她冰冷的手,“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把我和许凯的谈话,以及我们的推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她。
我每说一句,她的脸色就白一分。
当我说完最后一个字的时候,她的身体已经摇摇欲坠。
“你的意思是……”她看着我,眼神空洞得可怕,“暖暖……暖暖不是我们的孩子?”
“是。”我艰难地点了点头。
“那……那我们的孩子呢?”
“在许凯家。”
林薇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滚落下来。
她没有哭出声,就那样无声地流着泪,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
我心疼得无以复加,伸手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
“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我一遍遍地在她耳边道歉。
她在我怀里,身体抖得厉害。
过了很久很久,她才发出一点声音。
那是一种压抑到极致的,像小兽一样的呜咽。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她捶打着我的胸口,力气不大,却像一记记重锤,砸在我的心上。
“陈阳,你告诉我,这不是真的……你告诉我,你在骗我……”
我抱着她,任由她发泄。
我知道,这件事对她的打击,比对我的更大。
她十月怀胎,经历了那么多痛苦,才生下暖暖。
她为了暖暖,放弃了自己的事业和人生。
暖暖是她的全部。
现在,却有人告诉她,这一切,都是一个巨大的错误。
那天晚上,我们俩谁也没睡。
我们抱在一起,哭了一整晚。
我们哭我们失去的亲生骨肉,哭我们错付了三年的感情,哭我们被命运开的这个天大的玩笑。
第二天,我和林薇,还有许凯,一起去了我们当年做试管的那家医院。
我们没有直接去闹,而是通过律师,正式向院方提出了交涉。
院方的态度,一开始是傲慢的,推诿的。
他们说,他们的流程绝对没有问题,不可能出现这种错误。
他们甚至暗示,是我们自己的私生活有问题。
我当场就想动手。
被律师死死拉住了。
律师告诉我们,这种事情,只能走法律程序。
于是,我们向法院提起了诉讼。
我们要求医院,公开当年的所有档案记录,并且,对我和许凯的儿子,以及许凯和暖暖,进行第二次亲子鉴定。
这个过程,是漫长而煎熬的。
媒体也闻风而动。
“医院抱错娃”的现代版故事,很快就成了本地的头条新闻。
我和林薇,许凯和他妻子,都被推到了风口浪尖。
我们走在路上,都会被人指指点点。
网上的评论,更是说什么的都有。
有人同情我们,骂医院没有良心。
也有人说我们是炒作,是为了骗取高额赔偿。
更有人,用最恶毒的语言,攻击林薇和许凯的妻子,说她们不检点。
那段时间,林薇的精神状态非常差。
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吃不喝,整夜整夜地哭。
她不敢出门,不敢看手机。
她甚至不敢见暖暖。
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那个她爱了三年,却没有血缘关系的孩子。
我只能请我妈过来帮忙照顾暖暖。
我妈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后,抱着我哭了一场。
然后,她什么也没说,默默地承担起了家里所有的家务,照顾着我们一家老小的生活。
我第一次觉得,我妈其实也没那么讨厌。
许凯的妻子,在巨大的压力下,最终还是选择了离婚。
她带走了他们所有的夫妻共同财产,把那个酷似我的男孩,留给了许凯。
许凯一夜之间,白了半边头发。
他给我打电话,声音里是无尽的疲惫。
“陈阳,我撑不住了。”
“撑不住也要撑。”我跟他说,“为了孩子。”
我不知道我是在安慰他,还是在安慰我自己。
官司打了一年。
在法院的强制要求下,医院终于交出了当年的档案。
同时,法院委托了另一家更权威的机构,进行了第二次鉴定。
结果,和我们预想的一样。
暖暖,确实是许凯和她前妻的生物学女儿。
而许凯抚养的那个男孩,小名叫安安的,确实是我和林薇的亲生儿子。
结论出来的那天,医院的院长,带着一群人,亲自到我们家,鞠躬道歉。
他们提出了一个赔偿方案。
一笔天文数字。
我看着他们那副虚伪的嘴脸,只觉得恶心。
钱?
钱能买回我们失去的三年吗?
钱能抚平我们内心的创伤吗?
我没有接受他们的赔偿。
我只要他们,受到应有的惩罚。
最终,法院判决,医院赔偿我们两个家庭巨额的精神损失费,当年的相关责任人,全部被追究了刑事责任。
事情,似乎尘埃落定了。
但对我们来说,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孩子怎么办?
换回来吗?
这是摆在我们面前,最现实,也最残忍的问题。
我和林薇,许凯,我们四个人,坐在一起,谈了很久。
林薇看着许凯手机里,安安的照片,眼泪就没停过。
那是她的亲生儿子。
她却从未抱过他一天。
而许凯,看着我身边,怯生生地拉着我衣角的暖暖,眼神复杂。
那是他的亲生女儿。
他却只能以“叔叔”的身份,出现在她的生命里。
“换回来吧。”许凯最先开口,声音沙哑,“孩子应该回到自己亲生父母身边。”
我的心,猛地一揪。
林薇也抬起头,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挣扎。
我知道,从理智上来说,这是最好的选择。
血缘,是无法割舍的。
可是,情感上呢?
我低头,看着暖暖。
她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小手抓得我更紧了。
她仰着小脸,看着我,黑葡萄一样的大眼睛里,充满了不安。
“爸爸。”她小声地叫我。
这一声“爸爸”,叫得我心都碎了。
我怎么舍得?
我怎么能告诉她,我不是你爸爸,你真正的爸爸是那个许凯叔叔?
我怎么能把她从我身边推开,送到一个对她来说,完全陌生的家庭里?
我做不到。
“我不换。”我开口,声音坚定,“暖暖是我的女儿,以前是,现在是,以后也是。”
林薇和许凯都愣住了。
“陈阳,你……”林薇想说什么。
我打断了她。
“林薇,我知道你想儿子。我也想。”我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但是暖暖呢?暖暖怎么办?她已经三岁了,她懂事了。她只认我们是爸爸妈妈。我们突然把她送走,告诉她我们不是她的父母,这对她来说,是多大的伤害?你想过吗?”
林薇沉默了。
“许凯。”我又看向许凯,“安安也一样。他只认你是爸爸。你把他送到我们家,他会习惯吗?他会快乐吗?”
许凯也沉默了。
“我知道,这对我们四个大人来说,很痛苦。”我说,“但是,孩子是无辜的。我们不能因为大人的错误,再给他们造成第二次伤害。”
“我的建议是,维持现状。”
“暖暖,还是我们的女儿。安安,还是你的儿子。”
“我们两家,可以像亲戚一样走动。我们可以做孩子的干爹干妈。我们可以参与他们每一个成长阶段,不错过他们的任何一个瞬间。”
“但爸爸妈妈,只能有一个。”
“就是现在陪在他们身边的,我们。”
我说完,客厅里一片死寂。
林薇和许凯都在低头沉思。
我知道,我的这个提议,很自私。
尤其对林薇来说。
她要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亲生儿子,管别人叫爸爸。
这是一种凌迟。
过了很久,林薇抬起头,擦干了眼泪。
她走到暖暖面前,蹲下身,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
“暖暖,妈妈爱你。”
然后,她站起身,看着我,点了点头。
“好,就按你说的办。”
许凯也站了起来,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林薇怀里的暖暖,脸上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好。”
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
生活,还要继续。
我和林薇,搬了家。
离开了那个充满了我们争吵和眼泪的房子。
我们用医院的赔偿款,买了一个带院子的新家。
林薇没有再做全职太太。
她重新找了工作,回到了她熟悉的设计领域。
她说,她要做回那个自信的,闪闪发光的林薇。
我们的关系,没有回到过去。
也回不去了。
那道裂痕,永远都在。
我们不再像以前那样,为了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争吵。
我们变得客气,变得小心翼翼。
我们像两个小心翼翼维护着一个易碎品的人,努力地维持着这个家的完整。
为了暖暖。
我们也经常去看安安。
林薇每次去,都会给安安买很多玩具和衣服。
她会抱着安安,给他讲故事,喂他吃饭。
她看着安安的眼神,充满了母性的光辉和无法言说的痛苦。
而我,看着那个跟我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小男孩,心里也是百感交集。
他很怕生,不怎么让我抱。
他只会怯生生地叫我“陈叔叔”。
许凯也经常来看暖暖。
他会陪暖暖搭积木,玩游戏。
暖暖很喜欢他,因为他总能变着法子逗她开心。
她会抱着许凯的脖子,甜甜地叫他“凯叔叔”。
每次看到这一幕,我的心里,都会泛起一丝酸涩。
我知道,许凯心里也一样。
我们就这样,以一种奇怪的方式,维系着两个家庭的平衡。
我们四个大人,心里都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密和一份无法言说的痛苦。
但我们在孩子面前,都默契地选择了微笑。
日子一天天过去。
暖暖上了幼儿园。
她很聪明,也很懂事。
有一天,她从幼儿园回来,突然问我:
“爸爸,我是你亲生的吗?”
我的心,猛地一沉。
“为什么这么问?”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
“我们班的小胖说,我长得不像你,也不像妈妈,说我是垃圾桶里捡来的。”暖暖说着,眼圈就红了。
我把她抱到腿上,看着她的眼睛。
那双酷似许凯的眼睛。
我曾经那么厌恶,那么恐惧的眼睛。
可现在,我看着这双眼睛,心里只有无尽的爱怜。
我摸着她的头,认真地,一字一句地告诉她:
“暖暖,‘亲生’这个词,不只是说长得像不像。”
“它代表的是陪伴,是爱,是责任。”
“爸爸从你还在妈妈肚子里的时候,就盼着你出生。”
“你出生后,爸爸给你换第一块尿布,喂你喝第一口奶。”
“爸爸教你走路,教你说话。”
“你生病的时候,爸爸抱着你,一整夜都不敢睡。”
“你第一次叫爸爸,爸爸高兴得哭了。”
“这些,都是真的。这些,比任何东西都更能证明,你就是爸爸的亲女儿。”
“至于长得像谁,那重要吗?”
“你就是你,是这个世界上,独一无二的暖暖。”
“是爸爸妈妈最爱的小宝贝。”
暖暖似懂非懂地看着我。
她伸出小手,摸了摸我的脸。
“爸爸,你别难过。”
“我以后不问了。”
“我就是你的女儿。”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流了下来。
我紧紧地抱着她,像是抱着全世界最珍贵的宝藏。
那一刻,我终于明白。
血缘,或许是起点。
但爱和陪伴,才是永恒的归宿。
我或许不是暖暖生物学上的父亲。
但我,永远是她的爸爸。
这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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