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车府的夜,静得能听见烛花爆裂的轻响。赵高伏在案前抄录《焚书令》,狼毫笔在竹简上划过,留下墨色的痕迹,像一道道无形的枷锁。烛火被穿堂风卷得摇曳,三次明灭,仿佛在提醒他身处的困境——案头摊开的竹简上,“非秦记皆烧之”的字样刺眼,而白天胡亥在他脸上画的“囚”字,虽已洗净,却像刻进了皮肤里,让他想起自己如今的处境:困在权力牢笼里的囚徒,既是驯兽者,也是被驯服的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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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抬头望向窗外,甘泉宫方向隐约传来梧桐叶飘落的声响,混着胡亥的嬉闹声,像一把钝刀,轻轻割着他的神经。嬴政那个曾与他有相似伤痕的帝王,此刻或许也在咸阳宫的案前批阅奏章,可他是否也会在某个瞬间察觉,自己不过是另一种囚徒——被权力、被欲望、被大秦的律法,牢牢困住?
赵高跟着程邈踏入甘泉宫时,梧桐叶正簌簌落在殿阶上,像铺了一层碎金。殿内的景象却让他眼底闪过一丝冷意:十岁的胡亥骑在一个宦者脖子上,宦者的脊背佝偻得像只虾,每走一步都微微颤抖,眼角还挂着未干的泪痕——赵高认得他,是隐宫旧人,当年曾在雪夜里偷偷给过他半块黑饼,也曾目睹过他在墙角偷学剑招。
“老虎来啦!吃你脑袋!”胡亥尖声笑着,手里的竹剑重重敲在宦者头上,发出“咚”的闷响。宦者疼得龇牙咧嘴,却不敢出声,只能强装笑脸。周围的宫女们纷纷赔笑着鼓掌,声音里满是谄媚,唯有赵高站在原地,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的剑茧——那是隐宫十年练剑留下的印记,也是他看懂这“嬉闹”背后残酷的钥匙。
“公子,中车府令程大人带新老师来了。”侍女轻声提醒,试图让胡亥停下。
可胡亥像是没听见,反而举起竹剑,“刷”地朝赵高劈来。竹剑带着风声擦过耳畔,赵高侧身避开的瞬间,看见胡亥拍手大笑,眼里满是顽童的得意:“好快的身手!你叫什么?”
“赵高。”他躬身行礼,声音平静,却刻意露出袖口的剑茧——那是他给胡亥的第一个“信号”:我不是只会读律法的老学究,我能陪你玩,也能教你“厉害的东西”。
“赵——高——”胡亥拖长声音,忽然捡起脚边的皮球,狠狠朝赵高砸来。皮球正中额头,滚落尘埃,程邈正要呵斥,赵高却已经笑着捡起球,轻轻抛还给胡亥:“公子脚力惊人,若练蹴鞠,将来定能成为国手。”他话锋一转,目光落在胡亥手中的竹剑上,“不过蹴鞠需脚法,学剑需心法,公子可愿试试?”
胡亥的眼睛瞬间亮了,咧嘴笑出两颗虎牙:“你不像那些老学究,好玩!以后你陪我玩!”
程邈在一旁皱眉,低声提醒:“公子,赵大人是来教您律法的......”
“律法?”胡亥撇嘴,把竹剑扔在地上,一脸嫌弃,“父皇让我背《仓颉篇》,枯燥死了!你会玩‘逐鹿棋’吗?会驯鹰吗?”
赵高缓缓跪下,从袖中取出一个木雕小鹿——鹿身被精心刻上《盗律》条文,笔画浅而清晰,刚好能让胡亥看清。“小人会玩‘律法棋’,每走一步,需答一条律法,输者要挨板子。”他顿了顿,故意加重语气,“不过公子若赢了,可免臣一板;臣若赢了,公子需背一条律法。”
“有趣!来!”胡亥立刻拉着赵高坐在棋盘旁,眼神里的灼热让赵高心中一动——那眼神,与嬴政看见锋利刀刃时的贪婪竟有几分相似,只是前者是顽童对“新奇游戏”的渴望,后者是帝王对“掌控权力”的执念。
暮色渐渐浸透甘泉宫,烛火在棋盘上投下晃动的光影。胡亥已经输了三局,额头上沁出细汗,脸颊因为着急而泛红。“这局不算!”他突然抓起棋子,狠狠摔在棋盘上,“你说‘盗百钱黥面’,可上次我看见父皇的宠臣偷了玉璧,也没受罚!”
赵高心中警铃大作——胡亥看似在耍赖,实则是在质疑“律法的公平”,这是他植入“权力认知”的最佳时机。他面上不动声色,指尖轻轻划过棋盘上的“刑”字:“那是陛下特许,此乃‘法外之恩’,不可常例。”他故意把“陛下”二字咬得极重,又指着“刑”字的结构,“公子看,这个字左边是刀,右边是开,意为以刀开罪。但刀在谁手里,决定了罪落谁身——陛下手里有‘刀’,所以能决定谁受罚,谁免罪。”
胡亥烦躁地挥挥手,显然没完全听懂,却突然喊:“来人,给本公子画脸!”
宫女们捧着颜料上前,胡亥却一把抢过画笔,踮起脚在赵高脸上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囚”字。红色的颜料顺着脸颊往下淌,程邈正要阻止,赵高却抬手拦住,反而笑着问胡亥:“公子画的是‘囚’字,意为有罪之人。公子可知道,如何让有罪之人不敢再犯?”
“砍头!”胡亥兴奋地拍手,眼里满是孩童对“暴力”的懵懂好奇。
“不,是让他们害怕。”赵高抓起胡亥的手,用指尖在棋盘上写下“畏”字,笔画粗重,刚好能让胡亥看清,“当他们看见别人受刑时,就会害怕,这叫‘杀一儆百’。”他忽然压低声音,凑近胡亥耳边,“就像陛下杀了成蟜公子,其他公子就不敢谋反了——因为他们怕了。”
胡亥似懂非懂地点头,小脸上满是困惑,却很快被新的玩闹欲望取代,指着赵高脸上的“囚”字笑:“你现在像个犯人!”
赵高拿起铜镜,让胡亥看着镜中的自己:“公子看,这‘囚’字去掉框,是个‘人’字。若没有律法的框,人就成了囚——但框在谁手里,人就成了谁的囚。”他故意将“谁”字咬得极重,目光紧紧盯着胡亥的眼睛,试图让他明白:权力的本质,就是掌控“框”的人,掌控别人的命运。可胡亥只是眨了眨眼,又跑去抢宫女手里的颜料,显然没把这句话放在心上。
程邈在旁看得心惊,后背渗出冷汗——他终于明白嬴政为何选赵高:这个年轻人太懂如何“驯化”顽童,他把冰冷的律法变成游戏,把残酷的权力规则变成“悄悄话”,在胡亥不知不觉间,就把权力的种子埋进了他心里。
夜深了,中车府的书房里,赵高还在抄录《焚书令》。烛火又一次被风吹灭,他摸着黑点燃火折子,看着竹简上“焚书”二字,忽然想起白天胡亥画的“囚”字——自己如今不正是这样?看似离权力核心越来越近,实则被困在嬴政的棋局里,连抄录的每一个字,都在替别人完成“思想的囚禁”。
“吱呀”一声,程邈推门而入,手里拿着一枚狼首箭镞,铜制的箭镞在烛光下泛着冷光。“你不该对陛下说那番话。”他叹了口气,指的是白天赵高劝谏嬴政“焚书恐失民心”的事。
“大人觉得,小人说错了?”赵高放下笔,目光平静地看着程邈。
“你没错,”程邈走到案前,盯着他脸上尚未洗净的颜料痕迹,“但陛下需要的不是对错,是顺从。”他把狼首箭镞放在赵高面前,“蒙恬将军送的,你且收着——陛下让我转交,是提醒你,别忘了自己的位置。”
赵高拿起箭镞,金属的凉意透过指尖渗入手心,让他想起猎场上嬴政的眼神——那不是欣赏,是审视,像猎人看着自己训练的猎犬,既满意它的凶猛,又警惕它的野心。“大人,”他轻声问,“陛下为何重用小人?”
程邈望着窗外的月亮,月光洒在地上,像一层薄霜:“因为你像一把刀,既能刻字,也能杀人。陛下需要这样的刀,来斩除异己,来掌控朝堂。”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了几分,“更因为你的伤痕——你在隐宫的苦,你对权力的渴望,让他想起自己当年在赵国做质子的日子。但记住,帝王的过去,从来不是用来怜悯的,是用来驾驭的。”
赵高拿起铜镜,看着镜中的自己:脸上的“囚”字颜料还在,手里握着蒙恬的狼首箭镞,像一幅荒诞的画。他终于明白,在嬴政眼中,他不过是又一个“商鞅”或“李斯”——有用时,委以重任;没用时,便可弃之如敝履。
而他与嬴政,就像双生镜像:一个在明处握剑,用暴力统一天下,却被权力的欲望困住;一个在暗处执刀,用律法谋求上位,却被复仇的执念束缚。他们共同编织着大秦的权力之网,也共同困在这张网里,谁也逃不出去。
窗外,甘泉宫方向还传来胡亥的笑声,夹杂着宫女们的尖叫,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夜晚的宁静。赵高摸出胡亥白天给的彩绘棋子,棋子上画着歪歪扭扭的“赵”字,在烛光下格外刺目。他忽然轻笑,从案头拿起小刀,在棋子背面刻上“秦”字——刀痕与胡亥的笔迹交错,形成一个模糊的符号,像“赵”,像“秦”,更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
“信与畏,刀与笔,赵与秦。”他喃喃自语,指尖摩挲着棋子上的刻痕,“终究是陛下手中的棋子罢了——但棋子也有自己的走法。”
渭水在远处奔腾,倒映着漫天星斗,像撒了一把碎银。赵高提起笔,在《焚书令》末尾落下自己的名字,墨痕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浓重——他知道,从今天起,他不再是那个在隐宫偷学剑招的少年,而是始皇帝手中的刀,是胡亥眼中的玩物,是自己命运的囚徒。
但这囚徒,终将用这把刀,在嬴政的棋盘上,刻出属于自己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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