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滚动播报
(来源:上观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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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2025年11月1日,上午,突然在微信朋友圈看到一篇文章,标题是《锺叔河:我已失语,只能笔谈》。我心里“咯噔”一下,赶紧点开,快速看下去。果然,文章开篇就说:“锺叔河先生的《蛛窗述闻》全新校点注释本在2025年1月出版了。但再次见到他老人家,却再也听不到他幽默睿智的谈吐,而只能与锺老笔谈了。”从文章中得知,2024年9月25日,锺老就突然不能说话了。看了文章,我心里很难过。我想到2024年4月8日,我曾经拜访过锺叔河先生。那是我第一次拜访锺老,他兴致极高,畅谈了两个小时,挡都挡不住。没想到不到半年时间,他就失语了!
那次拜访,锺老谈了很多。事后我曾想过要写一篇文章,但因为老人的口音很重,语速又快,中风后口齿又不太清楚,当时就听得半明不白;加之又没有录音,之后更无从整理谈话内容。写文章最忌讳的就是含含糊糊,语焉不详。因为这个缘故,我后来放弃了。
但是看到这篇文章后,我又想起往事。我想到,那毕竟是一次难得的拜访,而且先生当时还能说话,又跟我谈了那么久,内容那么丰富。我哪怕只记一个大概印象,也是存一份珍贵的记忆啊。
于是便有了这篇小文。
【二】
2024年4月8日,我利用去长沙公干的机会,拜访了著名学者、出版家锺叔河先生。
拜访锺老,完全是临时起意的。4月7日下午,我在赴长沙的高铁上,不知怎么忽然想起锺老。想起锺老,我觉得很惭愧,这么多年来,我来过长沙不知道多少次了,居然没有拜访过他老人家,没有当面对他老人家说过一声“谢谢”,太不应该了!
此话怎讲?
原来,我与锺老有过一段特殊的文字因缘。
1988年,我还在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读书的时候,曾经在《光明日报》发表过一篇谈论《知堂书话》的文章,题目是《温和的第三种意义》。此前,《光明日报》已经就《知堂书话》一书发表过两位年轻学者的文章,有点争鸣的意思。《知堂书话》我是认真看过的,读了两位青年学者的文章,我也有话要说,于是便写了上述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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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堂书话》是锺叔河先生编选的。20世纪80年代,锺叔河以策划出版《走向世界》丛书而闻名出版界、史学界。在担任岳麓书社总编辑期间,他又以过人的胆识编辑出版了《曾国藩全集》,并首倡重印了周作人的著作,成为当年一个很重要的文化现象,其中尤以《知堂书话》影响更大。我对周作人的作品特别喜爱,当时能买到的周作人著作,我全部买来了,反复阅读,决心进行研究。所以当《光明日报》发表了前两篇文章后,我很快也写了一篇投过去,并很快在《光明日报》“图书评论”专刊头条发表。这一组文章在知识界产生了一定影响。那时,我并不认识锺叔河先生,大概是通过《光明日报》的编辑老师找到了锺先生的联系地址。于是,我写了一封短信,连同刊有拙文的报纸一起寄给了锺先生。
让我没想到的是,锺叔河先生很快就给我回了信,而且写得很长。原来,锺先生已经看过我的文章了;但他没想到作者竟然是一位年轻的在校大学生。他在信中谈了对文学批评与研究的一些看法,对拙文实事求是的批评态度多有鼓励。从回信中我得知,锺先生已经离开了岳麓书社总编辑的岗位。我能感觉得到,那并不是他所情愿的。
锺先生的来信对我鼓励很大,这段文字之交成为我珍贵的回忆。此后,我非常留意锺叔河先生的作品,我很喜欢《念楼学短》里那些短小精悍又回味隽永的文字。说来也怪,喜欢归喜欢,我却从来没有想过要与他老人家见一面。这大概是由我被动的性格决定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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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这次,我却突然起了见面的念头,而且越来越强烈。大概是因为,我听说先生的身体不太好,已经瘫痪在床。我迫切地想见到先生,当面对他道一声“谢谢”,感谢先生当年为我们编辑出版的好书,感谢先生当年对我的鼓励。我怕错过了这次机会,就再也没有机会了,那该是多大的遗憾!
【三】
此念一起,我当即与湖南方面的朋友联系,询问有无办法帮我联系到锺老。谁知问了几个人都没办法。想想也是,锺先生年事已高,身体又不好,一般人是不敢打扰他的。最后,我想到锺老的一个忘年交,一位很有才华的青年作家,锺老对他很欣赏。他答应帮我联系一下。经过一夜的漫长等待,一直到第二天10:00过了,这位青年作家终于回复,让我在15:30—16:00之间去锺老家。
我欣喜若狂,上午处理完公务,中午请朋友帮我准备了两盒好点的茶叶,并约上我的同事、青年作家陈帅,《湖南文学》杂志编辑、青年作家刘威,下午一起去拜访锺叔河先生。刘威正在编辑锺老的一篇文章,正想把文章的校样送请锺老过目呢。我们于14:30出发,15:00到达锺老所住的小区。由于离预定的时间还有半个小时,我们怕打扰老人休息,就在院子里等待。这个小区很逼窄,楼房已经很老旧了,估计早先是湖南省新闻出版局或出版社的宿舍。想来锺老在这里已经住了很多年了。
到了15:30,我们先给锺老家里打了个电话,是一位女士接的电话,让我们上去。考虑到老人家身体不好,我们事先约定了,在锺老家停留时间不要超过一个小时,礼节性问候、看望一下就可以了,不要让老人家累着。按照朋友微信提示,我们来到一座很高的楼下,坐电梯到二十楼,出电梯向左转,尽头的一户,门上有一个写有“念楼”二字的牌子,这就是锺老寓所了。按响门铃,一位阿姨开了门让我们进去。进门处放置着口罩,让我们自取戴上,然后引领我们往里走。我现在对屋里的格局、陈设已经毫无印象了,只记得触眼所及都是书架,书架上满满地都是书。阿姨把我们领进一间屋子,屋里有一张大床,锺老就半躺在这张床上。床的前面有一个书架,架上放满了书籍。这应该就是锺老的卧室兼工作室了。
见到我们,锺老很高兴,大声地跟我们打招呼,和我们握手。我注意到,锺老面色红润,中气十足,手指修长。虽然是第一次见面,但我早就见过锺老的照片,所以并无陌生之感。之前我就听说,几年前锺老中了一次风,这几年一直瘫痪在床。尽管行动不便,但锺老一直坚持读书写作。他的面前放了一张小桌板,桌板上有纸笔,平时他就在这张小桌板上写作。阿姨帮着锺老坐起来,后面用枕头垫在床头,然后坐在床边照顾他;我们围坐在床边,跟锺老聊天。我作了自我介绍,然后说明了来意。我提起我的那篇文章,提起当年锺老给我写的信,表示今天来看锺老,就是想当面表达感激之情。我说到这儿,锺老示意阿姨从书架上取下一本厚厚的书,他接过去,很熟练地翻到某一页,打开,递给我。我一看,天哪!这不正是我的文章吗?——“《温和的第三种意义:再谈〈知堂书话〉》徐可”。我简直惊呆了。一篇36年前的小文章,锺老居然还记得,而且记得这么清楚,这得多好的记性啊!我留意了一下,从418页一直到420页是我的文章,文章的末尾注明:“(一九八八年十月十八日《光明日报》)”。我看了一下封面,书名是《众说钟叔河》,张中行、朱正等著,梁由之、王平合编。这本书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两位编者我也不认识。在写这篇文章时,我特意上网搜了一下,才知道这本书是2015年4月由华夏出版社、天地出版社共同出版的。书中收录了钱锺书、杨绛、张中行、黄裳、朱正等文化界名人关于锺叔河先生及其出版成就、创作成果的文章,当年影响很大。我跟锺老没有过交往,不知道他是记性本就这么好,还是对这篇文章格外重视。不管怎么样,我都很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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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这篇文章,锺老谈起了周作人的文章,他对周作人的散文特别是书话极为欣赏;又谈到鲁迅与周作人兄弟失和,提出了一些颇有新见的看法。周氏兄弟失和事,是现代文学史上的一桩“悬案”,迄今尚无定论。锺老所言,虽为一家之言,我听了也很受启发。
从这开始,锺老打开了话匣子。锺老的健谈真是让我大开眼界,他一个人承包了话语权。我除了开始说了一段比较完整的话以外,后面只能偶尔插空问一个问题了。他讲起自己年轻时的经历。1949年8月,还不满18岁的锺叔河报考了长沙的“新闻干部训练班”,不久就被新创刊的《新湖南报》(今《湖南日报》)录用,从此成为一名编辑、记者。后来,他曾经几次“该死”而没死,一直活到现在。他的哥哥、姐姐也很长寿,哥哥活到99岁,姐姐活到97岁,而他今年也95岁(虚岁)了!
【四】
话题一转,锺老又讲到自己编辑生涯中的一些趣事,讲到现代文学史上的人和事,一个话题接着一个话题,滔滔不绝,几乎不容他人插话。锺老口音很重,遇有我们听不懂的地方,他就会在纸上写下来。我们一方面听得津津有味,舍不得打断;一方面又怕锺老讲话过多累着,一次次想中断交谈。可锺老完全掌控着话语权,我们拦都拦不住。眼看着下午五点都过了,老人已经连续讲了快两个小时了。我想,不能由着老人家讲下去了,万一累着了我们的罪过可大了。于是,瞅个老人暂时停顿的机会,刘威拿出校样,请先生过目。从2024年起,《湖南文学》改版后开设“回眸”专栏,即将出版的第5期就是锺老的专栏,包括锺老的《念楼随笔几则》,《念楼学短合集 五人序》,还有三个人记述与锺老交往往事、阅读锺老作品体会的文章。等先生看完校样,我们赶紧起身告辞。老人显然意犹未尽,但是也只好作罢,依依不舍地目送我们告别、离开。我出门时一回头,看到老人还依恋地看着我们,那眼神真的让人不忍心离开。走出锺老家,我们才意识到,我们听得太入神了,居然既没录音,也没照相,真是太遗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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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天夜光杯·纪实版面
这里还要补充一句:拜访锺老,其实我还有一个目的:请锺老为我即将出版的新书题写书名。但是看到锺老写字非常困难,我不忍心开口了。事后又是我那位年轻朋友跟锺老说了,锺老欣然为我题写:“既见君子 叔河题耑”。字是用毛笔写的,写在一张花笺纸上,并钤有白文篆刻“锺叔河印”,极尽雅致。我能够想象,锺老为了写这几个字,克服了多么巨大的困难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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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对于锺老来说,我们不过是他无数的崇拜者之一,我们的拜访也没有特别的意义。但是对我而言,我终于可以当面向锺老表达了感激之情,又聆听了锺老的教诲,这是终生难忘的记忆。特别是现在,锺老已经失语了,相比而言,我们多么幸运,能够听到锺老长达两个小时的教诲。正所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不记得是谁说过这样一句话,大意是:对于那些文化大家,我们哪怕只是见上一面,也是有福了。是的,尽管我已无法详述锺老给我们讲述的那些内容,但其精髓已经融入我的血液;尤其在他的讲述中自然流露出的家国情怀,更是极其宝贵的精神财富。我衷心祝愿锺老能够健康地多活几年,能够少受病痛的折磨。这是天下读书人的共同心愿,也是天下读书人的幸运。
(2025年11月6日,北京壹默斋)
原标题:《纪实 | 徐可:长沙访锺老叔河先生》
栏目编辑:华心怡 文字编辑:刘芳 史佳林
来源:作者:徐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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