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酿醋的女人:一项关于吕梁山陈醋的田野调查|三明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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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高玲

编辑|李梓新

我的家乡合县,位于山西省西北端与陕西省交界的地方,三面环山,西边一条黄河与陕西相望,县境有八座大山,六条河,三道川,山河交错,梁峁起伏,沟壑纵横。隔壁县城一条河流朝着合县川流不息,人们给这条河起名叫蔚河,它穿过整个县城,最后汇入黄河。

我家就住在河边上的一个村子里。村里的人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尤其是那些女性。她们几乎什么都干。下地种庄稼,施肥,收秋、喂牲口,挑水,酿醋。一年四季,活接着活,没有尽头。男人们从地里回来可以坐下抽烟、等饭吃,而她们,从田地回来后,还要点火做饭、照顾老人和孩子。她们的生活就像那条不停流动的蔚河,从来没有停歇的片刻。我就是在这样一个环境里长大,这些勤劳、坚韧的女性对我的影响很大,我觉得我身上很多的特质是她们带给我的,后来我离开那个村子外出读书,上大学,读硕士,博士,留在大学任教。可无论走得多远,那些女性的身影总在我脑海中浮现,她们布满裂纹的手,她们任劳任怨,却从不被看见。我常常想,她们现在还好吗?那些肩负起整个家庭重任的女性,她们的生活是否仍在围着那一堆干不完的活旋转?

开始,我只是想知道她们的近况。我重新回到吕梁山,拜访那些熟悉的村落。一个契机让我开始关注女性匠人,重返吕梁山是我女儿圆圆陪伴我去的,她是一个格外敏感的孩子,内心细腻,在学校里,如果老师责骂别的孩子,她也会偷偷掉泪。这种过度的共情,让她在三年级结束时,拒绝再去学校。我尊重了她的决定。于是,她踏上了一条“自由求学”的路。我知道在这个社会里,我们很多人早已习惯于被同化。但圆圆的敏感让她拒绝同化。拒绝之后社会并没有为这样的孩子预备一条清晰的道路。

作为母亲,我开始深思:我能为她做些什么?我忽然想到:圆圆未来的生活,是否也能从一门独特的技艺开始?我希望她能通过这样一个体验,去理解人与人,人与自然的关系。另外,也有一些朋友说现在吃不到有纯正味儿的醋,味道都很冲,于是,作为山西人,在朋友的建议下,我们就开启了老陈醋项目,也开始关注那些女性酿造匠人。

我和圆圆开始了老陈醋田野调查,去拜访那些女性匠人,听她们的成长故事,看那些女性酿造匠人们的技艺。

1

圆圆问我:“妈妈,你们小时候吃的醋是什么味道的?是用什么做成的?”她的提问让我愣了一下。记忆被轻轻拨开,那股浓烈的酸香仿佛又飘回鼻尖。我常常想起童年时的街巷口,那个扯着嗓门吆喝的卖醋郎——肩挑木桶,步伐稳重,声音清亮。我想,他挑着的一定是用粮食慢慢酿成、经岁月陈放的真醋。那味道该是自然、纯粹、温润入心的。童年的记忆,总是自带一层滤镜,让一切都那么真实、又那么善意。然而,这几个月的田野调查,让我心里渐渐生出一个念头——我想知道,那坛印刻在许多人记忆中的“老陈醋”,究竟是怎样酿出来的?它的味道、它的工艺、它背后的生活逻辑,都经历了怎样的变迁?带着这样的好奇与疑问,我们开启了在合县的田野调查,我希望在那里,追寻那一段属于醋的乡村记忆。

酿造,制曲是第一位的,也是非常有讲究的,在入伏之后,合适的气候,妇女们会将磨好的豌豆,大麦用水和在一起,捏成饼状,捏的力度一定要合适,太紧会裂,太松会霉,将捏好的大曲用南瓜叶子包好埋入米糠中让它们发酵,几天之后,等它完全干燥就可以取出来,等待冬天的到来。农村人酿醋,一般会选择冬季,因为这个时候大家都闲下来,没有农活了,但是她们是不会浪费自己的一丁点儿时间,这时开始酿醋,酿醋说起来简单,但是很费力,因为酿醋,温度是一个重要因素,她们要不断的抱着沉重的醋坛子转移,让它有合适的酿造温度。

桑内特在《匠人》中写道:“匠人最珍贵的品质,就是为了把事情做好而把事情做好的愿望。”我在这些女性身上看见了这种与身俱来的匠心,让她们把事情做到最好,她们通过重复而艰辛的劳动,与土地、粮食、时间建立起一种稳定而隐秘的关系。

我和圆圆走进她们的酿造醋坊,看微生物如何一点点唤醒粮食的酸香,我讲给圆圆听发酵的原理,让她明白科学与生活并非对立,我们一起认真地记录温度、湿度与气味的变化,就像在观察一场缓慢的化学反应。

在这个过程中,我意外发现圆圆对观察和记录有着天生的敏感。她总是拿着相机四处拍照,捕捉那些我容易忽略的细节。她拍到过站在醋缸边的小鸟,轻巧地啄着刚翻出的醋醅。她兴奋地跑过来对我说:“妈妈,你看!这些小鸟在吃醋醅,它们那么爱吃,半天都不走,说明这醋醅肯定是纯粮食的!”那一刻,我被她的细致与童心打动。原来,连小鸟都在见证这份朴实的纯真味道。圆圆的味觉也很灵敏。我将作坊里奶奶们酿的醋和超市买的醋分别倒在两个杯子里,让她盲品。她轻轻闻了闻,又小心抿了一口,立刻分辨出来:“超市的醋一闻就有点刺鼻,喝下去嗓子有些涩;奶奶们的醋很温和,喝完喉咙是舒服的。”

我忽然觉得酿醋与养育,何其相似。他们都需要漫长的等待、耐心的守望,不能急于求成,而是依赖土地、微生物、时间和人共同参与。醋的酸来自大自然漫长的转化,而孩子的成长,也是来自生活漫长的发酵。

桑内特说,真正的匠人之所以值得尊敬,不是因为他们“制作”了什么,而是因为他们“守住”了人与世界的连接。在这些女性的生活里,酿醋不仅是她们的一个手艺,更是她们让生活在持续的劳动中获得秩序,也让自我在琐碎的日常中获得尊严的一种方式。她们用双手维系着家庭的运转,也维系着与土地、时间、味道的关系。正如我在田野中采访的那些酿醋奶奶,她们谈起自己的勤劳与能干时,总是带着骄傲的笑容,很自豪。在她们看来,这是一种生命的常态,是她们与这个世界最自然、最质朴的连接。


2

在和圆圆一起做老陈醋田野调查,我们遇见了形形色色的人,听见了许多从生活深处冒出来的声音,悲观的,明亮的,沉重的,坚韧的......我常想起一个问题——是什么让一个人活成她现在的样子?上午,我先后拜访了两位老人,一个九十岁,一个八十八岁。她们年纪相仿,同一个时代,同样经历过饥荒、同样在贫困与劳作中度过大半生,但两人的状态截然不同。

九十岁的张奶奶住在一个大村子里,四周人来人往,喧闹而不乏人情气息。她身处人群,却与这个世界仿佛隔着一堵厚墙。她反复叹息着:“活得好累,怎么还不死。”,她的孩子对她很好,儿媳妇更是像亲妈一样待她,她眼神空洞,话语寡淡,整个人像一口正在慢慢熄灭的火堆,随行的小姨悄悄对我说,“看她状态感觉快不行了”。我原本想多陪她聊几句,看她无精打采,浑身都笼罩着消极的阴影,我便不忍再打扰。热闹的环境没能打开她的心,反倒更衬托出她的孤寂。

而八十八岁的白奶奶则完全不同。她一个人住在偏僻的地方,房子孤零零地立在山头,周围也没有人家,她的这一院子像一座孤岛立在这里。院子里生机勃勃:枣树、梨树、蔬菜在阳光下茂盛生长。她一个人住,哪都不去。我们去的时候,奶奶的大女儿正陪着她,跟我们说,“妈妈谁家都不愿意去,不愿意麻烦人,只能我们抽时间来陪陪她”。与张奶奶的消沉相比,她显得格外精神,眼神清澈,说话逻辑清晰,言辞之间流露出一种不肯被命运压垮的倔强。

她讲起自己酿醋的经历,酿了三十多年。上世纪六十年代到九十年代,每年都要酝酿。她把那一代人的智慧都凝缩在一坛坛醋里:醋坏了怎么补救,粮食不够时如何取舍,每一步都靠心力与经验。她说这话时神情笃定,中气十足,好像在传承教授一门技艺,而不只是家常琐事。她说,“酿醋也是一件耗时又费力的劳动”,尤其是“淋醋”这一步,那是最复杂、最容易让人把持不住的一道工序。她娓娓道来,每一句都像是在还原一个动作,仿佛置身院落,耳边是淋醋滴落的声响,鼻尖是酸香的气息:

先把水烧开,放到大约五十摄氏度左右——既不能太热把曲菌烫死,也不能太凉影响出醋的效率。

将温水倒入醋醅中,开始浸泡。浸泡一段时间后,便进入“淋”——把醋从醅里慢慢淋出。淋的时候要不停地尝:淋上两次左右时要尝味,如果上层的醋醅已无醋味,就需要把那部分慢慢铲出;铲出时仍要品尝,若尝到醋味就停止,不能在铲了。

把有醋味的醋醅要拿出,新的醋醅放到底部,再将有醋味的醋醅放入上方,如此循环往复,直到所有醋醅都不再带醋味为止,这坛淋醋的工作才算完成。

等到小雪时节,把成品坛子搬到院子里放着,让霜雪帮着“冻”去水分,醋浓度因此升起。她讲这些时,语气缓慢而精确,像在跟时间做交易:每一个铲动、每一口尝味,都是她与物质、气候、季节长期博弈的结果。她说费力气的活,现在年纪大了,体力跟不上,做不动了。

当我问到她年轻时的梦想,她没有像其他几位老人那样回答“没有梦想,吃饱饭就行”,而是说,她的梦想是考大学。这个答案让我怔住。那是一个物质极度匮乏的年代,能够怀揣求学梦想,需要怎样的勇气?只是后来,赶上了人民公社、大跃进、大炼钢的年代,学校停办,她只能回家,她说她是老来子,父亲当时已七十多岁,急着要把她嫁出去。父亲那句近乎威胁的话还留在她口中:“我这身体也不好,要不连死也不知道你的门在哪里?”我想那个年代老人的责任就是儿女成家,把女儿嫁出去,女儿有了归宿,他也就安心了,白奶奶说,要是迟两年结婚她可能就考上大学了,因为学校两年后恢复了,可以考学。年少的她不敢违背老人的意愿,便答应订婚。父亲为她张罗的对象,对方是市自来水公司的会计——按当时的择偶标准,能进入“一军二干三工人”的序列,外形又好:“身子有身子,样子有样子”,白奶奶看过便动心了,她引用一句俗语表明了当时的心境——“白面拌汤粘也好,风流男人穷也好”——听到这里,我们都笑了,笑容绽放在白奶奶脸上,感觉她好像又回到青春年少时。不过她说当时也年轻只顾着眼前,看到人的模样好、工作也体面,没有看得更远。订婚后才发现对方家境贫苦——只有一间破旧的土窑,对方父亲长期卧病在床。她说自己很不甘心,结婚时就明确告诉丈夫:“如果以后有机会考大学,我还是要去考,你同意我才嫁,不同意就算了。”她丈夫答应了。可命运转折,她最终差十分没考上大学,“这下彻底回家做了家庭妇女。”她轻描淡写,却掩不住话语里的一丝不甘。

可她并没有完全屈服。她开始养猪,又托人买来一本裁缝书,准备再买一台缝纫机要学裁缝,她说缝纫机当时要120,她讲成100,借遍亲友才凑了99块钱,还是没凑够100,人家看她实在,就卖给她,那是一台“飞人牌”缝纫机。她看裁缝书自学,她告诉我,“那真是一本好书,各种款式的服装,写的清清楚楚”,没布料,她就先用纸裁样,硬是自学成了裁缝。渐渐地,她的手艺越来越好,可以给人做衣服,挣工分。她一边讲,一边笑,眼睛里闪烁着光彩,很自豪。

她的丈夫原本是工人,一个月赚66块钱,当时物价高的吓人,60块钱只能买到一筐土豆。生活拮据到连最基本的温饱都难以维系,加上父亲病重,母亲哭诉,他就索性辞了工作,回家种地。白奶奶刚开始很不同意,她说,工作好歹稳定,辞了就什么都没了,而且我愿意跟你去市里,我有文化,肯定也能找到一份养活自己的工作。但丈夫没有听从她的建议,他自有他的逻辑:“回来刨个坑坑,也能吃个窝窝。一个月那点工资,买一筐土豆,怎么养活家人。”单位催他回去的电报一次又一次,最后工作没了,当了农民。当时上面出了一个政策,他们可以开荒种地,谁有苦水谁多开点地,种下粮食自己吃。她丈夫也很能干,每天天不亮就去刨一块地种些粮食,回来还要去大队挣公分,她说这样的情况放开三年,之后就不让随便开了,又没吃的了……

从她的童年讲到八十年代,不知不觉两个小时过去。她说得动情,我听得入迷,直到中午,小姨提醒要回去给孩子做饭,这段谈话被迫中断,但是我发现她是一个非常有主见,有想法的老太太,我心里暗暗决定,下次还要再来,听她把未竟的故事讲完。

白奶奶的一生,有青春的美丽,也有被时代碾过的残痕。她把酿醋的细节讲得细致入微,把贫苦的日子讲得平稳而不乏锋芒,她的故事里既有生活的机智,也有命运的沉重。

把她说过的话写下来,不只是为了记录酿造工艺,更是为了让这张记忆之网把那些零散的生活片段再编织在一起:被迫中断的学业念想、不得已的婚姻选择、一季一季靠汗水换来的粮食、以及这门酿造手艺如何在生活中被一次次拾起,又被一次次放下。她的语气里没有怨恨,只有陈述与接受。我想这些被记录下来的细节,足够让后来者听见她们曾经真实存在过的声音。

这几天见到的这些奶奶们,都极其能干。她们在苦难中生存,靠着智慧与劳力渡过最难的日子。困境没能击垮她们,反倒炼出了坚韧的性格与敏锐的心智。

另外,在九十年代之前,合县几乎没有卖醋的,家家户户都会做,也都自己家里做。醋坛子成了生活的一部分,醋也不仅仅是调味品,更成了女性劳作与记忆的见证。我想这个过程,也让圆圆看到不同人对待生活的态度以及她们的生命质量。

3

在陪伴圆圆成长的过程中,我常常在思考——教育究竟是什么?我们要给孩子怎样的教育?

我们传统意义上的“教育”,似乎被限定在课堂与书本之中,孩子们整天被封闭在制度化的校园里,与真实的社会渐行渐远。然而,真正的社会究竟是什么样子的?人如何与世界发生联系?这些问题,没有人告诉你。

我带着圆圆走访乡间,见人、见物、见生活。我想让她看到不同的人生经历,不同的生活态度,见到更多的可能性。我相信,这本身也是教育的一部分——一种让孩子在与他者的相遇中,慢慢建立起属于自己的社会认知的教育。

我们采访酿醋的老奶奶们,以前总会觉得我们之间隔着一个时代,应该会缺乏共同语言。可当我真正走近她们,坐在院子里听她们讲述时,我才发现,那些活生生的生命,本身就是最鲜活的史料。她们的记忆与故事,携带着书本无法记录的温度。

那些看似平凡的女性,却在讲述中展现出惊人的力量。每一位都有属于自己的孤独史诗。她们说到悲伤处,我们一同落泪;说到开心处,我们一起大笑。她们的故事让历史不再抽象,而变得有血有肉。

她叫张cm,今年71岁。我刻意问清楚她的名字,逐字逐音地记下来。她不是“谁的女儿”、“谁的妻子”、“谁的母亲”,她是独立而唯一的自己。张奶奶的头发已经花白,一条一条的皱纹深深地刻在她的脸颊上,那是艰苦岁月留给她的痕迹,但她精神矍铄,眼神明亮,言语干脆,一看就是一个精干人。

她讲她的父亲,她的父亲曾是一名老师,在她很小的时候便因肺结核去世。那是一个没有医疗、缺乏药物的年代,她回忆起往事,依旧心酸不已,她父亲得了结核病,没钱看病,就那样一天天拖着,有一天下大雨去学校开会,雨夜归来,淋了雨加重了病情,咳嗽不止,并且越来越严重,最后丢下她和妈妈撒手西去。父亲的早逝,使她的求学梦早早熄灭。母亲带着小小的她改嫁,她的人生从一开始,就浸透了不得已的流离。

婚后,她才开始酿醋。几十年的手艺,几乎没有出过差错。她对我说,那个年代几乎所有人都会酿醋,也不用专门跟人学,看看别人怎么做,自己琢磨着也就做成了,酿醋就像蒸馒头,全凭经验,手到心到。要每天用心观察坛子里的变化,如果看到哪里有异样,就立刻想办法去补救。“醋是酿不坏的”,她自信地说。她从未让一坛醋“坏掉”。

她的讲述里充满具体而朴素的知识:用什么粮食,比例如何,大曲要放多少,温度与湿度怎样把握。她尤其骄傲于自己制曲的本领,“大曲要制好,醋才浓厚醇香。”在她看来,酿醋是一种和天地对话的技艺,是日复一日守望的耐心,也是随时应变的智慧。她说话时,眼睛闪着光,我忽然觉得她就像古籍《齐民要术》里走出的匠人,将几千年前流传下来的技艺,在现实生活里继续演绎。

然而,手艺之外,她的生命更多是艰难的挣扎。她有梦想,小时候想读书,但是父亲早逝,无缘课堂。于是,她把自己未能实现的愿望倾注在孩子身上:无论再苦再难,都要让孩子们上学。她和丈夫依靠种地养家,她们村里地少,种地根本赚不到钱,她和丈夫一合计,去打石头卖钱,天不亮就去打石头,卖石头的钱换来孩子的学费。为了运输,他们买了一头毛驴拉车,这头毛驴伴随了她们整整十八年。她说,人吃不饱,也要让驴吃好。后来,驴老了,不能干活,他们不得不将它卖掉。

讲到这里,她讲了一个让人心碎的插曲:有一次她在路上,远远看见一头驴,两只前蹄蹬地,咆哮嘶鸣。她心头一紧——那是不是她的驴?果然,走近一看,正是它。她说驴就是听见了她的声音,拼命想挣脱缰绳来找她。可新主人挥鞭抽打,它只能无力地嘶叫。她说到这里,眼眶红了。“没给它找到个好人家”,她说。我听着,心中翻涌,却无法责怪她——在那样的岁月里,孩子的学费就是沉重的枷锁,一分钱也能压垮一个家庭。

她的三个孩子都上了大学,如今,在城市有了体面的工作,她给我一一介绍她的三个孩子的工作单位,语气里充满了自豪感。她的日子终于好了起来,她家周围有县城唯一的高中,租房的陪读家庭很多,她看准时机,借了四十多万,在自家院子里,楼上楼下盖了十几间房子出租,每年光租金收入就十多万。日子越过越好,可是,年轻时过度的劳作,给她留下了难以弥补的伤病,腰部动过三次手术,已经无法再搬动沉重的醋坛。她叹息说,“只能放弃这门手艺了。”

“看着孩子们过得好,我受的那些苦都值了。”她这样总结自己的一生。

她的愿望,听起来是那样质朴:孩子有出息,日子能过下去。可我心底仍然有一股隐隐的惆怅。她的个人愿望,她的青春与梦想,却在贫瘠与困顿中被一点点磨耗、湮没。她的一生,是当时无数女性的缩影:像野草一样,在风雨里顽强存活,却从未真正被看见。

交谈结束以后,她让我看她的手,那是一双怎样的手啊,她的手指,像一个个佝偻的老人,关节弯曲、微微颤抖,五指之间拉开了空隙,像是要彼此逃离。这双手,正是她几十年生活与劳作的见证。

我看到圆圆也在默默的听奶奶讲她的故事,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我想也许是有什么触动她的地方?回程的路上,我一直在想,也许真正的教育,是让孩子学会理解人、理解生命、理解苦难与尊严。和她走访这些女性匠人,我希望她能看到,生活的意义从来不在外界的评价里,而在一个人如何用自己的双手与世界建立联系。


4

想到自己第一次田野山西老陈醋,是五个月之前,在老家晋西北合县的一个小村庄--羊村。当时圆圆还不愿意跟我出去,她觉得没有意思,我想那我先自己做起来带动她。那天我独自驱车两百公里,穿越黄土高原的沟壑与绿野,沿途树木郁郁葱葱,山峦层叠起伏,光影在沉积岩上缓缓流动,那些被挤压,堆叠的地层,显露出非常明显的化石特征,我忍不住想停下车,去细看那岩层里潜藏的秘密。

去了发现,羊村是我见过的为数不多的未被士绅化的村庄之一,这里的村民至今仍过着自给自足的生活,吃的粮食自己种,养鸡,养羊,酿醋......他们的生活仿佛被按下暂停键,与外面的喧嚣世界格格不入,却也因此显得很宁静。

张大姐,是小姨介绍认识的。路上与小姨闲聊,她说已提前与大姐联系好了,她今天不出工,专门等着我们。我问道:“老太太多大了?还这么能干,又种地又酿醋。”小姨立刻纠正我:“可不是老太太,跟我年龄差不多。”我一怔,原来她才五十出头。小姨又补充了一句:“她十八岁就结婚了,女儿也是十八岁结婚。现在外孙女正好高考,也是十八。” 听到这里,我的脑海中浮现出三代女性的身影——祖母、母亲与孙女,命运何其相似,十八岁,仿佛是一道无形的界限,命运仿佛在她们身上循环,又似乎在等待一个契机,去打破那看不见的轨迹。在这些被誉为“勤劳朴实”的乡村女性身上,她们的婚姻与劳动并非个体选择,而是被嵌入了一个父权制文化的经济—文化体系中,她们被规训为“贤妻良母”“勤劳女性”,她们不是不想改变,而是从未被允许设想别的可能。我暗自希望,这个正在准备高考的外孙女,能够挣脱这片土地的束缚,活出属于自己的命运。

进村时,张大姐早已站在村口等我们。她是千千万农村女性中很普通的存在,但她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她1970年出生,今年也不过55岁,但是皱纹已经爬满了她的脸颊,这是她常年劳作留下来的痕迹,同村里其他女性一样,她务农,外出打工,采草药,做酱,酿醋,尽自己最大的能力为家里带来收入。第一次约大姐,她当时正忙着在村外做工,一天100块,她舍不得耽误,所以几次没约上,这次终于约上了,原来是她“生病了,歇一天”,这种不得不歇的休息,更像是一种生病带来的仁慈。

小姨对她介绍我说:“她是个大学老师,学化学的,专门研究山西老陈醋。”一句看似随意的介绍,却把知识与土地悄悄系在了一起。说明来意,她便带我去看醋。她的醋坊就在自家院中空出来的一间小屋里,窗子被布遮住,光线温和,空气里有干净的酸香。她热情地请我试尝,那一坛一坛醋都是她长年累月积攒起来的,我尝了尝年份最高的那坛,酸度颇高,却不刺喉,伴随一种清晰的醇香。她经验丰富,能凭颜色判断醋的年份。她说自己还会做大曲,只是需要等到入伏后,要适宜的温度才能发酵。我表示想跟她学做曲,她立刻答应了,并主动提出加微信。她告诉我,她十八岁嫁到羊村,跟着村里的妇女们学酿醋,从最琐碎的搅拌,火候、温度做起,慢慢酿的一手好醋。她说这些时,不炫耀,语气中却带着一种沉静的骄傲,我明白她的骄傲来自哪里?那是源自她自己独立赚钱养家的能力、她熟练的技艺,这些东西给了她自信。她知道自己凭什么站得稳——手艺与收入,这是她的底气。

这让我想到了伍尔夫,《一间自己的房间》,伍尔夫说, “一个女人要写小说,必须得有钱,还要有一间自己的房间。”张大姐没有写作,但她也有属于自己的“房间”——一间专门存放她的醋的屋子,和从土地与手艺里生出的现金流,这是大姐通过自己努力获得的经济独立,不依附于任何人。

她酿醋用的是自家种的高粱与小米,冬天开始酿造,因为黄土高坡的冬天,窑洞里有暖炕,方便发酵,也有利于“捞冰”,更重要的是,冬天,大姐没活干,酿醋就是她一冬天的主要劳作,一年四季不停歇。她一年酿两三百斤,自己吃,也有熟人来买。她说,现在家里已存了好几大缸。我提出想与她合作,她欣然接受。她说,若我需要量大,村里还有很多人也在做,她们村几乎每家都酿醋,“都可以合作”。大姐特别爽快,那一刻,我感受到了大姐这种非常朴素、不带算计的热情和这种友好的、天然的集体性。

临走前,我听小姨提起,大姐小时候爱读书,但家中子女众多,只供得起一个人上学,最终她的姐姐上了大学,成了公务员,而她留在家里农村,每天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干活。我想她是否还会想起那些没能翻开的课本页,也不知道,当她在醋坛边劳作时,是否会闻到一种比醋更浓的遗憾。

我的来访可能不会在她的生活中激起一点波澜,因为她是那样的忙碌,但在我这里,它早已深入我的内心,成为我对这片土地、对劳动、对性别与命运结构新的注解。我想在那些醋缸之中,沉淀的不是只有醋的颜色,而是中国农村妇女一生的命运--无声、持久、带着轻微却坚韧的酸。回到家,我把大姐的故事讲给圆圆听,大姐的独立,热情,和那种“无法选择”的能干,圆圆听完,不说话,我不知道她是不感兴趣还是被大姐感染到了,其实,我只是想给孩子看到一些真实的社会,到底是什么样子?


5

晴空万里,再一次驶入吕梁山,又回到这个小山村——羊村,只是这次是圆圆陪我一起来的,她能有兴趣陪我出来,我心里有说不出的欣喜。距离上次来羊村已经过去两月,上次拿大姐的醋做理化检测,结果非常好,在酸度、氨基酸、酮、酯等指标上表现很出色,而且无重金属铅的痕迹。这就是我想要寻找的一款不含任何工业添加剂、完全健康的山西老陈醋。检测结果印证了我的猜测——她酿醋用的粮食质量极佳,生长在没有使用农药的山间。山间的地理环境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记:一座座被岁月分化的山丘,层层叠叠、形状奇异,孕育了独特的人文与农作物。山间的玉米、高粱、黑豆在风里轻摇,呼吸着纯净的空气。

这次我是带着任务来的,我想跟着Z大姐学习大曲制作和酿醋。

上次分别,我们约定等她做大曲时我再来,这次如约而至。寒暄之后,她直接磨好的原料拿出来给我一一介绍,豌豆、大麦、高粱,比例多少。她说,选择这些粮食是因为粘度高,易成形。我看着她烧水、和料、揉曲,动作很是笃定。《齐民要术》里的文字,此刻在她的手里有了温度和形状。她叮嘱我揉得要密实,否则曲易发霉。她把揉好的大曲用南瓜叶包裹,再埋入谷糠中干燥——一个朴素而精准的发酵仪式。很快我梳理清楚大曲的制作流程,买了她的粮食,打算回家自己试着做一遍。学会并不等于掌握,唯有亲手复现,才能真正理解。

其后,她又向我讲述酿醋的方法,毫无保留,她说,首先要把高粱,小米等含淀粉多的粮食蒸熟,“蒸熟了才容易发酵”。从专业角度看,确实如此,因为淀粉不能直接转化为酒精,需要高温蒸煮,目的是将淀粉糊化,这样可以更容易糖化,而自然界的淀粉主要是由直链淀粉和支链淀粉组成,直链淀粉是由α-1,4-糖苷键连接而成的直链螺旋结构,而支链淀粉则不仅有直链部分,还有通过a-1,6-糖苷键连接而成的支链部分,而高温可以破坏淀粉中的糖苷键,使它更好的转化成糖类。当理论知识与她口中的实践经验在我脑海中相遇时,那些抽象的化学反应,瞬间感觉生动了起来。忽然,她说自己还做酱。我一阵惊喜——多次寻觅的传统酱油工艺,竟在此不期而遇。她递来一罐自酿的酱,让我带回去尝尝,并向我细细讲述了其制作过程。那一刻,我被她的信任与热情深深打动,也忽然意识到,自己不仅仅是一个学习者,更是这片土地上技艺的受托者。

临走时,我忍不住问大姐,你有梦想吗?你理想的生活是什么样的?她笑了笑说,孩子们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就好了,我们老了,无所谓,能打工就多打工,能赚点钱就多赚点。说到孩子的时候,她的眼睛亮了一下,很真切,我想孩子或许是她的精神寄托吧。我又追问,那如果你有钱了,想做什么?大姐摇头,每天干苦力怎么会有钱?是啊,怎么会呢?突然意识到我这个问题很愚蠢,很不切实际。我想现实中我们很多女性的生命意义并不建立在自我实现上,而是在家庭延续与劳作伦理中被定义与确认。从布迪厄的“惯习”理论来看,这种回答并非出于个体的无能或想象力缺失,而是社会结构长期塑造的结果。尤其是乡村女性,她们的身体、劳动与情感被嵌入特定的社会空间和性别秩序之中——被教育去承担、去忍耐、去维系。而大姐这种“无梦想”并非天生的贫乏,而是一种被社会结构压抑后的生存理性。她将自我隐退在家庭与劳动背后,也把梦想让渡给了孩子。女性主义学者费德里奇所说,女性的无形劳动维系了整个社会的再生产,却未被经济体制真正承认。

离开大姐家,返程途中我终于停下脚步去仔细看那些沉积岩,风化的石块如同古老的档案,记录了几千年来路过此地的脚步与故事,而我正是其中一员……

我想到梁思成与林徽因曾那样执着而艰辛地解码古建筑,而我,此刻也正以同样的心境,在一次次造访传统醋坊的过程中,尝试解码《齐民要术》卷八作酢法中的古老智慧。同时,我也想如何更好的去书写,去记录,去传播,我想让更多人看见——在这片沉静又充满魅力的村落里,有这样一群勤劳的女性,她们用自己的双手守住健康的味道,用自己的力量抵御生活的波澜。

6

在龙村里打听醋,几乎所有人都异口同声地提起 张大爷。“他家的醋味道好,从小我们一直吃的就是他的。”听着村民们对他醋的高度评价,我心生好奇,便登门拜访。在张大爷的客厅里,他很自豪的谈起做醋往事,神情自得,语调笃定。“我做醋,卖了整整十六年,这一带的人都是吃我的醋。”

然而在跟他交谈的过程中,我逐渐发现一个事实——这所谓的“好醋”,并不完全是粮食酿出来的,而是勾兑的产物。老人也毫不避讳,甚至带着一种近乎自豪的神情:“卖了这么多年,成本低,效益好。靠它盖了大房子。”我问他是如何勾兑的,他轻描淡写地说:“食用醋酸。”更多的细节,他未再透露。村民们津津乐道的好醋,原来是这样生产出来的……。大爷做了16年停了下来,并不是他意识到勾兑的不好,而是因为周围崛起了很多这样的醋坊,内卷开始,价格压的很低,也就做不下去了……

怀着疑惑,我在市场、在某宝上调研,眼前所见令我震惊——原来老陈醋里的风味物质,都能在市场上轻易买到,醋精,醋类增香剂,调酸剂,增稠剂等等……使用说明详细写着参考用量0.1-0.3%。村民们如果得知他们从小舌尖上的好醋是这般模样,会不会觉得悲哀?

那一刻,我想起在 Q 县高速服务区看见的景象:货架上整齐排列的醋,价差悬殊,从上万,到几千,到几百一瓶。我想这些高价醋,是真正的粮食酿造,但它们显然并不是为普通人准备的。

醋也被人为分了等级——越便宜的,越远离粮食,越远离自然工艺。通过这段时间的走访与调研,真正走进实地才发现,要找到一款真正粮食酿造的老陈醋实在太难。真正的酿造老陈醋,需要漫长时间的粮食发酵、沉淀,需要春夏秋冬四季轮回,最终呈现出一种经得起时间考验的风味……

一瓶看似普通的醋,其实是社会结构的一面镜子。想到这些,我想我知道该怎么去回答圆圆的问题了。

在我印象里,山西人没醋是吃不了饭的。过去的日子里,几乎家家都有个醋坛子,谁家坛子多,说明谁家家境殷实,那是山西版的“资产证明”。

山西的酿醋传统源远流长。早在夏商时期,《尚书》便有“若作和羹,尔惟盐梅”之语,其中“梅”所代,即是酸味的调味品。至周代,山西的酿醋业已有萌芽,而在西周典籍中,“醯”的记载,已清晰表明食醋作为日常滋味的存在。晋阳(今太原)更是被视为华夏食醋的发源地。公元前八世纪,晋阳城中已见醋坊的身影;春秋之际,城乡之间,醋坊星罗棋布,酸香之气随风飘荡。

北魏贾思勰在《齐民要术》中,对古代酿造技艺做了细致记录,其中二十四种酿醋法,尤以“秫米酢法”最为重要,考之史料,正是太原陈醋的雏形。此后数百年,工艺不断精进,至明清时期,山西酿醋达到鼎盛,成为地方手工业的典范。

然而,现在随着社会与市场的扩张,醋坊由作坊式生产逐渐走向规模化经营,名号愈响,产量愈大,却也隐隐显露出另一番矛盾:数量的繁荣与质量的坚守往往也会呈现错位,如何让它们同行,不只是技术问题,更是价值选择。这可从其价格的起伏窥见一二——在价值与品质之间,醋的故事,亦是一部关于技艺、商业与人心的历史。

尤其看了人类学家西敏司的《甜与权力》,让我对山西老陈醋也有极为深刻的感受,他在书中极具洞察力的追溯了糖从殖民地甘蔗种植、工业化生产到消费文化形成的全过程。他所强调的,糖不仅仅作为一种食品,也在殖民秩序、资本扩张与现代消费社会中所扮演的权力媒介。正如他所言,糖是一面镜子,映照着社会关系、阶级分化与殖民霸权。

我想到在田野考察山西老陈醋,想到山西某“M”醋品牌。这里插一个有关它的小故事,明清之际,山西酿醋技艺日趋成熟,这时出现了一位被称为“醋仙”的奇人 W。顺治年间,他迁到太原 Q 县,看中了这里的水土,便潜心改进工艺:在白醋基础上加入熏蒸、冬捞冰、夏伏晒和隔年陈放,酿出了远近闻名的老陈醋,并创立了“M”醋坊。传说有一年,一位钦差路过 Q 县,县太爷用刀削面招待他,佐味的正是 W 酿的老陈醋。钦差大呼好醋,县太爷便送了他十篓。钦差回京赴宴,把其中五篓进献给皇帝。皇帝品尝后连声称奇,得知来源后,挥笔写下“山西老陈醋”五字,并召 W 进宫为膳房酿醋。W 到京后坦言:好醋离不开山西的水、粮和气候,请旨意让他回 Q 县为皇帝酿造。皇帝听后允之,并封他为九品宫膳作师,赐一面写着“山西老陈醋”的御笔大旗。从此,W 为朝廷专供陈醋,他所创的工艺也成了今日山西老陈醋的重要源头之一。

时至今日,M品牌仍旧被许多人称为高端陈醋的代表,我想这背后有着它悠久的历史与独特的工艺吧。但让我震撼的,是它那远超普通大众消费能力的价格标签——一瓶高端老陈醋的售价,足以让农民或工薪阶层望而却步。醋,本应是餐桌上的日常调味,此时,却被包装成某种“奢侈品”,成为财富、身份与品味的象征。

在走访过程中,我见到过农户和作坊主们,他们用本地粮食,沿袭代代相传的工艺酿造醋。然而他们的产品,因为缺乏品牌包装和市场话语权,往往只能卖出低廉的价格。与此形成对比的是,M这样的品牌,可以通过历史叙事、稀缺工艺与市场策略,把醋转化为身份资本。这正如西敏司所揭示的:食品的流通链条,本质上是一条权力链条。

而从食品安全与消费公平的角度来看,这种差异更加尖锐。高端陈醋往往被视为“放心”的代名词,但难道普通大众就只能被廉价、添加剂充斥的产品包围?人类学家玛丽·道格拉斯指出,食物不仅是物质的摄入,更是社会秩序的表达。当社会秩序使得优质食品被少数人垄断,而大众被迫接受次优甚至危险的选择时,这并非个人喜好的问题,而是公共权利的缺失。

真正以粮食发酵出来的醋,是不会轻易坏掉的。我在走访中,见到过那些匠人们放置了十几年的陈醋,色泽深沉,香气厚重,入口时醇香浓郁,还带着一丝丝柔和的润感,让人感觉很舒服。她们告诉我,“纯粮食酿造的醋不需要任何添加剂,我们放置这么多年没有坏掉就是最好的证明”,我想,自然发酵生成的高酸度本身就足以保证它的风味与稳定性。

读《甜与权力》,再结合山西老陈醋的现实,我意识到:食物的背后始终牵动着权力与伦理。甜与酸,糖与醋,看似一对味觉符号,其实都在提醒我们——消费的公平,食品的安全,以及对大众日常饮食权利的保障,才是社会真正的核心问题。我们如何才能构建一个更公平、更安全的食品社会?

7

思绪总是将我拉回小时候,脑海中经常出现我们一群孩子,在村里的河边玩耍,那条河就是蔚河,是我们最美好的乐园。没有伙伴的时候,我会常常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看云,看山。云在天空变幻,山一重又一重,像一个无解的谜。我常问自己:山的那边是什么?猴子?神仙?还是鬼怪?妈妈总说,山的那边还是山。我不信,直到有一次随父亲去参加葬礼,翻过一座山,看到的仍然是山。我终于信了她的话——山的那边,果然还是山。

后来我八岁那年,父亲带我去太原,那是我第一次离开小县城。大街上有电车、耸立的楼房、美丽的公园,站在陌生的大街上,眼前的一切都让我目不转睛。那一刻我想:长大了一定要离开小县城,到外面去生活。后来有一个阶段,我热衷于出走,对外面的世界充满好奇——我想看尽“山的那边”。

可当我走得越来越远,去过许多地方,看过不同的风景,我却发现,它们似乎都在重复。每个地方虽然风貌不同,却又相似:人们过着一样的生活,说着相似的话,怀着同样的焦虑与疲惫。那种被复制出来的现代城市与标准化的生活,让我渐渐感到倦怠。直到后来一次机会,我去到一个小小的国家,那里的街道干净到一尘不染,河水清澈,鱼群自由穿行,一切都是那么的自然、真实。人们对自然温和、谦逊、充满敬意。在那里,我重新感受到人与世界的和谐关系。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我并不是不爱出行,而是厌倦了那些被规训、被复制的城市——厌倦了麻木、功利、精于算计的生活方式。阿伦特在《人的境况》中说,人们过度追求“劳动”与“生存”,却忽视了“行动”与“思考”,于是精神的空间被挤压,公共生活日渐萎缩。我们只顾着活,却忘了为何而活。想到这一点,我常常有一丝窒息。也许我内心真正渴望的,是一种更自由、更具人文精神的生活方式。

如今,因为研究山西老陈醋,我又回到了这片土地。

这里曾是“人人几乎都会酿醋”的地方。可当我回来时,一切都变了。那条曾带给我无数欢乐的蔚河两岸,沿着河流盖了一幢幢高楼。我们的文化里,从未真正敬畏自然。小河已经不再像我们小时候那样旷阔,河水也不再清澈见底,河里的小鱼小虾也都消失了。因为靠着县城,它已经完全被士绅化了。

家乡变了。极目四望,恍惚中竟不知道身在何处。

我带着圆圆回来,开始老陈醋项目。一方面,我想让她在真实的土地与生活中理解世界——理解劳作、理解尊严,也抵御外界教育与消费文化对孩子的异化。另一方面,我也想借这次机会,真正地重新认识这片土地,重新理解这个我成长的地方,其实跟圆圆相比,我是那个被彻底异化的人,回望自己的人生轨迹,从上学到工作,多半的时光在校园里度过,学校像是一座巨大的温室,为我遮挡了风雨,也让我渐渐习惯于一种理想化的生活方式。然而,温室的庇护也意味着与现实社会之间产生了隔膜。多年所学,往往与社会真实的运作逻辑相去甚远,经常在做决定、处理事务时,我常常缺乏一种真实、理性的判断。同时,我也渴望在体制之外去做一些事情,开辟出属于自己的一片天地,以此锻炼自己,学会以更真实、更独立的姿态去面对生活。

我和圆圆开始走访不同的作坊,我们在阳光下,看老人翻晒高粱,看醋缸里翻滚的泡沫,看岁月如何在一坛坛老醋中发酵成历史的味道。我们与她们聊成长、聊手艺、聊她们如何在酸香之中度过人生的时光。每一次采访,都让我和圆圆获得新的触动。

她们的故事像一股股暗流,从生活深处缓缓涌出,让我在倾听中不断与自己的过往相遇。那些经历,不仅让我看见她们的生命轨迹,也让我仿佛重新获得了另一种生活经历。

那天,圆圆问我:“妈妈,你们小时候吃的醋是什么味道的?”

我没有立刻回答。

因为那味道里,不仅有酸,还有时间的陈香、生活的艰辛、和一个地方记忆的温度。

也许,这正是我和她共同要去寻找的——

山的那边,不再只是山,

而是人与土地重新缔结的纽带,

是一种重新学会“生活”的方式。

我想写她们,写她们酿造的纯正味道,写那些在岁月中被忽视的女性的声音。

她们粗糙的手掌托起生活的全部重量;她们眼神平静,却藏着对命运最深的洞察。从她们身上,我看见母亲的身影,也看见女儿未来可能成为的自己。

*文中地名皆为化名。

写作感想:

前期我采访了十几位酿造匠人,一直想着把她们的故事整理出来。正好遇见了三明治写作班,李梓新老师作为我的指导老师,给了我很多启发,也提出了中肯的建议。在他的指导下,我的文字更有逻辑,也多了细节和温度,变得更生动、有画面感。

感谢老师的陪伴与引导,让我学会在文字里更真诚地面对自己。接下来,写作还会继续,生活也会继续,我会带着笔,继续记录那些身边真实的故事


编辑导师|李梓新

三明治创始人,有20年传媒经验。2024年以优等学位(Distinction)毕业于英国东安格利亚大学(UEA)创意非虚构写作硕士专业(MA Creative Non Fiction)。

著有《灾难如何报道》《民主是个技术活儿》等书,Newsletter「新写作Xin Writing」。现在进行潮汕题材的非虚构中英文写作。

这个写作计划很庞大,里面有很多有意思的方向,比如乡村女性手艺人的生存状态和社会学探究价值,山西老陈醋这个手艺的历史发展、作者和休学在家三年的女儿探索的教育道路,我觉得非常丰富。作者写出了很多侧面,让读者能感觉作者对这个项目的热情,对写作的朴素坚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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