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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61岁,雇39岁男保姆。他说:“姐,我身体扛不住,我想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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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建宁要把碗收走的时候,我叫住了他。

“等等。”

他停住,一个三十九岁的男人,身形敦实,手臂上是那种常年干力气活才有的,疙疙瘩瘩的肌肉。

他微微躬着身子,看着我,眼神里没什么情绪,像一口深井。

“这鱼,”我用筷子尖点了点盘子里那条清蒸鲈鱼,“火候老了。”

他没说话。

“老一分,鱼肉就柴一分。清蒸鱼,吃的不是调料,是鲜。火候就是它的命。”我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很平静,就像在课堂上给学生讲解一篇文言文。

我是林岚,六十一岁,退休前是重点高中的语文老师,兼任班主任。

我这辈子,都在给别人挑错。挑学生的错字,挑同事的教案,挑我儿子的坐姿,挑我那过世老头子袜子乱扔的毛病。

现在,我开始挑我的男保姆。

周建宁嘴唇动了动,最后还是只说了一个字:“哦。”

然后他端起盘子,转身进了厨房。

我听着厨房里传来的水声,哗啦啦的,像要把什么东西冲刷干净。

我的腿不行了。

去年冬天在菜市场门口摔了一跤,髋骨骨裂。手术做完,医生说,恢复得不错,但以后别想再像以前那样健步如飞了。

我儿子王博在深圳,一家大公司的中层,忙得脚不沾地。

他要给我请个保姆,我一开始是拒绝的。

“我一个人可以,请什么人?家里多一个外人,憋不憋得慌?”我在电话里几乎是吼他。

王博在那头沉默了很久,然后说:“妈,上次你半夜犯胃病,要不是邻居张阿姨听见动静,后果你想过吗?”

我没话说了。

最后,他通过家政公司,给我找来了周建宁。

是个男的。

我当时就炸了:“你疯了?给我找个男保姆?你让你妈我怎么见人?街坊邻居怎么看我?”

王博说:“妈,你一米七的个子,体重也不轻。女保姆扶不动你。万一再摔着,怎么办?周师傅人老实,力气大,家里有重活也能干。你就当他是你雇的个工人。”

工人。

这个词,暂时安抚了我。

周建宁刚来那天,提着一个半旧的帆布行李包,站在门口,有些手足无措。

他比我高大半个头,皮肤黝黑,看着比实际年龄要苍老几分。

“林老师好。”他开口,声音有点闷。

我“嗯”了一声,拄着拐杖,上下打量他。

他眼神躲闪,不敢跟我对视。

“先进来吧。”我侧过身。

那天起,我的家里就多了一个男人的气息。

一种陌生的,混杂着汗水、廉价洗衣粉和淡淡烟草味的气息。

我让他戒烟,他说他在老家抽惯了,戒不掉,但保证只在楼下抽,抽完了一定散尽味道再上楼。

他做到了。

可我还是觉得,那股味道像影子一样跟着他。

我有很多规矩。

比如,早上七点必须准时叫我起床,不能早也不能晚。

比如,早餐必须是一碗不加糖的燕麦粥,两个核桃,一个水煮蛋。

比如,地板每天要用消毒湿巾擦两遍,一遍上午,一遍下午。

比如,我看的书,他不能碰。我用的杯子,他不能用。

周建宁都一一记下,甚至拿了个小本子,歪歪扭扭地写着。

我瞥了一眼,那字,像小学生写的。

心里莫名地生出一股优越感,还有一丝说不清的烦躁。

他很沉默。

大部分时间,他都在干活。打扫卫生,买菜做饭,扶我下楼散步,帮我按摩那条不争气的腿。

我们之间很少有超过三句以上的对话。

通常是我吩咐,他答应。

“小周,地该拖了。”

“好。”

“小周,下午买块豆腐回来。”

“好。”

“小周,力气大点,没吃饭吗?”

“哦。”

他就像一台设定好程序的机器,精准,但冰冷。

我那过世的老头子,老王,是个工程师。他总说,生活要有情趣。

他会在我备课的时候,悄悄塞一块橘子到我嘴里。

他会在结婚纪念日,买一束俗气的玫瑰花,被我数落半天,却还是乐呵呵的。

他做的鱼,也经常火候老了,或者忘了放姜。

但我从没像对周建宁这样,用一种审视的,挑剔的,近乎刻薄的眼光去看待那盘鱼。

我只是会笑着说:“王工,你这鱼,是想跟石头比比谁更硬吗?”

老王就会嘿嘿一笑,挠挠头:“下次改进,下次一定改进。”

没有下次了。

老王走了三年。

这三年,这间屋子安静得能听见灰尘落地的声音。

周建宁的到来,打破了这种死寂,却带来了一种更让我窒息的尴尬。

我能感觉到,他在极力地缩小自己的存在感。

他吃饭很快,扒拉几口就结束,然后躲回自己那个小小的保姆间。

那房间原本是我家的储藏室,只有五六平米,一张单人床,一张小桌子,就塞满了。

他从不看客厅的电视,除非我要求他陪我看。

那通常是新闻联播。我看得聚精会神,他坐在旁边的小板凳上,我能感觉到他的目光是涣散的,根本没看进去。

他在想什么?

想他远在乡下的老婆孩子?

想他那个据说正在上初中的儿子?

还是在想,这份憋屈的工作,什么时候是个头?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我付钱,他干活。天经地义。

我儿子王博每个星期会打视频电话过来。

他总是在视频那头问:“妈,周师傅还行吧?”

“还行。”我淡淡地说。

“那就好,有什么事你别憋着,该说就说。也别太省,该买什么就让周师傅去买。”

“知道了,啰嗦。”

我从不让周建宁出现在视频里。

王博说要跟他说几句话,我都会找借口搪塞过去。

“他去买菜了。”

“他在洗手间。”

我不想让我儿子看见,我依赖一个陌生男人生活的样子。

哪怕,这个男人是我花钱雇来的。

这天下午,我的几个老同事约好来看我。

都是退了休的老太太,一进门,就咋咋呼呼的。

“哎哟,林岚,你这气色不错嘛!”

“家里收拾得真干净!”

周建宁端茶倒水,然后就想退回自己房间。

我叫住他:“小周,去把上回王博买的进口水果洗点出来。”

“好。”

他转身去厨房。

李老师,以前教数学的,压低声音凑过来:“林岚,这就是你家那保姆?男的啊?”

“嗯。”

“靠不靠谱啊?你一个人在家,可得当心点。”

另一个张老师也说:“是啊,现在新闻里乱七八糟的事儿可多了。”

我心里一阵烦躁。

“能有什么事?家政公司找的,身家清白。再说了,我这屋里有什么值得人家图的?我这个半残废的老太太吗?”

我的声音不大,但足够厨房里的周建宁听到。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说。

或许是想堵住她们的嘴。

或许,是想说给周建宁听。让他明白,我们之间,有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

他端着一盘洗得晶莹剔透的提子和车厘子出来,放在茶几上,依旧低着头,一言不发。

老同事们吃着水果,聊着天,从退休金涨了多少,聊到谁家的孙子考上了名牌大学。

我在一旁听着,偶尔插一两句嘴,心里却空落落的。

她们的世界,热闹,鲜活。

我的世界,只有这个沉默的男人,和一屋子的规矩。

送走同事,屋里又恢复了安静。

周建宁在收拾茶几上的狼藉。

我看着他的背影,突然开口:“小周,你一个月工资多少?”

他愣了一下,转过身:“合同上写着,一个月八千。”

“八千。”我重复了一遍,“不少了。在你们老家,得挣小半年吧?”

他黝黑的脸上,泛起一丝不自然的红。

“嗯,差不多。”

“你儿子上初几了?”

“初二。”提到儿子,他眼睛里似乎有了一点光。

“学习怎么样?”

“还行,在班里能排到前十。”

“那不错。”我说,“要让他好好读书。只有读书,才能走出农村,才能不像你这样……”

我话说到一半,停住了。

我本想说“不像你这样给人当保姆”,但看着他那张瞬间黯淡下去的脸,我忽然觉得这话太过残忍。

连我这个当老师的,都觉得残忍。

“才能……有出息。”我把话圆了回来。

他没接话,低下头,继续收拾。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

腿在隐隐作痛,心里也像压着一块石头。

我翻来覆去,听见隔壁小房间里,传来周建宁压抑的咳嗽声。

他感冒了?

我竖起耳朵听了半天,又没动静了。

第二天一早,他准时七点来叫我。

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

“林老师,该起床了。”

我坐起来,看见他眼圈发黑,脸色很差。

“你感冒了?”

“没事,小毛病。”他转身要去给我准备洗漱水。

“等等。”我叫住他,“今天别弄燕麦粥了,熬点白粥,放几片姜。”

他有些意外地看了我一眼。

“哦,好。”

那天,我第一次没有挑他饭菜的毛病。

那碗加了姜丝的白粥,喝下去,胃里暖暖的。

下午,我让他扶我下楼。

走到小区花园,看见几个老头在下象棋,一群老太太在跳广场舞。

音乐震天响。

我皱了皱眉:“吵死了。”

周建宁在我身边,小声说:“挺热闹的。”

我看了他一眼。

他正出神地看着那群跳舞的老太太,眼神里,竟然有一丝羡慕。

“你想去跳?”我没好气地问。

他吓了一跳,连忙摆手:“不不不,我不会。”

“你们乡下,农闲的时候,都干什么?”我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

“就……凑在一起打牌,或者……看电视。”他说,“我老婆喜欢跳广场舞,她跳得可好了。”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跟我提起他的家人。

“是吗?”

“嗯,她们村里有比赛,她还拿过奖呢。”说起他老婆,他那张木讷的脸上,线条都柔和了许多。

我没再说话。

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一个拄着拐杖的老太太,一个沉默的中年男人。

看起来,有点像一对……母子。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怎么可能。

我儿子王博,是名校毕业生,是企业精英。他穿着上万块的西装,出入高档写字楼。

而周建宁……

他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T恤,我猜不会超过三十块钱。

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

我的腿好了一些,已经可以扔掉拐杖,在屋里慢慢走动了。

周建宁的感冒也好了。

我们之间,似乎有了一点微妙的变化。

他话还是不多,但不再像以前那样,刻意躲着我。

我偶尔也会问他一些关于他家里的事。

我知道了他儿子的大名叫周望,希望的望。

我知道了他家里还有两亩地,种着玉米。

我知道了他老婆在镇上的服装厂打工,一个月也能挣两千多块。

他们夫妻俩的钱,大部分都存起来,为了给周望将来在城里买房。

“在城里买房?”我有些惊讶,“你们县城房价也不便宜吧?”

“嗯,所以得拼命攒。”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看着远方,很坚定。

我忽然觉得,眼前这个男人,并不像我一开始以为的那么简单,那么木讷。

他心里,装着一个家,装着一份沉甸甸的责任。

他和我那过世的老王,和我儿子王博,其实没什么不同。

都在为了一个家,在外面奔波,打拼。

只是,他们的方式不同,舞台不同而已。

一天晚上,王博又打来视频。

这次,我没有支开周建宁。

他正好在拖地。

王博在视频里看见了,愣了一下:“妈,周师傅在呢?”

“嗯。”

“周师傅,辛苦了啊!”王博在那头喊。

周建宁停下拖把,局促地搓着手,对着手机屏幕笑了笑:“不辛苦,王总。”

“别叫我王总,叫我小王就行。”

周建宁只是嘿嘿地笑。

挂了电话,我看着周建宁。

“我儿子,还行吧?”我没头没脑地问。

“嗯,有出息。”周建宁由衷地说。

我心里,竟然有了一丝暖意。

就像被人夸了自家孩子一样。

我开始尝试着,放开一些我的“规矩”。

比如,我允许他午饭后,可以看一个小时电视。

他喜欢看那种调解家庭矛盾的节目,看得津津有味。

有时候,我也会跟着看一会儿。

看着电视里那些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吵得不可开交的夫妻、婆媳,我竟觉得,比我看那些艰深晦涩的文学评论要有意思得多。

“你说,这女的怎么这么想不开?”我会忍不住点评一句。

周建宁就会接话:“她也是有苦衷的。”

我们居然,可以就一个电视节目,聊上几句了。

我还发现,他其实很聪明。

我那个用了好几年的智能手机,很多功能我都搞不明白。

他拿过去,捣鼓了几下,就帮我把字体调大了,还教会我怎么用微信付钱。

“你以前用过?”

“没,我那个手机,就是打打电话。”他有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就……瞎琢磨的。”

我看着他,心里五味杂陈。

这样一个男人,如果生在城里,如果受过好的教育,他的人生,会不会是另一番模样?

或许,他也会成为某个领域的“王工”。

而不是在我这里,做一个拿着八千块工资,却要看我脸色的保姆。

转折发生在一个雨天。

那天的雨下得特别大,豆大的雨点砸在玻璃窗上,噼里啪啦地响。

我午睡起来,想去上个洗手间。

大概是地板太滑,我脚下一软,整个人就朝着地上摔了下去。

“啊!”

我吓得尖叫起来。

就在我以为自己又要跟大地亲密接触的时候,一双有力的臂膀,从旁边猛地把我架住了。

是周建宁。

他不知道从哪里冲了出来,用整个身体,把我撑住了。

我的半个身子都压在他身上。

他咬着牙,额头上青筋暴起,脸憋得通红。

“林……老师,您……没事吧?”他吃力地问。

我惊魂未定,半天说不出话来。

他缓缓地,一点一点地,把我扶正,让我靠在墙上。

然后,他自己却“嘶”的一声,捂着腰,慢慢地蹲了下去。

“你怎么了?”我急了。

“没事……没事,腰……好像扭了一下。”他疼得龇牙咧嘴。

我这才意识到,他刚才为了撑住我,是用一种非常别扭的姿势发力的。

我一米七的个子,体重再轻也有一百二十多斤。

那一下的冲击力,可想而知。

“快,快坐下。”我扶着墙,让他坐在沙发上。

我去找药箱,翻出红花油和膏药。

“把衣服撩起来。”我命令道。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顺从地掀起了T恤。

他的腰侧,已经红了一片,甚至有点发紫。

我把红花油倒在手心,搓热了,贴上他的皮肤。

他的身体猛地一颤。

那是我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接触一个除了我丈夫和儿子之外的男人的身体。

他的皮肤粗糙,但很烫。

肌肉结实,却因为疼痛而微微抽动着。

我一边给他揉着腰,一边说:“你傻不傻?扶不住就让我摔下去好了,地板上还铺着地毯,摔一下也摔不坏。”

话说出口,我自己都觉得虚伪。

如果真摔了,我这把老骨头,还不知道要断成几截。

他趴在沙发上,闷声闷气地说:“那不行。王总……哦不,小王……把我交到您这儿,我就得对您负责。”

我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

负责。

多么朴素,又多么沉重的两个字。

我给他贴上膏药,说:“今天别做饭了,叫外卖吧。”

“不行,外卖不干净。”他挣扎着要起来。

“我让你别动!”我吼了一句。

他被我吼得一愣,不动了。

我拿出手机,笨拙地点开外卖软件。

点了两份皮蛋瘦肉粥,还有几个小菜。

等外卖的时候,屋里很安静。

雨还在下。

周建宁趴在沙发上,一动不动,不知道是不是睡着了。

我看着他的背影,这个为了八千块钱工资,离乡背井的男人。

这个用自己可能受伤的代价,来换取我安全的男人。

我心里那堵由偏见、骄傲和戒备筑起的高墙,在那一刻,裂开了一道缝。

从那天起,我对周建宁的态度,彻底变了。

我不再把他当成一个“工人”,一个“机器”。

我开始把他当成一个……人。

一个有血有肉,有喜怒哀乐,会疼痛,会疲惫的人。

我会主动问他,今天累不累。

我会让他做饭的时候,顺便也做点他自己喜欢吃的辣菜。

他一开始还不敢,总说:“我吃什么都行。”

“让你做你就做,我也想尝尝你们老家的口味。”我板起脸。

他这才半信半疑地,炒了一盘辣椒炒肉。

很辣,很过瘾。

我被辣得直流眼泪,却吃得停不下来。

他看着我,露出了久违的,憨厚的笑容。

我们的话,也渐渐多了起来。

他会跟我讲他儿子小时候的趣事。

“那小子,皮得很。三岁的时候,自己爬到屋顶上,下不来了,吓得哇哇哭。”

我听着,也会笑。

我也会跟他讲我以前教书时遇到的那些调皮学生。

“有个男生,上课就爱看武侠小说。我把他书收了,他下课就跑到我办公室门口,给我鞠躬,说‘女侠饶命’。”

周建宁听得哈哈大笑,腰上的伤都忘了。

有时候,他老婆会给他打视频电话。

他会拿着手机,躲到阳台上去。

但我还是能听到,他用乡音,温柔地问:“吃饭了没?”“今天厂里累不累?”“别舍不得花钱,买点好吃的。”

然后,他会让他老婆把镜头对准他儿子。

“周望,作业写完了吗?这次考试,有没有进步?”

他的声音,严厉中带着期盼。

每次挂了电话,他都会在阳台上站很久。

我知道,他在想家。

我也想家。

我想念那个有老王在的家。

想念那个有王博小时候吵闹声的家。

原来,我们都是背井离乡的人。

他离开的是地理上的故乡。

我离开的,是时间里的故乡。

一天,周建宁接了个电话,脸色就变了。

他拿着电话,走到我面前,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话。

“怎么了?”我心里一沉。

“林老师……我……我妈……”他眼圈红了,“我妈……摔了,在医院,要……要动手术。”

我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

“严重吗?”

“挺严重的,大腿骨折了。”他说着,眼泪就下来了,“我得……我得回去一趟。”

“应该的,快去订票。”我说。

“可是……您这里……”他为难地看着我。

“我没事。”我站起来,走了几步给他看,“你看,我现在好得很。你赶紧回去,家里人要紧。”

“那……工资……”

“工资我一分不少你的。你快去吧,钱够不够?不够我先借你。”

周建宁看着我,突然,“噗通”一声,就要给我跪下。

我吓了一跳,赶紧扶住他:“你这是干什么?快起来!”

他一个快四十岁的男人,哭得像个孩子。

“林老师……你是个好人。”

我心里一酸。

好人。

我当初那么刻薄地对他,他现在,却说我是个好人。

我帮他订了最快一班回老家的高铁。

他匆匆忙忙地收拾东西。

临走前,他把冰箱塞得满满的。

把家里的地拖得一尘不染。

还给我写了一张纸条,贴在冰箱上。

上面写着,什么东西放在哪里,微波炉怎么用,我的药一天吃几次。

字还是那么难看,但一笔一划,都写得很用力。

他走了。

屋子里,又只剩下我一个人。

那种熟悉的,蚀骨的寂静,又回来了。

我看着空荡荡的房间,突然觉得,很不习惯。

不习惯没人准时七点叫我起床。

不习惯吃饭的时候,对面没有一个埋头扒饭的身影。

不习惯我说话的时候,没有人“嗯”“哦”地应着。

我这才发现,不知不觉中,周建宁已经像空气一样,渗透到了我生活的每一个角落。

我开始盼着他回来。

他每天会给我发一条微信,报告他母亲的情况。

“手术很顺利。”

“妈今天能喝点粥了。”

“医生说恢复得不错。”

我看着那几行字,心里也跟着踏实了。

一个星期后,他说他要回来了。

我去菜市场,买了最新鲜的鲈鱼,还有他爱吃的五花肉。

我想,等他回来,我要亲自下厨,给他做一顿接风宴。

我的腿脚虽然不利索,但做个饭,还是可以的。

然而,他回来那天,带给我的,却不是重逢的喜悦。

他站在门口,比走的时候更黑了,也更瘦了。

神情里,满是疲惫和挣扎。

他看着我,张了张嘴,似乎有千言万语,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怎么了?快进来啊。”我笑着说。

他没动。

他低着头,声音很小,小到几乎被风吹散。

“姐……”

他第一次,没有叫我“林老师”。

他叫我,“姐”。

这个称呼,让我心里一暖,又猛地一紧。

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他抬起头,眼睛里布满了血丝,那是一种被现实反复碾压过的,深深的无力感。

“姐,”他又叫了一声,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我身体……扛不住了。”

我的心,咯噔一下。

“我……我想回家!”

这几个字,像一颗子弹,精准地击中了我。

我愣在原地,脑子里一片空白。

我想回家。

多么简单,多么正常的一句话。

可从他嘴里说出来,却像一把刀,插在我的心上。

“为什么?”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

“我妈这次……虽然手术做了,但医生说,年纪大了,以后离不了人了。”他低着头,不敢看我,“我爸身体也不好,我老婆……她一个人,照顾不过来。”

“我……我出来挣钱,就是想让他们过得好点。可现在……钱是挣了,家快没了。”

“我儿子……我去的时候,他期中考试成绩出来了,退步了十几名。他班主任说,他最近上课老走神,也不爱说话了。”

“我老婆跟我视频,说着说着就哭。她说,她一个人,快撑不住了。”

周建宁的声音,越来越哽咽。

“姐,我在这儿,每天好吃好喝,不用风吹日晒。可我这心里,像被油煎一样。”

“我晚上睡不着,一闭上眼,就是我妈躺在床上的样子,就是我儿子那张没精打采的脸。”

“我以前觉得,男人嘛,在外面挣钱,把钱寄回家,就是尽到责任了。”

“可我现在才知道,我错了。陪伴……比钱重要。”

“我老婆说,钱少点就少点,够花就行。一家人,在一起,比什么都强。”

他说完,屋里陷入了死一样的寂静。

我看着他,这个三十九岁的男人,在我面前,卸下了所有坚硬的外壳,露出了里面最柔软,也最脆弱的部分。

我能说什么呢?

说你别走?

说我需要你?

说我一个人,会害怕?

我说不出口。

我有什么资格,去阻拦一个儿子回家尽孝,一个丈夫回去支撑家庭,一个父亲回去陪伴孩子?

我那点孤单,那点依赖,在他们一家人的幸福面前,显得那么自私,那么微不足道。

我这辈子,都在教书育人,满口的“仁义道德”“家国情怀”。

此刻,我却想用我这六十一年的阅历和口才,去说服他留下。

我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我看见他眼神里的恳求和愧疚。

他在等我宣判。

我深吸了一口气,感觉胸口闷得发疼。

“你……想好了?”我问。

“想好了。”他点头,很用力。

“行。”我说,“我同意了。”

听到我这句话,他紧绷的身体,明显地松弛了下来。

“谢谢姐……谢谢你。”他连声说。

“你别谢我。”我转过身,不让他看见我泛红的眼眶,“你回去,是应该的。我这里……我再找人就是了。”

再找人。

说得多么轻巧。

可我知道,我再也找不到一个,会在我摔倒时,不顾一切冲过来抱住我的周建宁了。

再也找不到一个,会一边被我挑剔,一边默默记下我所有喜好的周建宁了。

再也找不到一个,会叫我“姐”的周建宁了。

那天晚上,我还是坚持,给他做了那顿接风宴。

也算是,践行宴。

清蒸鲈鱼,火候刚刚好。

还有他爱吃的辣椒炒肉。

我们俩,相对而坐,谁也没说话。

他吃得很快,头埋得很低。

我看见,有泪水,滴进他的饭碗里。

我也吃不下。

心里堵得慌。

“小周,”我还是习惯这么叫他,“你回去以后,有什么打算?”

“我……我跟我老婆商量了。我先在家照顾我妈一段时间。等她好点了,我就在县城里,找个活干。送外卖,或者去工地,都行。虽然挣得少点,但……能天天回家。”

“嗯,这样好。”我说。

“姐,我对不住你。”他又说。

“别说这话。”我打断他,“你没有对不住我。你是个好儿子,好丈夫,好父亲。”

也是个……好保姆。

这句话,我没说出口。

第二天一早,我送他到楼下。

他还是背着那个来时的帆布包,但里面,鼓囊囊的。

我给他塞了两万块钱。

“拿着,给你妈看病,给你儿子交学费。”

他死活不要。

“姐,我干了多久,你就给我多久的工资。这钱,我不能要。”

“这不是给你的,是借给你的。”我板起脸,“等你以后挣了钱,再还我。你要是不拿着,就是看不起我。”

他看着我,眼圈又红了。

他没再推辞,把钱收下了。

“姐,你保重身体。”

“嗯。”

“我……我以后,还能给你打电话吗?”他小心翼翼地问。

“当然能。”我说,“随时都能打。”

他点点头,转身,朝着小区门口走去。

我看着他的背影,一步一步,走得那么坚定。

他没有回头。

我知道,他不是不想回头,是不敢回头。

我一直站在那里,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街角。

我才拄着拐杖,慢慢地,往回走。

回到那个空荡荡的家。

桌上,还放着他昨晚没吃完的辣椒炒肉。

冰箱上,还贴着他写的那张字条。

我走过去,把那张字条,小心翼翼地揭下来,抚平,夹进了我最喜欢的那本《唐诗宋词》里。

生活,又回到了原点。

不,比原点,更荒芜。

我儿子王博,很快又给我找了一个新的保姆。

是个四十多岁的女的,姓刘。

手脚麻利,话也多,见人就笑。

老同事们都说,这个好,这个看着就喜庆。

是啊,喜庆。

她会变着花样给我做吃的。

她会陪我聊天,讲东家长西家短。

她把我照顾得无微不至。

所有人都觉得,她比周建宁好一万倍。

可我,却总是在某个瞬间,想起周建宁。

想起他沉默的背影。

想起他憨厚的笑容。

想起他那句带着颤音的“姐”。

刘姐做的鱼,味道很好,从不失手。

可我吃着,总觉得,少了一点什么。

少了一点……人味儿。

一天,我正在看书,手机响了。

是个陌生号码。

我接起来。

“喂?”

“……姐,是我。”

是周建宁。

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遥远,又有些亲切。

“小周?”我一下子坐直了身体,“你……怎么样?家里都好吗?”

“好,都好。我妈恢复得不错,已经能下地慢慢走了。”

“那就好,那就好。”我连声说。

“我……我现在在县里送外卖。虽然辛苦点,但收入也还行。”

“那就好。”

“我儿子……这次期末考试,又回到前十名了。他说,他以后要考个好大学,挣大钱,孝敬我。”

“好孩子。”我笑着说,眼泪却流了下来。

“姐……你呢?你还好吗?”他问。

“我好,我挺好的。新来的刘姐,把我照顾得很好。”

电话那头,沉默了。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那就好。”

我们又聊了几句家常,然后,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那……姐,你忙吧,我不打扰你了。”

“好。”

就在他要挂电话的时候,我突然叫住他。

“小周!”

“哎,姐,你说。”

“你借我的钱……”

“姐,我记着呢,等我攒够了,我一定第一时间还你。”他急忙说。

“不。”我说,“我不是催你还钱。我是想说……别太累了。身体是本钱。”

电话那头,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我似乎能听到他,在那头,用力吸鼻子的声音。

“……我知道了,姐。”

“谢谢你,姐。”

挂了电话,我拿着手机,呆坐了很久。

窗外,阳光正好。

我仿佛又看到了那个雨天,那个为了扶住我,而扭伤了腰的男人。

他不是我的亲人,却给了我亲人般的守护。

我们只是短暂地,在人生的轨道上交汇了两个月。

然后,便各自奔赴自己的生活。

我依然是那个挑剔的,孤独的,住在城市高楼里的老太太。

他依然是那个朴实的,坚韧的,为了家庭奔波劳碌的男人。

我们之间,隔着身份,隔着阶层,隔着几百公里的距离。

但不知为什么,从那一刻起,我心里的那份空落,似乎被填满了一点。

我知道,在这个世界的某个角落,有一个人,他叫我“姐”。

他心里,记挂着我。

这就够了。

人生,就像一列长长的火车。

有人上来,有人下去。

能陪你走一程,已经是莫大的缘分。

我站起身,走到窗边。

楼下花园里,新来的刘姐,正跟一群老太太,跳着广场舞。

音乐还是那么响。

可我今天听着,却觉得,没那么吵了。

挺热闹的。

我笑了笑,转身,回到我的书桌前。

拿起笔,在一张稿纸上,写下了一行字。

“我61岁,雇39岁男保姆。”

我想,或许,我可以把我们的故事,写下来。

就当是,为了纪念那段短暂的,却无比真实的相遇。

也为了纪念那个,教会我“陪伴比金钱重要”的,我的男保姆。

周建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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