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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榫卯》,张秋子 著,上海人民出版社2025年出版
《小说榫卯》的书名很容易让人想到詹姆斯·伍德的经典文论《小说机杼》(How Fiction Works)。机杼者,机理也,故伍德讨论的更多是小说的动态运作何以可能,“是什么让一个小说人物显得真实,小说如何才能揭露真实,用小说来探索意识可行吗,还有,说来说去,究竟什么才是‘真实’,如此等等”;而“榫卯”似乎意味着本书的主题是小说静态的、局部的结构——即细节——如何支撑小说的整体架构。
但这一概括并不妥当,因为在作者张秋子看来,“细节总是动态的,当一位画家或者作家设置了诸多细节时,读者往往只能注意和挖缺其中的一部分”。换言之,在以细节把握文本的文本细读过程中,至少存在一种动态,即阅读的动态。无论作者着力追求精确,或有意保持含混,读者都会自觉或不自觉地“取一瓢饮”。而一个出色的读者首先需要确认的便是阅读的动态性,同样一段文字在不同心境下总会有不同的理解,同样的细节对于不同阅读主体也会产生不同的意义。
将细节理解为一种动态,呼吁的实际上是阅读的开放性与公共性。作为一位大学教师,张秋子的阅读理论与她的课堂实践紧密相连。《小说榫卯》最大的特色即是其明显的讲义风格:语言平实、结构清晰、案例丰富。全书以“细节小史”“细节ABC”两部分为核心,分别从小说史和细节分类的角度为读者提供把握小说细节的基本方法,随后以福楼拜、马尔克斯与卡夫卡作品中的经典细节作为案例,尝试将理论诉诸实践,最后以“作家的余力”收尾,呈现作家如何在细节之上“更进一步”。相比先前侧重细读作家与作品的随笔集《堂吉诃德的眼镜》《与达洛维夫人共度一天》,张秋子这部新作更专注于阅读方法的讨论,想来会对有意精进此道的读者有所助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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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源:视觉中国(AI生成图片)
所以阅读果真是可以习得之事吗?“习得”往往指向效用,而张秋子在其《万千微尘纷坠心田》一书中已经对此进行过探讨,“阅读文学作品如果一定要追问‘效用’,那么大概有两个:督促人成为人,以及推迟判断”。同样的,《小说榫卯》所提供的方法一定不会指向某一文本、某一细节的唯一正解,真正重要的依然是读者如何通过把握文本细节接近自己的生活,以及从读来的细节经验出发,在现实生活中“多想一想”。在作品开篇,张秋子即通过自己的一位学生的独特思考,向读者展示了这种“把文学作为方法”触达自身境遇的美妙。在回答“《伊利亚特》中阿基琉斯与赫克托尔形象之异同”这一问题时,这位学生通过把握文本细节,敏锐地指出“阿基琉斯是全诗中唯一对‘死亡’有自我思考和哲学洞察的形象”。相比更寻常的理解角度如荣誉、如战争,“死亡”更关乎现实,对个体的追迫也更真切。“我想象不出,一个没有在夜深人静时被死亡的焦虑萦绕于心的读者,会注意到阿基琉斯这声藏在抱怨中的轻轻叹息。这一刻,英雄那患得患失的委屈中有某种超逸出来的东西,它串通了荷马、英雄与当代的一位大二女生。”
串联虚实古今向来被认为是阅读的重要乐趣与意义,如乔治·马丁在《冰与火之歌》中借角色之口道出的名言“读书之人能活一千次,不读书之人只能活一次”。而通过对细节的把握与思索,这种乐趣可以进一步升华为一种“惊悦”——视野经由捕捉超越常规的细节得以开阔,进而将不寻常的风光收入眼底。我们甚至可以将小说的历史看作一部“惊悦史”,因为在历史的大多数时段,人类都不会安于有限视野提供的趣味。在“细节小史”部分,张秋子借本雅明的经典概念“收藏家”与“预言家”,来展现作家使用细节方法的变迁。在她看来,早期作家是“收藏家”,常常在文本中如数家珍一般穷举细节,如一顿盛宴包含怎样的美食,或一位贵妇人的衣橱里收纳了何种华裳。这种策略很大程度上与当时社会的物质贫乏相关,“如果我们相信文学是想象,也是满足,是欺骗,也是慰藉,那么就可以理解在饥荒或者匮乏成为常态的世界中,读一读那些关于食物淋漓尽致的描写,该有多么抚慰人心”。而随着物质越发丰富,人的焦虑从生存本身转向精神归属,细节也逐渐从收藏家的慰藉或炫耀之物变为预言家手里的水晶球——其中隐藏着“物质世界背后人的灵魂的存在状态”,如卡夫卡的《变形记》中格里高尔的卧室竟然有三道门,而我们的人类/甲虫主人公的存在由此变得无比赤裸。但预言家也无法永远为人们提供惊奇。当无可归依成为当代心灵的寻常状态,后现代文学已然通过“细节过载”,将细节的功能彻底悬置——到今天,当人们的阅读动作从翻动书页变成无限上滑屏幕,对“丝滑”的追求几乎让细节彻底变成了冗余之物。
但冗余并不意味着无用,更何况细节向来便是冗余之物,它的这一特性从未随时代状况与读者品味的变化发生改变。从19世纪开始人们便无法理解《包法利夫人》开篇福楼拜为什么要写夏尔先生那顶工艺无比繁复的帽子,到今天人们同样无法理解“最当下”的作家如萨莉·鲁尼——尽管她的作品已经足够简短——为什么要在人物压抑如爱尔兰天气一般的外在与内心活动中间抽空告诉读者主人公在读的《去斯万家那边》“封面是一幅深色的法国油画,薄荷绿的书脊”。不,人们是理解的,人们有他们各自的理解——冗余带来分歧,而分歧正是高明的作家在表演“逃生魔术”时提前藏好的那把钥匙:当罗兰·巴特敏锐但武断地宣布“作者已死”、要求读者“拒绝隐喻”,读者只会无视他的呼告,而经由自己对细节的理解,对作品进行“动态更新”,来帮助作者一次次在静默的现实中“死里逃生”。因为一旦翻开小说,读者与作者便已结成同谋——作者为读者提供视野之外的乐趣与意义,而读者会确保这位作者在自己的阅读生命中无限趋近永恒。
若是忧心当下“信息茧房”会让我们的智识乃至精神变得贫瘠,那么暂且避开流量世界过于丝滑的喧嚣,到阅读中把握细节,为思考增加些许“摩擦力”,亦是克服这一时代症候的有效方法。王阳明《传习录》有言,“心不可以动静为体用。动静,时也……静可以见其体,动可以见其用,却不妨”——小说正在这一动一静之间,而读者通过把握“动静之间”的细节,亦将领悟“小说之心”的体用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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