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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的斑痕
(四十一)
文/姚水叶
十月的风,透窟窿,扫下落叶一层层。腿知冷,手抗冻,寒霜似银雾蒙蒙。再放眼望去,刚出地皮的麦苗绿油油地铺满田野,和树杈上挂着的金黄色苞谷棒形成了农村无与伦比的另一番景象,这个时间段也正是发酵一整年后的猪粪、牛粪、羊粪回田的时候。
程有良可算是富裕户了,他养的两头牛和程小芳养的三头猪积攒的农家肥有二三十立方,比过去任何一年积攒得都多,对于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来说,闻惯了农家肥味道,并不觉得它有多么臭,反而对发酵过的农家肥有着一种特殊的感情。从古到今,农家肥都是五谷杂粮赖以生长最环保的首要肥料,只是随着社会的进步,科技的发展,才有了氢铵、尿素的地位,但程有良却认为,那是把银钱研成粉往地里撇呢,还不如多攒些农家肥把麦苗捂厚些既省钱麦苗也耐冻呢。
他守着老传统旧观念认真地用铁锨拍打着个别邦邦硬的肥块,这时田成急冲冲地向程有良走来,一边走一边掏出了红色的宝成香烟盒,并流露出几年来未曾出现的笑容,一边往程有良的手里递烟一边说道:“有良哥,给你报喜了,小虎十六订婚,是田富哥作的媒,说的田银哥家的英子,你一定来给我捧场,这几年小虎他妈得的这病没时间走亲戚,我姐家舅家丈人家都不来往了,就咱乡党,你一定要来。”
帮爸爸干活的程小芳听到这突如其来的好消息,心里微微一惊,她知道英子是田银叔抱养的,那时全队人都知道这是给他三儿子社民抱养的童养媳,但随着社会的进步,生活的改变,田银叔让社民入了伍,更视英子为掌上明珠,格外疼爱,也因大女儿是护士,英子从小学到初中,暑假寒假都会去华阴找姐姐度假,不但穿着洋气,还会说普通话,田银叔家的白馍鸡蛋都是优先给英子吃的。她虽是抱养的,却是闺蜜中最阔气的佼佼者,而小虎却是同龄人中的不幸者,妈妈患疯病好几年了,论吃的穿的样样都凑合,只有挣钱这块,小小年纪就在水泥厂当装卸,每次看到卡车上的小虎,都是被水泥灰尘蒙住了脸颊,连睫毛都是落的灰,个子也显得矮于队里绝大多数小伙子,论条件,两间土坯房住过三代人了,论两亲家,田成叔又怎么是奸滑并有的田银叔老两口的对手,人家论人事关系更优于田成叔。
也许是田成叔作为党员,平时乐意帮人的雷锋精神打动了田银叔吧,程小芳想到这,暗暗替小虎祝福,但愿这门亲事能天长地久。田成高兴地给程有良报完自己的喜,又神秘地示意程有良走远了几步,看情形不是坏事,她猜测,田成叔神秘的表情一定和她有关,程小芳扔下铁锨,假装有事回家了。
吃晚饭时,程有良用征求意见的口气对程小芳说道:“小芳,你也不小了,人家比你小的都订亲了,你有没有想过是留在咱屋,还是嫁出门?你田成叔下午给我说了远路一个小伙子,比你大两岁,人家小小年纪出山贩布,是个能人,心地善良,这次多亏人家把你婶从下边三叉路送回了,不然,你叔又得没有方向乱找。”
程小芳知道爸的难处,也猜得来爸的心思,很孝顺地说道:“爸,我要留咱家,小时候就给我妈说过,要给她像当儿一样做一辈子的。”
听了这话的程有良用满意的表情说道:“那我就给你田成叔回个话,让你背见那小伙子一面,看你俩合得来,见了面不准乱谝,言多必有差,甭让人看你没神!”
也许是路途遥远的原因,一句话撂了半个多月,几亩薄田的农家肥都担完了,田成叔才领来了说过的小伙子,他俩一前一后走进院子,本来闲不住的程有良看似早有准备,大好的晴天,啥活都没干,吃罢早饭就在门里门外转悠,直到把客人迎进门才安静了情绪。程小芳始终羞得没有走出厨房,她早早掐了几根冻得发抖的小蒜苗,又切了一碗浆水菜,捥了少许的荤油,炒了炒,做了几碗纯白面片,礼貌地端给了客人,同时也壮着胆扬起头打量了小伙子一眼,那个头矮于邢越,留的头势和邢越一样,包括精气神,在对视的一刹那,小伙子敏锐的眼睛和善意的举动丝毫不亚于刑越的神态,但有一点不能相提并论,邢越是守边防的军人,他是贩布的商人,程小芳心里想,比归比,对邢越只是幻想,对眼前的这位肯定是痴想,这个家能留住这人才怪呢。尤其是他胸前挎着的草绿色的帆布包,正面工工整整地用黑色丝线绣着毛舍得三个字,程小芳看到这三个字,快步转身进了厨房,用左手极力捂住了嘴,怕噗嗤一下笑出声来,这三个字是他的名字还是他的商号?
毛舍得吃饭的速度没有快于程有良,也没有慢于田成,看来小小年纪的他对处理任何事情都把握得有分寸,若是嫁给他,也不是坏事,可现实的处境容不得她远嫁于外地,尤其是山高水远的陕南。毛舍得吃完饭,又自动地收下了程有良和田成叔的碗筷,送进厨房,凭借放碗的机会,悄悄塞给了程小芳十块钱,程小芳赶紧缩回手,极力退后两步,十块钱掉在了地上,他迟疑了几秒钟,轻轻哎了声,想要示意程小芳捡起那十块钱,程小芳的心早已突突个不停,她没有用手捡,怕人看见,却用脚轻轻地踩在脚下,她怔怔地盼着他们走后再捡起它。等客人寒暄了一会都走了以后,程有良进到厨房对程小芳进行了语言改造:“这小伙子不成,人太滑,路又远,将来把你拐他屋,我一辈子都见不了你,你就死了这份心,踏踏实实跟个可靠的人,在咱这山里给你找。”
但程小芳脚下的十块钱她没有放弃,等程有良走出门,她悄悄地捡了起来,抚去了沾在钱上的污点,认真地藏了起来,她估摸着他一定还会来,来了一定还给他。也可能程有良早就回了不成的话,十块钱都藏到腊月了,还不见人影。一次偶然的相遇是在临近福利区看露天电影时,小芳去得迟些,银幕前的场地早已被人占满,她只能站在距银幕较远的人群外。她看了十几分钟,就有人操着一口陕南话哎了一声,她回过头一看正是毛舍得,却感到遗憾地没给人家装那十块钱。她还在思绪中,一把有力的手将她拽到自己跟前,又来握住她的手揽入他怀中,她怕人笑话,极力地挣脱了他的手臂,但那三十六温度的余热却留在她心里。电影散场时,毛舍得对小芳说道:“十五逢集你来集上,我带你耍。”
“耍啥?有啥耍的?”
“你来不就知道了。”
一种非常抗拒的心情在程小芳脑海闪现,她没有答言,快步走进一同回村的闺蜜群里,她以为刚才的一切没人看到,殊不知,亚梅、月娥、田丽她们都把刚才毛舍得所做的那些动作尽收眼底。田丽对程小芳好言劝道:“他让你十五逛集,你就去,怕啥?关系都是在你来我往中融洽,我看这娃也差不多,比月娥那个好。”
“就是,比我那个也强。”
亚梅贴近程小芳的耳朵悄声说道:“田丽的对象虽然在县城,说话有点结,头还是十二点过五分,歪着。”
田丽也打趣道:“不然的话,你把他介绍给月娥吧。”
程小芳赶紧回答:“这娃头也有点歪。”
听了这句话,几个闺蜜银玲般的笑声驱散了黑夜的寒冷:“看小芳舍不得放手了吧!”
睡觉前,小芳拿定了主意,再过两天就十五了,去集上看那个毛能不能赴约。
第三天,程小芳用昨天晚上发酵的黄捎面(相当于公家卖的八五粉)蒸了一大面盆粑粑馍,又烧了两顿的稀饭,她在想,我爸再不会做饭,晌午加一把火不是问题吧?她想得周到,把回来迟的活都做了,却没有告诉程有良,她要去赴约。她对着小圆镜,精心梳理了头发,套上了平时舍不得穿的衣服,她记得老师说过,穿干净整洁的衣服,是对客人的礼貌和尊重。集市上熙熙攘攘的赶集人看上去穿戴都差不多是黑色的棉袄棉裤,只有女人才裹着不同颜色的方形围巾。毛舍得推着一辆崭新的二八大杠自行车挤在人群里,一眼就认得程小芳赴约了,特别高兴地走近程小芳说道:“我以为你不耍了呢。”
“我不是寻你耍,是还钱来的。”
说着话,程小芳掏出了那次毛舍得给的十块钱,毛舍得连退了几步说道:“你咋是这人呢,区区十块钱还划得来还我,婚姻不成仁义在,你把我当成什么了?”
“不是不是,八字还没一撇,你给钱做啥?”
“做啥?你画一撇,我画一捺,八字不就成了吗?咱找个地方吃点饭,再找个地方耍耍,附近有旅馆最好。”
“你吃饭,我掏钱!”
他笑了:“就掏那十块钱吗?亏你想得出。”
“你不要,我替你花。”
他俩来到街道食堂外,放好自行车,要了两小份羊肉煮馍,花了七毛钱,饭后,他告诉程小芳:“我不叫毛舍得,叫毛勇,半个月去一趟西安,批发一件布,回去零售两集,生意很好,山里人缺布,来时翻秦岭,回去坐火车倒汽车,得三天,以为买辆自行车就方便了,我们山里路窄,自行车也不行,只能在山外寄存,快过年了,车难坐,赶紧跑两次,下次得年后,咱找个地方再耍一会,田野也行。”
程小芳说道:“我带你去我学校,这会学校没学生,去教室耍。”
一听要去学校,毛勇一下子高兴了好几倍,说道:“你坐后座上,我带你。”
程小芳何尝不想被毛勇带上,人家田平去年就带着翠茹在上坡村、公路上飞行。她觉着有些害羞,便用手掩去半边脸,坐在了自行车后座上。
毛勇对小芳说道:“学校是个好地方,我在我们那个小县城七七年高中毕业,本来要补习的,我妈得病去世了,我爷也走了,就是没钱,一年走了俩,现在就剩我奶我爸我妹了,我们想一个两全其美又折中的办法,行不?”
他俩在往学校去的路上边骑边谈:“你住在山高水远的鬼地方,哪有两全其美又折中的办法?我要回去,坚决回去,午饭没做,晚饭一定要做,不然我爸会打断我一条腿的。”
说着话,程小芳跳下自行车,转身就往回走。其实这两句话是她吓唬毛勇的,自从妈妈走后,爸爸再也没舍得打她。
毛勇又一把拽着程小芳说道:“咱去你学校看看,就看一小会,我送你回去。”
他俩从操场转回教室,刚好一个班教室没上锁,她告诉毛勇:“这教室才盖几年,以前是高中教室,现在没有高中,只有初中。”
他俩忘记了所有,轮流做起了老师、同学,好像又回到了阔别已久的学生时代,毛勇用半截粉笔写下了草书体程小芳、毛勇,程小芳觉得这种草书字非常漂亮,程小芳也同样用方正的字体写下了毛勇、程小芳的名字。他们还同声合唱起了欢快的歌曲:“再过二十年,我们再相会,伟大的祖国,该有多么美……”
他俩唱着笑着,毛勇又一次将程小芳揽入怀中,说道:“要不是我爸我奶没人养,我一定会放弃家乡,留在你家。”
“我要不是我爸我哥没人管,一定会去你家,哪怕山高水远。”
临近傍晚,程小芳再也不敢拖延时间,他俩匆匆分别了。回到家,早上的锅还没洗,锅台上乱糟糟的。她看着程有良的脸,害怕极了,赶快洗完锅碗瓢盆,又做好了晚饭。等程有良吃罢晚饭后,他来劲了,手里拿着平时捆草捆柴的皮绳,绳头还带有擀面杖粗的木勾,劈头盖脸地朝小芳抽来,边抽边骂:“你给我说,今去哪疯去了,你几个婶逛集回来都给我说了,我堂堂正正一辈子,你给我把先人羞了,后晌都打罗了,几个人问我你回来了么,让人不拿嘴笑拿勾子笑,养儿不孝是父子过,养女不孝娘有错。”
程有良一连串地指责、抽打,让小芳侥幸的心里没有任何防备,也习惯了挨打时不敢跑,被爸爸一顿狂揍,那木勾撞得牙齿断了一颗,头皮肿了,嘴唇也肿了,突如其来的挨打让程小芳明白了,有一种幸福叫来得突然,丢失得也迅速。
【作者简介】姚水叶(女),陕西西安人,于一九七八年毕业于太乙宫中学,现以打工为生,更爱文学,曾在诗刊及各文学平台发表过诗歌、散文、小小说等,喜欢用笔尖传递亲身体会和见证过的社会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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